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隔着厚厚的帐幔,蒋敏侧耳倾听片刻,然后便伸手掀开了帐幔一角,往里面悄然看去。
借着夜明珠的迷蒙微光,她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
躺在床上的人双目大张,乌黑的眼珠就那么直勾勾盯着蒋敏,险些吓得她后退一步。
但蒋敏忍住了。
蒋敏一看便知,蒋莲清是一夜未眠。
蒋敏心中叹气,她把帐幔挂好,又去暖炉上取了温水,回到床边对蒋莲清道:“小姐,喝口水吧。”
她没有唤她娘娘,蒋莲清最不爱听娘娘两个字,总觉得是别人在嘲弄她,让她浑身难受。
谢景还没住进来,如今的望月宫还属于她一人,蒋敏就让上下都不喊她娘娘,喊她小姐。
反正她们家小姐也被禁足了,宫里人出不去,宫外人进不来,喊什么都没人管。
听到小姐两个字,蒋莲清瞪大的双眼才转了转,她目光里失去的神采逐渐回笼,终于有了些常人的反应。
蒋敏看她这样,心里难过死了。
她搀扶着蒋莲清坐起身来,喂给她一口水,等她把水都喝进,才低声道:“小姐,他们都走了,咱们留在宫里多好,清净着呢。”
“之前德太妃娘娘不能来看望小姐,等他们走了,娘娘就能来看望你了。”
蒋莲清沉默不语。
蒋敏想了想,又道:“您看,去东安围场的人比留在宫里的少,这不是什么大事,娘娘也不必往心里去。”
“你以为,我在忧心此事?”蒋莲清哑然开口。
刚被禁足的时候,蒋莲清每日都在望月宫里发脾气,把望月宫里能砸的古董瓷器都砸了一遍,最后还是蒋敏拦着,才把剩下的珍贵古董保护了下来。
在闹了几日之后,德太妃让宫人来宽慰了她一番,蒋莲清这才有所缓和。
刚开始被禁足的时候,蒋莲清还能好吃好睡,可时间一久,她就越发烦躁,晚上不能入眠。
她不喜欢被人关着,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她禁足没几日,萧成煜就下圣旨,说要八月底去东安围场秋狩,名录里那么多人,就是没有她。
这也难怪,她一个禁足的人,就连望月宫都不能出,更何况是去东安围场了。
但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愤懑,就是怨恨。
凭什么?
就算沈轻稚并未行厌胜之术,最后不也查清了?该罚的人都罚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萧成煜倒好,不仅禁足了她,还变相禁足了德太妃,他确实没下令直接禁足,却让德太妃出不了承仁宫的大门。
这个看起来霞姿月韵的年轻皇帝,背地里也满肚子坏水,就连心都是黑的。
这种愤怒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今日皇帝陛下要高高兴兴带着爱妃们出宫秋狩,而她依旧要被困在这狭小的望月宫里自生自灭。
蒋莲清更睡不着觉了。
她躺下就睁着眼,明明很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她满心满眼都是恨意。
蒋敏见她虽然回过神来,却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不由有些惊讶。
“小姐这是何意?”
蒋莲清却在此时闭上了眼睛。
她阖起双眸时,面容却显得宁静安然,全没了平日的盛气凌人和冷傲孤高。
此时再看她,蒋敏恍惚之间,会以为她们还在清溪蒋氏。
蒋莲清哑嗓子开口:“在家中时,没有任何人敢如此对我,就连兄长也都是彬彬有礼,他是清溪有名的才子,是莲花一般出身的仙人,同这些泥腿子是不同的。”
蒋莲清声音很幽静:“泥腿子即使翻身成了皇室,骨血里也依旧流着污泥,生生世世都洗不干净。我进宫而来,是为了家族,为了姑母,全没有为我自己一日。”
“可如今看来,我成全了别人,却无人成全我。”
若是蒋氏真的以她为重,最初就不会让她入宫,后来厌胜之术事发,她和德太妃被萧成煜责罚,蒋氏教导出来那么多学子,不少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却好似都忘记她们娘俩,不为她们说半句。
蒋莲清很清楚,不是他们忘恩负义,而是她父亲根本就没有发话。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忘了姑姑,忘了她们两个人的牺牲?
蒋莲清关在望月宫,一直都很易怒焦躁,故而蒋敏也不怎么敢跟她说外面的事,即便她也不是很清楚,却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现在听到她埋怨蒋家,蒋敏想了想,还是宽慰她一句:“小姐,老爷已经努力了,可张氏、王氏还有章氏、苏氏那些人都不是好招惹的,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被打了回来,如此这般闹了一个月,最终也还是损兵折将,不少蒋氏的官员被撤换,老爷这才停了手。”
蒋敏轻轻拍着蒋莲清的后背,低声安慰她:“小姐,咱们就忍过这三个月,三个月过去,就能出望月宫了。”
蒋莲清低声笑笑,她的笑声一丁点欢愉都无,只剩下满腹的怨恨和苦涩。
“三个月之后呢?即便我能出望月宫,我也出不了长信宫,这一辈子都要看萧成煜的眼色过活,我不想这样。”
蒋莲清说着,眼眸里突然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她偏过头来,看向蒋敏。
“表弟这一次也一起去东安围场吗?”她问。
蒋敏知道她最在乎萧成烨,听闻便道:“去的,这是陛下特地下的圣旨,除了顺郡王和诚郡王,就连大公主和穆郡王也都要去东安围场。”
蒋莲清若有所思点点头,她靠在蒋敏身上,感受到她的温暖和安慰,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我不会等太久的,姑姑,”蒋莲清对她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长信宫的另一个主人。”
此时寝殿里寂寥无人,只有她们主仆两个,蒋敏说话便也无所顾忌。
“是啊小姐,”蒋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里满时慈爱,“我家小姐生来便是灿阳,是清风,是松柏,是天际翱翔的凤凰。”
“这小小的长信宫困不住您的。”
蒋敏笃定道:“您会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同殿下一起俯瞰山川,坐拥沃野千里的中原。”
第64章
沈轻稚今日也醒得很早,她穿好里衣,便打着哈欠自己擦脸。
温热的帕子在脸上缓缓蒸腾着热气,让她迷蒙的意识渐渐苏醒,沈轻稚又长长打了个哈欠,终于清醒过来。
“唉,为何要这么早就出宫。”
沈轻稚洗干净脸,然后用竹盐漱口,再用软鬃毛刷子刷牙,待得都一切都准备就绪,她才坐在了妆镜前。
银铃用篦子帮她细细梳头。
沈轻稚的乌发又黑又亮,软软绵绵的,若是只看她头发,都会觉得她是个软绵性子。
实则不然。
银铃给她梳头,沈轻稚自己往脸上抹玫瑰水和雪服霜,待脸上又软又香,她才对着妆镜仔细看了看。
银铃笑着问:“娘娘今日要戴头冠的,秋姑姑知道娘娘不耐烦那沉甸甸的翟冠,让尚宫局又造了一顶团花冠,上面用的都是碧玺和珍珠,没用金骨架,用的是鬃顶,戴在头上轻巧又好看。”
“你们有心了,”沈轻稚笑道,“一会儿上了车辇就换上。”
银铃心里也高兴,她难得笑得眼睛都弯了,脸上慢慢都是欢喜。
“娘娘,奴婢好高兴的。”银铃偷偷跟沈轻稚说。
沈轻稚轻声笑了,她透过妆镜看银铃弯成月牙的眼睛:“我也高兴啊,我也喜欢出去玩呢。”
银铃很麻利地给沈轻稚梳好团髻,在上面绑了一根流光溢彩的发带,发带的末尾绣着翟鸟,尾羽全部用的金丝银线,坠在后背熠熠生辉。
沈轻稚伸手拿过发带,拿到眼前看了看,道:“这个倒是好看。”
银铃笑道:“娘娘,这是栗儿特地给娘娘做的,想着在东安围场,娘娘少不得要戴发冠,后面坠上两条漂亮发带很是增色,她这些时候就一直在赶制发带。”
沈轻稚宫里的宫人,心思都很细腻,很多时候都不用她吩咐,自己就知道要如何行事。
去东安围场少不得骑马狩猎,可能还会陪着陛下踏青,尚宫局送来的衣饰都是简洁大方,裙裤居多,一起送来的当然还有头冠。
戚小秋知道沈轻稚不耐烦戴沉重的头冠,选的全是简单小巧的样式,可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单调了。
韩栗儿便想到了在发带上下功夫。
银铃道:“栗儿特地去织造所选了几件小巧的金银丝绣,回来就做了五条发带,这一条是最出色的。”
“很好,我很喜欢,回头记得让你秋姑姑赏她。”
银铃便眯起眼睛笑:“那奴婢便替栗儿谢过娘娘了。”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等她给自己梳好头,便转过身让她坐在绣墩上给自己上妆。
“你倒是心善,还会替旁人邀功,”沈轻稚感叹道,“这在宫里不容易。”
银铃便道:“娘娘,这是因为娘娘人好。”
“娘娘眼明心亮,对咱们景玉宫的事皆是了然于心,大家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娘娘也都知道,只要咱们对娘娘忠心,未来就会有好前程,毕竟迎红如今已经成了一等宫女。”
一个宫人最怕的就是跟错了人,跟错了人那日子得难过死,遇到点事不仅没人关照,甚至还会把人退出去送死。
像沈轻稚这样的人真的不多见。
宫里人人都羡慕景玉宫的宫人,宁嫔娘娘出手大方,对下宽和,她吃什么,宫人就吃什么,她得了赏赐,也都大方赏赐给了宫人。
之前迎红的事,宫里上下都知,谁家没个亲人,谁能没有牵挂?沈轻稚不仅管了迎红的事,甚至还自己掏钱请了太医做药丸,后来在望月宫中时,她要死不肯交出迎红,因为宫人一旦去了慎刑司,不死也是半条命。
她不肯让任何人动她景玉宫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是天生就命贱,就应该伺候人,就应该被人作践?
故而在望月宫事件之后,景玉宫不仅没有人心浮动,宫人却越发忠心不二,每个人都努力为景玉宫好,为沈轻稚更上一层楼。
因为他们都明白,只有沈轻稚更好,他们也会更好。
现在便是如此。
沈轻稚当上了主位嫔娘娘,他们宫里人便水涨船高,银铃虽然依旧是大宫女,但她的月银跟司职宫女是一样的。
银铃几人心里明白,等沈轻稚再往上走一走,她们的官职自然也会升一升。
这日子有盼头极了。
银铃给沈轻稚画眉,给她画了一个非常温柔的远山眉:“娘娘,咱们心里都很清楚的,我们的忠心,娘娘也清楚,故而奴婢不怕夸赞旁人,提携朋友,因为娘娘绝对不会厚此薄彼,该是谁的就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