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萧成煜并未打断她的话,待她全部说完,茶也煮好了。
皇后身体寒凉,平日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枸杞红枣茶,蜂蜜牡丹茶之类的暖茶,不过书房里还是备了几样清茶,都是萧成煜的口味。
一壶玉泉听雪煮好,沈轻稚先给萧成煜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萧成煜看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这才开口:“你是如何看的?”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
在弘治帝殡天之前,萧成煜跟她已经有过两次深谈,那两次里沈轻稚大抵明白萧成煜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又当如何来做。
给萧成煜这样冷肃的帝王办事,最忌讳一件事反复询问,就如同此刻,沈轻稚就不能问萧成煜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从来都只听真话。
沈轻稚略一思索,这才缓缓开口:“陛下,一开始我们众人确实疏忽了,陛下原是太子,又有大行皇帝的遗昭,下月就要行登基大典,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之君。”
在这种情况下,杀死太后其实得不偿失,这样不仅仅会触怒新帝,也会同苏家为敌。
说实话,沈轻稚认为对方若当着想要动手,直接刺杀萧成煜更直接,也更能达到谋得天下的目的。
这些沈轻稚道不会直白而言,她婉转说:“陛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们确实对娘娘动了手,那么从结果来推测动机,就最简单不过。”
“妾以为,她们想要的就是朝野内外动乱。”
萧成煜适时才抬起眼眸,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今日颇为激动,刚刚又落了眼泪,此刻眼睛有些泛红,她没有直视天颜,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似很平静。
但萧成煜却能从其中看到她的愤怒。
越是会咬人的狗,发怒之前越是平静,从来不会狂吠。
萧成煜突然问:“你生气了?”
沈轻稚积攒的情绪被萧成煜突然打断,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萧成煜。
这一眼,就让沈轻稚看到他眼眸中同样隐藏的愤怒。
母亲被人暗害,论谁都不能平淡处之。
沈轻稚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是,我是很愤怒。”
她迎着萧成煜的目光,一字一顿说道。
“我愤怒这些人不顾娘娘多年慈悲天下的仁善,愤怒他们忘记娘娘鼎力国祚,养育皇嗣的艰辛,更愤怒……”
“更愤怒他们明知若事成,朝野内外又是何等局面。”
“他们没有想过若朝堂动荡,党羽倾轧,被倾轧者一家老小当如何?因政局动荡而民不聊生的百姓又当如何?”
“我愤怒他们太自私了。”
沈轻稚如此说道。
沈轻稚这几句话,已经比许多未进入官场的读书人有远见得多。
她看的不是宫里这一亩三分地,也从来不是什么嫔妃之间的恩宠争夺,她看的是每个人身后所代表的利益,看的是朝野内外的形势。
她看得很清楚,清楚得让人惊讶。
作为一个孤儿出身的普通宫女,她能进入坤和宫侍奉娘娘读书,不过就因她认得几个字。
她识字,却不知字句何意,据她自己所说靠的都是死记硬背。
萧成煜很知道母亲的性格,她若看中谁,一定会悉心教导。
这四年沈轻稚在坤和宫,一定得了皇后亲自教导,她的见地和眼界远超旁人。
就从她在春景苑中恰到好处送出那个荷包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她的心正,眼宽,聪慧非常。
常人所不能及。
即便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大抵也不过如此。
仅仅四载,沈轻稚便有这般见识,足见其是个好苗子。
萧成煜听完沈轻稚的话,举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杯中的茶汤清亮淡雅,品之有青松之意,意蕴深长,回甘不忘。
沈轻稚闭上嘴,这一大段说完也略有些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萧成煜把茶盏放回桌上,适才开口:“你说得很好。”
沈轻稚猛地抬起头,那双红得好似兔儿的眼眸正闪着星光,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成煜。
萧成煜差点就被她的目光引去心神。
他轻咳一声,又道:“你说得很对,朕也如此想,不过……”
萧成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皇后紫檀长桌后挂着的青山如松挂画,然后才继续道:“不过你并未看到全部。”
萧成煜声音很轻,也很淡:“大楚立中原沃野之地,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觊觎这块肥沃土地的人不少。”
“毕竟,从开国至今,国祚已延续将近一百五十载,在森严的宫规和政令之下,那些看不见的蛀虫积少成多,逐渐开始啃噬大楚。”
沈轻稚听得眉心蹙起,越发严肃起来。
她确实没想到,萧成煜借由这么一件事,看得如此深远。
沈轻稚自己看不到,却倒也不沮丧。
她也吃了一碗茶,然后给两人续上,才道:“陛下,妾身居后宫,得皇后娘娘细心教导,又有陛下点拨,能想到这些已是不错。”
沈轻稚脸皮倒是很厚,直接夸赞起自己来:“妾以为,自己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千金差。”
她说完,倒是还挺骄傲地昂了昂头。
萧成煜本来因皇后突然被谋害而满心怒火,方才周院正仔细说了这病能治,而且也并未实际伤害皇后身体,萧成煜这才平息少许。
现在同沈轻稚说了会儿话,又见她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萧成煜心中最后那点火气也散了,微蹙的眉心也跟着松开,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一瞬间,好似风雪融化,冬去春来,让人不再跟着一起心惊胆战。
沈轻稚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萧成煜当太子的时候就很吓人了,现在做了皇帝,身上气势更胜,沈轻稚是经过大风大浪,才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而且,萧成煜也不会随意对身边亲近人发脾气。
这一点就很好了。
沈轻稚脸上也略微有了些笑意,她眉眼弯弯,冲萧成煜柔声道:“陛下,娘娘这里出了事,是我侍疾不谨,未完成陛下之口谕,还请陛下责罚。”
她这般可怜兮兮,便是冰冷冷的铁人也要心软。
萧成煜淡淡看着她,知道她这是放心了,才来撒撒娇,说一些软话,便也没有吊着她不松口。
“此事并未你之过错,后续之事你办得很好,若非你机灵聪慧,母后若当真吃下一整碗药,后果才不堪设想。”
沈轻稚也觉得有些后怕。
她眯了眯眼睛,继续柔声问萧成煜:“陛下,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臣妾以为当要严查。除了那两个宫人和齐光姑姑,今日熬煮汤药,呈送汤药之人,甚至坤和宫上下都不能松懈。”
原本若只有祭酒之事,那德妃对齐光的处置就很合理,她毕竟不是坤和宫的主人,坤和宫的姑姑她是不能随意处置的,须得皇后好转之后再行处置。但现在因此事牵扯到了毒害皇后,谋害一国之母的案子中去,齐光就无法置身事外,那个被陈怀绿保下来的黄门也要一起进慎刑司。
进了慎刑司,这辈子就完了。
宫里人人都怕进慎刑司,进去以后,就再也没了生路。
打杀一个宫人并不难,难的是从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里抽丝剥茧,找出真凶。
沈轻稚不以为伺候皇后二十载的齐光就是无辜的,人心难料,谁知她想要什么,又或者有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这都要慎刑司严审之后才能定夺。
萧成煜道:“此事朕会安排简义监督慎刑司审问,坤和宫由采薇排查提审,经事宫人全部送往慎刑司,其余人等提审结束后若再侍奉母后。”
“你就照料好母后,做好守灵之事便可。”
沈轻稚起身,这一次终于放下心来。
“是,妾谨遵陛下口谕。”
正事说完,萧成煜往后面仰了仰,靠在了靠背上。
“守孝辛苦吗?”他倒是有闲心闲话家常。
两人说话的时候,年九福并没有跟进来,这会儿似听到了什么仙音,忙端着一碟果饼进来。
放下东西之后,他又迅速退了下去,没在书房里逗留。
沈轻稚便取了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陛下,守孝之事说辛苦就辛苦,说不辛苦也不辛苦。”
沈轻稚声音温柔,带着涓涓细流流淌进萧成煜心间。
“每日晨昏定省,日日不能松懈,一跪就是一整日,且不光要跪还要时不时哭上两声,那确实是辛苦极了的。”
“但一想到这些都是替皇后娘娘、替陛下而做,是为替先帝尽孝,这是妾的荣光,妾又不觉得辛苦了。”
“毕竟,”沈轻稚笑着看向萧成煜,“毕竟旁人可没这个福分。”
有了这一次守孝,萧成煜绝对不会食言,肯定要给她一个实惠。
萧成煜也浅浅勾起唇角,那双凤眸被也眼尾微扬,倒是显得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萧成煜见她要递来橘子,只摆手让她自己吃,他在果饼碟里挑挑拣拣,最后捡了一块果酪酥慢慢吃起来。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沈轻稚微微一笑:“陛下要的不就是妾什么都敢说吗?”
萧成煜一口把糕饼吃完,在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才起身,道:“母后到底再度发病,待得国孝结束,你也留在这里陪伴母后,待母后好转再搬回毓庆宫。”
沈轻稚屈了屈膝,目送他离开坤和宫,这才重新坐回罗汉床上。
看来这一次,无论是谁动的手,都成功惹怒了萧成煜。
沈轻稚又挑了一块奶糕吃了,才浅浅笑了:“她们当真活该。”
尤其是坤和宫的那些人,苏瑶华一贯仁和,除非属下犯了大错,她从不打骂训斥,尤其是年轻的小宫人们,她都是让姑姑们悉心教导,不论针线缝补还是胭脂水粉,能教的都尽量交给她们。
毕竟不是人人都会留在宫中,进宫的宫女们大多出身寒苦,在宫里能学得一技之长,即便日后出宫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看他人脸色苟且。
苏瑶华这样对待宫人,也并不需要宫人如何感恩,但最起码不能背叛。
沈轻稚以为,一个人立身之本,就是要知道善心两个字究竟为何。
即便不做良善人,也不好恩将仇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