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边水色
司南是整个宫里头最沉默的那一个,沉默到云秀很多时候都会忘记她,导致她叫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是司药,而司药如果没有时间,她会优先去找司香做。
这样就冷落了司南,可司南一直都没有任何怨言,主子们吩咐她做什么,她就去做什么,往往还能努力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好,做完了事情却不会伸张,也是偶尔的时候,云秀会发现之前廊子底下的花换了一盆更新鲜好看的,或者是去替云佩拿书的时候,上一次云佩看到了哪里,那一页里头就会夹一片树叶子当书签。
这些都是司南收拾出来的,默默的一个人,却能耳听八方。
司香则更加活泼一些,活泼,却有些粗心,不过她也有个好处——她有个干娘,如今在慈宁宫一个太妃那里当差,慈宁宫里头住着世祖皇帝的嫔妃们,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在,上回云秀能给苏麻喇姑递消息出主意,就是拜托了司香的干娘。
听如意分析完以后,云佩才有点恍然大悟——她之前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仔细地想过每个宫女的性格和擅长做的事情,只是囫囵吞枣一般把她们当成普通的宫女在用。
说到底,她前世也不过是个刚读完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对于这样的人情世故颇有一点摸不清,如意这么一调教,她立马就弄明白了。
弄明白以后,她就有点疑惑——姐姐怎么从来没告诉过她呢?
于是,她去问了姐姐。
云佩看她的表情,就好像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没说一句话,云秀就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些话。
姐姐想让她永远当一条无忧无虑、随波飘荡的小船,而姐姐就是那艘船上的船棚,为她遮风挡雨。
云秀想明白以后,忍不住地就泪汪汪的了。
云佩还笑她:“多大的人了,还说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当姨妈呢,如今这样见了事儿就泪珠子不住地往下掉,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
云秀略一声就跑了。
她还要给这几个宫女分配事情呢。头一个就是司药,她管着云佩的库房,屋里头的摆设、库房的钥匙都捏在她的手里。司南管着宫里头的人情往来,譬如云佩封贵人的时候,谁送了什么东西,哪个嫔妃过生日,云佩该回什么礼,这些都是叫她管着的。司香则负责外头的情报收集,宫妃们的事情,还有康熙的事情,不求她一清二楚,至少别等到阖宫都知道的时候她们这里才收到消息。
如意管着她们三个,云秀就负责云佩外出的所有事情。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一分,云秀就发现整个屋里头的气氛就不一样了。再也不会出现云秀想要找一块新得的料子,翻遍了整个库房都没找到的事情,屋里头的摆设也看着叫人舒坦起来了,双耳也不闭塞了,外头的消息渐渐地快速传到了她们跟前。
就比如,今年是康熙十七年,戊午年,有闰三月,康熙每日里都要去拜祭皇后,表现出伤心的模样,大臣们不忍,奏请康熙游幸数日。而康熙为了表示对大臣们建议的重视,采纳了意见——毕竟不能一直这样伤心是不是?得找个借口。
于是康熙就到外头巡行去了,这回倒是一个后妃也没带。
云秀还觉得惊奇呢,康熙那人竟然有出门不带小老婆的时候?之前去巡行,也不过就去了半个月,他就带了一堆的后宫嫔妃,这回居然一个也没带。
听说他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的时候,皇太后想着他是因为皇后去世才伤心的,便叫他带两个可心人去散散心:“之前你不是喜欢那个郭络罗氏和乌雅氏么,就叫她们俩去。”
康熙却摇头:“儿子是去散心的,带了别人反倒不好,算了。”
最终他也没带什么人去。
云秀一边给屋子里那瓶梅花剪枝,一边问云佩:“好不容易松散了些,姐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之前守灵的时候云佩胃口就不大好,御膳房送的菜太过清淡,偏偏云佩怀小四的时候很是喜爱重口味的吃食,要不是考虑着孩子也需要营养,她只怕三顿吃的比一顿还少。
如今宫里已经除服,康熙临走前又特意交代过,叫御膳房不要怠慢这边,也过了斋戒的时候,云佩也能吃点别的东西了。
正是三月里春天才到的时候,紫禁城闷了一个多月,逐渐开始热闹起来了,御膳房也鼓着劲想要讨好后宫的嫔妃们。
云秀就在送到她们这里的菜盘子里头发现了一盘子炒春菜。素油炒的,没多加调味料,保留着春菜本身甘甜的味道,入口十分清爽,连云佩这个胃口算不得特别好的人都忍不住吃了半盘子。
姐姐吃得开心,云秀就记在了心里,隔天就去了御膳房,准备问问还有没有更新鲜的春菜。
结果去了以后正好碰上了一场闹剧。
这还要从御膳房的构造说起。紫禁城里一共有两处御膳房,一样是云佩她们常吃的那一所,在南三所附近,专供内庭,另一个是乾清宫周围的御茶膳房,专供皇帝使用,偶尔皇上吃腻了也需要换换口味。
两边膳房也常有龃龉,御茶膳房自认高贵,只服务皇上,颇有些看不起御膳房,御膳房呢,他们心里头琢磨着你御茶膳房也不过是从我们御膳房里出去的人,真论起来他们还是祖宗呢!
云秀去的时候,御膳房正质问庆丰司怎么给他们送鸡鸭鱼肉送得那样晚,御茶膳房的烟都起了,他们这灶还没烧热呢。高太监跟着皇上去了巡行,如今御膳房里头管事的人只剩下一个黄太监。他也不出面,就让那些小人物出来。
赶巧儿碰上了御茶膳房的人过来领东西,听见了这些话,那人也是憋不住话的人,当即就吵起来了,话语带出些不好听的东西,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云秀就站在墙根底下看着。宫里头实在太无聊,就算看两边儿吵嘴,也能在这深深的宫廷里头看出别样的趣味。
不过这吵闹也没维持多久,御膳房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恰巧的是有一队侍卫从门外路过,听见吵嚷声便进来看个究竟。
领头的是个年轻侍卫,皮肤很白,头戴孔雀翎,身上穿着月白锻里、黄狐皮制成的端罩①,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就从毛茸茸的端罩里伸出来,捏在腰间挎着的腰刀上。
他领着人从外头走进来,官帽戴在头上,连跨过门槛的时候都不曾压下分毫,脊背挺直了,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丛青竹。他环顾周围,开口:“在吵闹些什么?”
云秀站在角落里头,很不打眼,就静静看着他问话。
御膳房的人再嚣张,碰上这些侍卫也就成了个哑巴。御前侍卫都是选的上三旗的官家子弟,一个比一个精贵,也一个比一个来头大,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从四九城里头扔块砖,能砸倒七八个黄带子,惹不起啊!
管事的终于耐不住出来了,赔着笑脸:“原是庆复大人,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吵嘴两句罢了,大人海涵。”
听见名字,云秀愣了一下,又抬头看了他两眼。
庆复身后跟着的人冷冷道:“皇上出去巡行,宫里头正要紧的时候,更遑论孝昭皇后才去了多久,你们就这样喧哗,成何体统。”
庆复没吭声,那人就使眼色,身后七八个侍卫立刻冲上去摁住了争吵的那两个,当场就要打板子。
黄太监吓得跪在地上说不出话。都要叫人去拎板子了,庆复才掀起眼皮子:“行了,叫他们自己处理,长个记性就算了。”
他都开口了,手底下的侍卫也就松了手。
他们许是还有什么事要做,压住了这一片吵嚷声就准备走人了。云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她那个位置离宫门口很近。走着走着,庆复在她跟前停下来。
云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气氛怪怪的,就好像在这里,他们两个碰见,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窒息了一下,想低头,却又觉得低头不好,不像她的性格。想明白以后,她就仰起脸,露出以往的笑:“好巧啊。”
庆复盯着她的眼睛,被她脸上的笑感染,忍不住也露出一丝笑:“好巧。”
云秀头一回在偌大的宫廷里头碰见熟人。庆复原来就住在她的隔壁,为着他练武吵闹的事情,两人不知别过几回的苗头了,后来年纪大了,庆复从隔壁搬走,两人也没再见过面,云秀也没想到,他们还能在宫里头碰上。
庆复神态自若地和她搭话:“我前些时候还回那边院子,没看见你,你家里人也不在,还以为你也搬走了。”
云秀摇头:“你忘啦,上三旗的女孩儿到了年纪就得参加选秀呢。”
庆复打量她身上穿着的衣裳,说:“看着是宫女的装束,你在哪个宫里做事?”
“在承乾宫,我姐姐是乌雅贵人,我就跟着她。”
庆复滞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表情:“那你在宫里照顾好自己,我如今在乾清宫当差,你若有事儿,可以来找我。”
他们两个宛如许久不见的朋友一样聊着天,跟在庆复身后的明德一脸惊奇。
庆复这人好像从来没和谁看着关系亲近过,就是和自己的本家,那也颇为冷淡,怎么反倒和一个宫女聊得这样愉快,瞧瞧这肩背,很明显是个放松的姿势嘛。
他弄不明白。
庆复也摸不清楚自己心里头的想法呢,只知道看见云秀就很高兴,忍不住就和她多说了两句话。
可惜云秀和他都还有差事,说不上两句话就得走了。
云秀倒是没什么依依不舍的,顶多觉得有点新奇——从前那个被她欺负来欺负去的小男孩忽然之间长大了,有点陌生,又有点叫人怀念,这么大的紫禁城里头,原来除了姐姐,还有一个熟悉的人。
她一边想,一边就进了御膳房。
才刚她和庆复说话的时候,黄太监也都看见了,这会儿云秀进门问起春菜,黄太监也毕恭毕敬的,心里头还在想,难怪高太监对乌雅贵人这么殷勤,原来是人家有背景呢。
云秀是想问御膳房还有别的什么春菜没有,譬如香椿、芥菜这样的东西。
要是之前她来问,御膳房的回答多半都是没有,但是这会儿,黄太监就客客气气说:“姑娘要是立时要这东西,咱们这一时之间还真拿不出来,不过姑娘既然提过了,等下午采购的人回来,保准能给你弄出来。”
云秀听了眼睛一亮:“那就多谢黄大人了。”
黄太监笑眯眯的:“小事,小事。”
等云秀一走,他就叫了那两个挨了十板子的小太监起来去找香椿芽和槐花树:“别说爷爷不疼你们,得罪了人就这么点不容易,好好把差事办了,人家才能不追究你们的过错。”
小太监们捂住屁股闷头应嗻。
云秀回去的时候还和云佩提起庆复:“我还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他。”
云佩没想什么,只是说:“倒也难得,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专门和人掐架。”小孩子嘛,情绪总是高涨的,妹妹小时候又是最乖觉的,总会因为各种事情感到好奇,庆复小时候也差不多,俩小孩撞一块儿,就差打架了。
云秀说过就忘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御膳房果然送上来了云秀要的东西。一样是香椿炒蛋,还有芥菜包子。
以前云秀对香椿这东西敬而远之,实在是它的味儿太重,不习惯的人吃起来就觉得像在吃蜡烛。后来有一年,网络上大肆宣扬春天应该吃香椿,云秀一天能刷到好多视频,也就产生了好奇之心,跟风吃了一回,后来就爱上了。
她点了一道香椿炒蛋和芥菜包子,御膳房也不能只上这么些东西,忖度着配了粥和点心、小菜,熬到出了米油的白粥,再加两半个切开的咸鸭蛋。咸鸭蛋是御膳房管事的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腌出来的蛋色泽白净,一点没有民间腌蛋会出现的发灰的状况,拿刀比划着切开,刀尖一压,里头的黄油就能迸出来,沿着杯盘流淌。
云秀点的香椿炒蛋,结果香椿炒蛋吃了两口,专盯着咸鸭蛋吃了。
云佩笑她眼睛大肚子小。
姐妹两个分着吃完了两碗粥,东西还没收起来,如意就进来了,脸色淡淡的:“主子。”
云佩看她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如意说:“佟贵妃那边儿送了个嬷嬷过来,说是极擅小儿妇科的。”
云秀皱起眉头。前头钮祜禄皇后才过世,皇上不可能立马封皇后,要知道,赫舍里皇后去了三年,他才正式封的钮钴禄氏,要轮到佟贵妃,怎么也得一两年之后了。她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只掌管着宫务罢了。
如今这样急切地派一个嬷嬷到云佩这里,一是想看着孩子安安全全生下来,二就是想叫这嬷嬷往后就成了生下来的阿哥或者公主的奶嬷嬷了。
奶嬷嬷和皇子皇女的情分有时候比起亲身母亲还更加亲近呢。譬如皇上的奶母孙氏,如今她的儿子都被派去了江南,往后看着也前途可期。在皇帝心里,孙氏比他早早过世的母亲孝康章皇后还要亲近。
佟贵妃这是不想让生下来的孩子和云佩一条心。
她望向云佩:“姐姐?”
云佩牵唇,问如意:“你怎么看?”
如意的看法和云秀一模一样。只是她也知道,云佩这样问她,是想知道她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她才从坤宁宫到了这里,当了云佩的人,自然不能光吃干饭,也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否则别说云秀,就连司药她们也不会服她的管。
她想了想,说:“奴才觉得,这嬷嬷能收下。”
云秀诧异。
结果如意说:“今儿不收下,明儿她还能挑更多的人过来,堵不如疏,更何况皇家子嗣,身边打小就有三四个嬷嬷,若是主子不喜欢她,回头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不拘是什么错,总别让她呆在主子身边,更何况人有亲疏远近,她能不能叫小主子喜欢那还要看命呢。”
云秀叫她这么一提醒,简直豁然开朗——左右佟贵妃心里头已经认定了这个孩子以后要被她抱养的,打发走了一个嬷嬷,回头又送进来几个宫女,一次能拒绝,难不成次次能拒绝?就算明面上拒绝了,谁知道佟贵妃会不会私底下塞人进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云佩显然心里头也是这样想的,她含笑:“就这样办,你叫那个嬷嬷进来见我。”
没一会儿,如意就领着个四十左右的嬷嬷进来了,这嬷嬷进来,先蹲福:“给贵人请安。”
看见她的动作,云秀眉头一挑,笑说:“嬷嬷贵姓啊?”
那嬷嬷来之前显然已经被交代了云佩这里的情形,被云秀问话也不卑不亢:“奴才姓姜。”
云秀哦一声:“姜嬷嬷好大的气派,头回见了主子竟然不磕头。”
姜嬷嬷竟然还说:“恐怕叫姑娘笑话,奴才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有幸奶过贵妃娘娘,这才叫贵妃娘娘挑中了送到您这里来。”言下之意,她曾是佟贵妃的奶母,身份比起云秀自然要尊贵,甚至比起云佩也要尊贵。
云秀轻轻呵了一声,要是姜嬷嬷骑驴就坡下,她也就轻轻放过了,如今她这样跋扈,她倒生起来逆反的心思,当即说:“噢……原来是贵妃娘娘的奶母啊,不对,应该是曾经?可我们主子还是皇上的嫔妃呢,正儿八经的皇亲,难不成嬷嬷比皇上还高贵不成?”
姜嬷嬷倒也是个聪明人,被云秀为难了,她就去看云佩:“贵人?”
云佩扫她一眼。她和云秀有着天然的默契,云秀既然准备接受姜嬷嬷在她们这里,明面上就不会做的太难看,这会儿阴阳怪气嘲讽姜嬷嬷,一是为了试探她是什么样的脾气,若是个和气懂规矩的人,留下也无妨,若是像这样的跋扈脾气,往后说不定就会带坏孩子,那就得想办法打发了。
上一篇:退团后我成了极限运动员
下一篇:我靠传播非遗爆红全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