作者:一口果
朗擎云和蔡酥红并没有睡。他们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等待接下来的事。
到了午夜,有极轻的声响从山林而来,向着村落飞快靠近,一进入村中就直奔着朗擎云和蔡酥红暂住的房间来了。
它轻巧且熟练地推开窗跳进房间……正对上两双清醒明亮的黑眼睛。
“原来是只山魈。”蔡酥红道。
那翻进房间的东西像人似的,长着一张人脸,一身黑长的毛发,手臂长过膝盖,脚却是脚跟在前脚趾在后,反着长的。
这只山魈已成了精怪,满是血腥气,不知吃了多少人。这种天生的山精野魅生而便具有在山野中隐藏气息的能力,它瞧见两人醒着也不害怕,嘶嚎一声,就凶蛮地冲了上来。
蔡酥红掀起案桌砸了过去,被山魈一撕就扯成了两半,丝毫没能拦得了它。
朗擎云没有出手,他身上有道种这个隐患,能不动用法力尽量就不要动用。这山魈修为不高,蔡酥红自己就搞定了。
就在山魈被案桌遮住视线的一瞬间,蔡酥红已到了它身侧,手中出现一只大铜勺,“咚”地一声敲在山魈脑袋顶上。
山魈两条腿被硬生生压进了地里,晕乎乎地摇了两下脑袋就昏过去了,但头顶上看见竟没有什么伤。
蔡酥红惊讶道:“嗬!脑壳够硬的啊!”
她收起大勺,换了锅来。锅底对准山魈的脑袋,正要砸下,一只体型略小的山魈忽然撞开门尖啸着冲蔡酥红去了,原本正晕着的大山魈忽然睁开眼,一躬身,长臂从下方悄无声息地向上对着蔡酥红掏去。
与此同时,地面下忽生出藤蔓,缠住了蔡酥红的腿脚。
这两只山魈性情凶暴头脑狡诈,且配合默契异常,哪怕发现了屋中人不好惹也不后退,一心厮杀,一个事先藏在屋外观察,看情况不对后立刻闹出动静吸引注意力,另一个从装昏迷到趁机偷袭,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朗擎云目光一利,剑出如电,刺中小山魈的胸口,小山魈生命力惊人,被剑透胸后仍凶神恶煞,两臂乱打,嘶呵数声后,方才断了气。
蔡酥红也把那只大山魈给搞定了。她能自己搞定这两只修为不高的山魈,但之前两人被诸多邪修追杀之时,已经养成了互相看护的习惯,见小山魈偷袭,朗擎云下意识就出了手。
蔡酥红扭头去看朗擎云时,却见他面色不对,再一看他手中,握得不是他惯常用得那柄短剑,而是血锈刀。
“怎么了?”蔡酥红问道。
朗擎云神色复杂地看着血锈刀。为谨慎之故,他们在得到血锈刀后,除了在确保安全的地方研究,还从未把血锈刀拿出来过。朗擎云方才下意识出手,也以为自己用得是自己的短剑,可是杀了小山魈后,才发现他握得竟是血锈刀。
但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
“我知道该怎么除血锈了。”朗擎云说道。
蔡酥红精神一振,问道:“怎么说?”
朗擎云似从牙里破出一个字:“杀。”
蔡酥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个字下隐含的意思,脸色不由也变了,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血锈刀中藏有杀伐之道,这是他们在拿到血锈刀时就感受到了的。但两人拿着它这么久,却从未想到要以此刀杀戮来除去刀上封印,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不合理的事。
且不说别的,只提万妖洞兵主监戎,修为通天,掌杀伐之道,通世间百兵军战,可她何曾嗜杀好战?
若修习杀伐之道便要不停地杀伐,那究竟是人在修行道,还是道掌控了人?修来修去,竟成了个没有自己的傀儡不成?
朗擎云倒转剑身,默默把血锈刀递给蔡酥红。
蔡酥红接过血锈刀细细查看,在斩杀了一只山魈后,剑尖上的锋刃,确实多褪出来一丝。
“这不可能。”她再次呢喃道。
朗擎云看向外面,道:“先收起来吧。有人来了。”
方才那番动静,已吵醒了村中人。
第31章
深夜寂静,声音远传。
沉睡的村子里又响起了动静,各家各户的声音逐渐汇集在一起,带着火把,聚成一道猩红地长河涌向空屋。
空屋的门已经破了,歪歪斜斜倒在地上。被安排在屋中的两个寄宿的客人就站在门口,既不惊惧,也不愤怒。
他们借着火光看到屋内的情形。两只已死的山魈横在地上,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淌了一大片。
“山神爷爷!”一个村民惊呼道。
人群嘈杂起来,面孔在火把闪烁的光影下变得扭曲。
“他们杀了山神爷爷!”
“给山神爷爷报仇!”
“抓住他们!”
“杀了他们!”
村民们凶暴地冲了过来。
蔡酥红拎起大勺对锅底一敲,一声巨响震荡开,村民们一个个东摇西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们脑子终于清醒过来。能斩杀山神的人也绝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他们定定地站在那,很手足无措的模样,看起来倒又像是一群憨厚老实的村民了。
一个老妇拨开村民们,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的两具山魈尸骸,她从朗擎云和蔡酥红身边走进去,扑在地上摸这两个山魈的口鼻和脖子。
两个山魈早已死透,尸体僵冷。
老妇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大笑:“死啦!死啦!它们死啦!”
屋外的村民们一时恍惚没能拦得住她,见此皆变了脸色,急道:“快把她拉回来!快把她拉回来!亵渎山神老爷的尸体是要遭报应的!”
可是见着朗擎云和蔡酥红站在门口,谁也没有勇气走进去。
“那不是山神。”朗擎云道,“那是两只吃人的山魈,已经死了。”
之前被他们从坑里救出来的青年汉子突然大哭起来:“山神爷爷死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呐!”
夜色里,火光下。
屋里人在笑,屋外人在哭。
一个笑得撕心裂肺,一个哭得捶胸顿足。
他们好像都很伤心。
他们确实都很伤心。
受不了丁口税的人,离开庇护后能不能活,要看运气。聚集的人越多,目标就越显眼;看起来越显眼,对运气的要求难免就越高。
一个村子能传承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全靠运气。他们在这偏僻地方找到了一处庇护。
庇护他们的山神爷爷很讲究可持续发展,也很爱护自己的这一处村子。它们不令其他妖魔发现这里还存在着一处村庄和许多人,也不要求过多的人祭,在村民们生计艰难时,还会指引他们去寻山野中的果林、藏在底下的块茎。
因此,在骗不到外来人当祭品的时候,虽然也有村里人被喂了山神爷爷,但大部分人都能安稳活下去,竟还有不少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可以安然终老。
村民们在哭,没了山神爷爷的庇护,他们以后可怎么办?
疯癫的老妇在笑,之前没捉到外人的时候,抽中了她的儿子住这间屋。
井中的鬼们又哭又笑,有的执念散了就此投胎,有的不甘大叫凭什么这两个人能活?
朗擎云站在连天的哭笑喜怒当中,感到怪诞的悲怆。
“走吧。”蔡酥红拉他道。
“不要走!”青年汉子扑过来想要抓住他们,扑了个空后仍跌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哀求,“不要走!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救救我们!你们得救救我们!是你们杀了山神老爷!你们得救救我们!”
村民们希冀抬眼看过来。他们看上去恐惧又无助,那副样子,如此弱小,如此可怜。
蔡酥红气笑了:“你假装自己跌进深坑,我们救了你,你骗我们来送死。”
青年汉子绝望道:“但你们没有死!你们没死不是吗?你们不怕山里的妖魔,我们不行。没了山神爷爷,我们会死的!你们得救我们!”
蔡酥红避开他的手,又听有村民问道:“你们一年要几个人?”
朗擎云呼吸一滞。
蔡酥红听了这句话,之前的气顿时散了,只剩些可笑可悲的无奈。
他们都已明白。在常年用人祭换取平安生活中,这些村民们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种生存方式。他们将之视为理所应当的东西,就像风霜雨雪,就像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而然且理应如此的——所以他们骗人来死也没有负罪感,所以他们抽签决定送村里人去喂山魈也不觉得残忍,所以他们在山魈死后,立马找上了这两个杀了山魈的人,决定每年像送人给山魈吃一样,也送人给他们吃,来换取接下来安稳的生活。
“我救不了你们。”朗擎云说道。他感觉自己是木的,好像身魂二分,在听自己空洞洞地发出声音。
他救不了他们。
他在得到道种之前,也是一个无力承负丁口税的遂州人。在大姐姐活着的时候,只要遇到了被遗弃的孩子,她就一定会捡回来。但在大姐姐离世后,他一个人也没有捡过。他见到那些被遗弃的人,他知道大姐姐若在一定会把人捡回去,但他只能装作看不见。
他负担不起更多人。
他们的生活,也只是在他得到道种之后,才能够吃饱穿暖。但也因为道种,他到现在都不敢回家。
之前被诸魔修追杀的时候,他对道种的力量放开太过,心中薄凉日益增长。此时不见家人尚可,若见家人,他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杀意,要酿成惨事。
他连自己这一家十口人都救不了,又如何救得了这一座村子?就算他救得了这一整座村,偌大遂州,又有多少像这座村子一样的人?
蔡酥红没那么深的情。她是天生的异兽,还从未见过同族,也没体味过亲族之情,更遑论是对凡人。她生来便见惯了弱肉强食,山魈圈养这些村民,和村民们圈养鸡鸭猪牛也没什么区别。若村民可悯,则鸡鸭猪牛亦可悯,若鸡鸭猪牛不可悯,则村民亦不可悯。
一个绣球骨碌碌滚到他们身前。
蔡酥红看挤到他们面前的鬼娃娃,问道:“你怎么没投胎去?”
这小娃娃有心想把他们俩吓唬走,救他们俩的性命,看起来怨气不重。为什么见山魈死了,却还没有投胎?
小娃娃捡起绣球,仰头看他们,先感叹:“你们好厉害啊!”
又道:“我家就住这儿啊,我去哪儿呢?”
她倒是很平静,对周围这些把她祭给山魈的亲人邻里不见怨恨,也不见怜悯。
“一千六百里外有个灵修宗门,不如你去那里吧,那儿更适合你。”蔡酥红道。
“我的家就在这儿。”鬼娃娃摇头道。她双目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儿光。她没有轮回的执念不是怨恨,而是这座村庄。
朗擎云深呼吸了一次,对这些村民道:“你们若有心……就去村中那口井旁祭祀吧。”
这么多年里,被山魈吃掉怨戾深重的鬼都藏身在那里。之前有山魈的凶恶之气镇压,这些鬼虽怨恨,却也做不了什么。现在山魈死了,怨浅的已投胎去了,留下的都是执念深重的。
这当中有不少是被村民骗来的无辜外人,也有不少是抽签抽中的村里人。
也许这些失去压制的冤魂会向村民们报复,也许村民们的祭祀可以消解他们的怨恨,也许村民们可以和他们达成以祭祀换取未来庇护的协议……也许这个死于此的鬼娃娃,会成为他们新的“山神”。
谁知道呢?
像这样的村落,在遂州大地上,又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