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宋亭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道:“剩下的人,今日便开始洗衣,点出来的,跟我来。”
沈轻稚都不用去看剩下的人,她只要看身边的宫女,就知道被选出来的颜色都不错。
有清秀,有明媚,也有艳丽。
容色娟丽者,便没有被安排洗衣,沈轻稚猜她们可能会去晾晒衣物。
早先在卧房中阴阳怪气沈轻稚的那个小宫女没被选中,沈轻稚跟着队伍走的时候,她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论如何,托这张脸的福,不用洗衣真是谢天谢地。
这寒冬腊月里,要把手深入冰水中,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宋亭没有带她们去阴房,而是直接把她们领到后边的一处排屋里。
她推开门,让屋外的光阴倾泻进去,五颜六色的锦绣缎子平铺在长桌上,一下子晃了众人的眼。
阴暗沉沉的浣衣局,流光溢彩的锦缎衣。
宋亭领着她们都进来,才道:“这是熨烫房,贵人们的衣服都是丝织锦缎,不能阳光曝晒,只能阴干,且不能用滚烫的熨斗熨平,只能用温热的熨斗一点点抚平褶皱,这样才能多年不褪色。”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
沈轻稚原来做宫妃,遵循的是宫妃的规矩,现在当了宫女,自然也要遵循宫女的规矩。
死过一次,她可以很自然接受眼前的一切,并不觉得当宫女伺候人是什么丢脸的事。
反而因为重活一次而满心欢喜。
对于从未做过的差事,她并不觉得委屈,倒是因好奇很是跃跃欲试。
宋亭叫了一名二十几许的清秀宫女过来,道:“这是管熨烫房的大宫女姚竹,你们便跟着她学。”
“贵人的衣裳都金贵,你们得比外面的更细心,更仔细,才能不出错,明白了?”
宫女们福礼:“是。”
沈轻稚毕竟在宫中十几年光景,即便两世宫规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但内里的核心却都一样。
无论是宫妃还是宫女,行走坐卧都要雅致。
她看一眼,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甚至身段还比那些小宫女要好。
待到宋亭走了,姚竹便上前,吊着眼睛冷声道:“你们没做过活,不知如何侍弄金贵衣料,这些衣裳每一件都极珍贵,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你们几个便分成三组,跟着这三位姐姐伺候庄昭仪、李昭仪和韩婕妤的冬衣。”
沈轻稚跟着另外三个小宫女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宫女去伺候韩婕妤的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那矮胖宫女一边讲解,一边慢条斯理给她们熨烫了一遍。
她叫姚兰,声音倒是挺好听的,长得也很喜庆。
“韩婕妤近来很是得宠,衣裳换得就勤一些,”她轻声细语道,“她的衣裳一定要精心,一点错处都不能出,否则要挨板子的。”
她满面笑容,道:“你们都不想吃板子,就要特别仔细,知道了?”
沈轻稚学得特别认真,闻言跟另外三个宫女一起说了一声:“是。”
一身袄裙,分上衣下裳,沈轻稚跟另一个宫女付思悦负责上衣,两人学着姚兰的样子先给熨斗加炭,待到里面的热水即将沸腾时,立即把炭灰清出,用手隔着帕子去贴熨斗。
不烫得手疼,熨斗又已温热,便成了。
沈轻稚第一次做这样的差事,因为新奇,她做得特别专注,直到她把一小片袖子都熨平,才发现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你这丫头,”姚兰定定看着她,“倒是不错。”
第3章
沈轻稚是个很认真的人。
她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做到最好,哪怕是熨烫衣服这样的活计,她也学得特别认真。
当贵妃,就努力协理六宫,认真打理宫务,当宫女,也要做好宫女应该做的所有差事。
不会的,她可以学。
她们来得不早不晚,待到午食前,基本上都学会了熨烫衣物,待到韩婕妤这一身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都熨烫平整,刚好赶上了午食。
姚兰话不多,但态度很和善,她领着自己带的四个宫女去明间领饭,一路上还叮嘱几句。
“咱们浣衣局是有午歇的,不过不比其他宫室,午歇便只两刻,你们用完了饭就去西排房好好休息,待到午时正便去熨烫房上工。”
宫女的一日三餐自然跟贵人们不同,她们一般要比贵人们早用饭半个时辰,这样伺候贵人的时候才不会闹出什么不体面的动静。
浣衣局的杂役宫女自然没有机会伺候贵人,却也跟其他宫女黄门一般时辰用饭,这样膳房也好管理。
沈轻稚跟着姚兰来到明间的时候,发现明间里摆了两张大桌,桌上一共有三盆菜,一盆杂粮米和粗面馍馍,那菜都用纱网罩着,瞧不见是什么菜色。
总归也不能多好就是了。
沈轻稚纵使有了心理准备,待当被分了菜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下咽。
她可以穿这样半旧不新的夹棉袄子,可以跟其他人一起整日当差做活,却对入口的东西特别挑剔。
现在分给她的,就是一碗杂粮饭并一小勺咸菜疙瘩、一勺白菜粉条和一份红烧土豆。
菜的分量不小,管饱,味道却顶差。咸菜疙瘩太咸了,白菜粉条大约是晌午做的,现在已经糊成一团,只有红烧土豆勉强能入口,却因为里面放了小米辣,让不能吃辣的沈轻稚一边吃一边咳嗽。
即便如此,其他的宫人都吃得挺高兴。
若非家中实在过不下去,谁会把女儿送进宫里当宫女,大多数宫女只能在宫里蹉跎十年光景,待到二十五被放出去,运气好的能攒下些体己,找个鳏夫嫁了当填房,运气不好的银钱都攒不了多少,不是留在宫里继续被人使唤,便是出宫随便做些糊口营生。
能当上娘娘的,做女官的,几乎是万里挑一。
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都不怎么挑食,能吃饱就是最好的日子。
沈轻稚不能表现得跟旁人不同,她捧着破了个口的瓷碗,慢条斯理开始吃。
一开始嫌弃得不行,但当她开始认真吃饭,她才发现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忙了一上午,她连水都来不及喝,这会儿又饿又累,也就不顾上挑食。
果然,饿急了的人什么都能吃。
沈轻稚垂下眼眸,心里默默盘算片刻,一边分神吃完了这一顿潦草的午饭。
吃完了饭,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了西排屋,先吃了两碗茶,缓了缓精神。
西排屋是大通铺,里面能睡小二十人,她跟付思悦几人一起去了左边第一间,洗衣的那些宫女比熨烫衣物的人多,也有几个被分了过来。
她刚放下茶杯,就听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些人就是命好,小时候命就好,荣恩堂也能活下来,长大了还不是靠这张狐媚子脸勾搭人。”
沈轻稚淡淡抬起头,就看到从早上开始就不停挑刺的那个宫女站在她面前,嫉妒地看着她。
沈轻稚不记得她叫什么,也不知两个人以前是什么关系,她就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低下头,似乎很是委屈。
那宫女个子比她矮,面容也发黄,尤其是牙长得不好看,有些地包天。
这样的容貌,做粗使宫女是可以的,只要不去贵人们面前,在宫里照样可以生活。
她会被红芹选上,只因为性子。
在宫里,并非一味顺从才是好事,有些时候泼辣一些,倒是能立得住。
这宫女看沈轻稚不顺眼,但也有人看她不顺眼。
“彭雨初,别以为红芹姑姑瞧上你几分,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付思悦冷冷看着她,“容貌是人天生的,你自己没有,就别总是嫉妒别人天生丽质。”
这付思悦竟然还能说出几句成语来,沈轻稚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付思悦能跟沈轻稚一起熨烫衣物,样貌自然是没得挑的。
她长了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小小年纪便清丽脱俗,她跟沈轻稚应该一样,从小就被同龄的孩子嫉妒使坏,彭雨初这样的她见多了。
彭雨初被她这么一说,立即涨红了脸:“付思悦,别以为你们是什么天仙下凡,你们这样的在宫里什么都不是,前儿我跟着红芹姑姑去给娘娘们送红纸,可是见过的。”
“娘娘们都是神仙似的人物,就连伺候娘娘们的姐姐姑姑们,你们都比不上,你们想山鸡变凤凰,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彭雨初这话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屋原本容貌秀丽者不在少数,因为这张脸,她们一入宫就被红芹选中,隐约便有些与众不同,心中自是会多想几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迟,这个道理沈轻稚这个过来人最是清楚,但对于这些被宫中锦绣琳琅迷花眼的十几岁少女,没有人不会憧憬美好的未来。
能当主子娘娘被人伺候,谁愿意整日里辛苦劳作?
彭雨初这么一说,那几个年纪略长的小宫女就很不高兴,七嘴八舌开始骂起彭雨初来。
屋子里一时间乱成一团,沈轻稚坐在一边看她们打架,竟然还觉得挺有意思。
到底还是年轻,当面就能吵起来,且再过几年,她们保准面上亲热得犹如亲姐妹,背地里恨不得坑死对方。
沈轻稚一边看一边吃茶,一碗叶子茶还没吃完,就听外面传来姚竹冷冰冰的声音:“吵什么?不愿意午歇就来上工。”
小宫女们被她这么一吓唬,顿时不敢开口,一个个跟鹌鹑似地上了通铺,闭眼入睡。
沈轻稚睡在最边上,旁边就是付思悦。
付思悦看她一直不吭声,好心安慰:“你别管她,她就是嫉妒你。”
能进储秀宫的小宫女,姿色没有太差的,彭雨初那样的都算是模样周正,但也仅此而已。
能称得上天姿国色的,便只有沈轻稚和李巧儿,李巧儿比沈轻稚大一岁,今年已十五,她长得异常艳丽,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对褐色眸子,如同宝石一般璀璨明媚,很有些西域风情。
她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同人交谈,同住一屋的宫女们也不知她的出身,私底下都传她是胡姬生的混血儿。
沈轻稚却又是另一种美。
她眼睛很大,生了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鼻子挺拔却又小巧,一双红唇微微上扬,总让人觉得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她很美,却没有李巧儿那种过分的张扬,反而有一种静水流深的安静,让人看了一眼,还忍不住再看一眼。
她和李巧儿,是红芹一眼就看中的。
当今圣上刚过三十五岁的圣寿,按理说正应当是年富力强时,但他身体一贯不太硬朗,又整日操心国事,膝下子嗣便不太丰裕。
如今宫中只有养在皇后膝下的大皇子即将束发,二皇子刚满十二,三皇子才十岁,公主也只养成了一个,今年才五岁。
这皇宫里娘娘多,孩子却很少,瞧着实在不像样子。
这一次宫女入宫,皇后娘娘亲点敬事房一起参选,未尝没有想给皇室开枝散叶的打算。
不过,大皇子年纪也不小了。
这些事,红芹自然不会同这些小丫头说,她要做的就是先看人品再看心性,若是她们能被皇后娘娘看中最好,若是看不上,也可留在储秀宫,给她做个助力。
付思悦安慰了沈轻稚几句,沈轻稚便道:“谢谢付姐姐,我不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