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杜仲愣愣地看着她,低头,悄悄眨去了眼里的酸意。
屋里众人再次净手,片刻工夫进进出出,闲杂人都出去了。手术台是拿两张矮塌临时搭起来的,院使、刘院判,并上两位御医、两位医女,围着台子站开。
帐窗另一侧也停驻了两人,和唐荼荼之间只隔着一张小桌。她扫了一眼,纱窗低,而日头高,左边这两人一坐一站,只能照亮半身,看不着脸。
没顾上细看,手术已经开始了。
这对师徒不知磨合了多少年了,不待师父说,杜仲立刻接手消起毒来。
唐荼荼拔下竹锥笔的笔盖,蘸墨在小本子上写字,尽量抓住王太医吩咐杜仲的关键词。
——病人咳血沫,寒战,呼吸短促,面色惨白,间歇休克。观察到反常呼吸运动,吸气时肋骨上举,胸廓反而下陷,太医怀疑血胸,准备开胸。
——辰时一刻,开刀剖胸。
从辰时一刻开始,唐荼荼脑子里和钟表几乎无差的读秒,逐帧流转起来。
她的时间观念强到可怕,以前规划院的同事们开玩笑喊她“人形自走钟”,唐荼荼脑子里似埋了一颗精准的读秒计时器,只要她潜意识里开始留意时间,半小时时间段里的秒数误差,上下浮动不会超过十秒。
且读秒的同时,能一心二用。
唐荼荼盯着手术台,视线在手术台和自己本子上快速交替,每看一眼,在本子上落两笔,落笔时自成体系。
她跟杜仲说的那话不假,她这阵子翻看王家祖上那位外科大牛所载医案时,蒙蒙昧昧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本朝大夫记录的医案,往往只是一纸方剂,医患双方手头各留一份,要是病人吃出了毛病,官府依方查案。
那位外科大牛是后世来的,记录医案的办法要高明得多,每篇医案着重描述了病人症状、病情诊断和分析,手术过程,乃至术后保养和用药记录,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
唯一的遗憾,是他记录的手术过程不够详实,术中每个步骤都是文字版本。所有配图都精准地画出了人体结构和病灶位置,下刀和缝合手法,一场手术配3到5张图,静态地分解了手术步骤。
可历史上,刨开零星的个例,叫古医整体从药草走向针刀的这一步,足足跨了几千年。
如果没有师父口口相传、手把手地教,天下没有大夫敢拿着静态、零碎的几张图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刀子,敢像王太医这样,眼也不眨地从活人侧肋破开皮肉。
但如果,能让手术过程动态地呈现出来……
唐荼荼没见过后世的手术记录是什么样,可末世时,为了避免医患冲突,大型手术全程都会录像,院方、患者和家属都可以查看。
这种手术影像会作为珍贵的教学资料,用AI、VR、超算技术搭建出骨架来,充实智能数据库,做出全套虚拟的手术系统,方便医学生模拟演练。
拆解手术中的每一个小步骤,重复学习,对比别的治疗方法的优劣……
这是数字医学。
有庞大的数据智库辅助,能迅速扩充医生队伍,填补医护资源的不足。
不止医科,她所在的时代,各行各业皆如此。
唐荼荼抓了一把头发,清早芳草给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被她抓乱了。
她蹙着眉,唇紧紧抿成一线,单看神情,不比在场任何一个太医轻松,可唐荼荼的心率与脉搏都放缓了,沉入到忘我的境界里。
她知道自己有过度依赖数据的毛病,哪怕走在东市上逛街,别人轻松玩闹,唐荼荼会默默计算不同的岔路回家所需的时间,计较这三五十步的差别。
她也会在意“坐马车的时候,捎带着描画繁体字笔顺,晚上泡脚时顺便复盘今日日程”这样的琐事,不停地压缩时间。
尽管她知道这个低效率的时代,没人会像自己一样,对效率在意得近乎疯魔。
但大数据的魅力始终亘在她心口——如果能有适配的行业、恰当的渠道,数据的价值就会飞快呈现。
后世庞大的数据库,按当下的条件绝不可能复制,但可以效仿。若能得其万分之一的便利,便是大善……
时间仓促,唐荼荼依稀中有了这个意识,无暇细想,手上飞快地画起图来。
一张相对专业的人物速写,需时在15分钟左右,如果是简单捕捉动作的线条速写,耗时能缩减一半。唐荼荼自己熟能生巧,速度可以压缩到3分钟一幅,基本上能跟上手术进程。
于是一页页图文并茂的手术图,在她笔端飞快成型。
——0:04:10,确定骨折部位。
唐荼荼画了人体上半身的轮廓草图,标注出肋骨塌陷位置。
——0:09:25,开刀。
她画出了右侧肋的开刀部位,刀口长约两寸。同时标注了个“?”,意为离得太远,看不清用的是什么刀具,留着事后补充。
——0:13:19,右肺暴露。
画了开胸后的伤口图。
——0:18:45,发现肋间血管损伤,撑开肋间隙,清理血浑浊液,出血量(目测)约800ml。
——0:32:18,开始对肺部破损处缝扎止血。
……
屋里血气浓郁,帐外声音嘈杂,唐荼荼画得全神投入,屏蔽了一切杂音,什么也没留意。
直到眼前递来了一块帕子。
她顿住笔,抬头看见二殿下。
“擦擦汗。”
晏少昰手一指,唐荼荼才看见这一页刚写上去的内容晕糊了,被自己的手汗晕开的,她精神太集中了,都没留意到。
唐荼荼忙擦干净手,在脑门上也抹了一把,看字迹虽然糊了,也能将就辨出字形来,便没理会,继续往下画。
榻上的褚泰安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他想喊,想跑,想咆哮,想抱着爹娘哭它个天崩地裂——却连嘴唇都没能动弹。
太医给他用了改良过的麻沸散,却不敢让他彻底睡死了,施以银针叫他保持清醒。
褚泰安木愣愣的,他五感退化到了极低值,疼得不是很明确,却能迟钝地感觉到刀子在自己胸口划拉。
他失血过多,眼前是昏黑的,似漫天的蚊蝇小点。
这位从小到大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吃干果时崩了颗牙的大少爷,站在生门与死门交界处,一时间涌出一种看透生死的超脱来。
表情却没怎么超脱,眼泪随着哈喇子一起往下淌。
围着手术台的太医多,唐荼荼所坐的位置远,前有遮挡,叫她看不到手术台上了,她怕自己身上不干净,并不敢往近处凑。
唐荼荼想也没想的,瞄见左手边那张桌子,她踩着凳子坐上了桌面,眼风往旁边一扫,跟旁边那两位飞快说了句“见谅”。
又埋头去画。
她肩宽背厚,把穿在别的医女身上松垮垮的白大褂,撑起圆润结实的弧度来。
凳子上还踩着两只只着白袜的大脚。
白纱材质的帐窗透光,窗外几个侍卫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扶在了腰刀上,要不是主子没发话,怕是要提刀冲进来了。
第124章
从院使到刘院判,全沦为了打杂的。
他们师徒二人,有两双世间能排第一二的巧手。王太医行医几十年,手熟至此,还不算什么奇事。
而杜仲,这少年的伶俐更甚师父,他戴着橡胶手套在一滩血肉里穿针引线,神情紧绷,站姿却是松弛的。
他们也有自己的计时方法,另一扇窗前点了香,为免不吉,香只点了一炷,这袅袅一线烟雾透着佛性的微芒,对生命虔诚的敬畏,和逆转生死、在阎王手里抢人的胆量,矛盾地糅合在一起。
晏少昰一向为自己识人的本事而自傲,这会儿却推翻了昨晚关于王太医的看法。
这王常山可不是庸人,而是一般的跌打损伤,都激不出他的才能。
倒是眼拙了。晏少昰想,这等本事,埋没在宫中可惜了。
——0:44:30,埋置引流管。
——0:53:18,引流管虹吸效应生效。
——0:57:30,余下刀口缝合,给止疼药。
……
一张张快速捕捉人物动作的速写,在唐荼荼手下飞快成型。
从前期手术环境开始,病人体位,所用器械;主刀大夫、“麻醉”医师、医女们各自的站位;尤其重要的开胸步骤,血沫积存于胸腔的位置,缝合,覆盖创面的敷料,引流管的构造、负压虹吸的原理示意图……
唐荼荼画了七年的图,规划师也是天天要画建筑速写的,她快速抓型的本事不比一个专业画画的差。
她在本子侧棱上非常仔细地做了标记,按照肩、乳、脐的位置定点,叫每一页画出来的患者半身像都在纸上一个位置,而这部分,恰恰是开刀的地方。
唐荼荼脑子里,有一个念头逐渐成型。
像二殿下说的,先验证王氏医经的准确性、培训教师、再从京城到各省府慢慢下沉……师传徒,徒传孙,一代一代传道授业,将外科手术当成百年大计来传承——不是不行,只是太慢了。
传道授业,难在教学,培养一个外科医生的时间成本太长了。王太医自小受祖母耳濡目染,到了五十岁上头,仍不能将各种手术融会贯通,对他没有操作过的病例,还得猜摸尝试着来。
得尽可能地去简化教学过程,建立起一套数据库,叫天下大夫模仿手术操作时,都有例可查,有据可考……
唐荼荼全神投入,这样高频的画图并不觉得累,她反而魔怔了似的,那是一种把自己的潜力催逼到极致的畅快。
线条要流畅,手就得稳,要快速捕捉动作,画得便不是很精准,只作辅助记忆用,细节之处还得留待事后去补足。
唯一的遗憾是唐荼荼在侧面观望,她对人体结构图一点不熟悉,画上的患者只画出了皮相轮廓,画不出骨骼、脏腑、血管的位置。
果然,做这行还是得专业的人来。
“成了!”
待杜仲将最后一针收拢打结,王太医低低道了一声,紧紧盯着矮凳上的引流瓶。
那水封瓶中装了一指深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个应用了负压和虹吸原理的小装置,会排出胸膜腔中的余气和血沫。
“成了?人救回来了?”刘院判紧逼追问。
王太医话不说满:“留观三日,等闭管后不咳嗽了,就是好了。”
那就是救回来了……刘院判长吸口气,他头晕目眩,竟一屁股坐地上了,劫后重生似的深深喘着气。
连续一个多钟头的手术,几位太医都累得够呛,大致净了手就出去了,王太医走前吩咐给小公爷去了枕头,调整成平卧姿势。
尤其那引流瓶,他三番叮嘱医女一定要放在地上,高度必须低于病床,谁敢把瓶子举高了,血沫倒流回胸腔,是要命的事儿。
外头医士医女们纷纷涌入,给小公爷擦汗的、擦身换褥子的,处理帐内医疗垃圾的,各自忙活开。
唐荼荼数了数自己的小册子,总共画了四十多张,绘图速度比她预想中还要快,只因中间一多半都是胸部近写,落笔时重一些,照着前一页留下的浅浅印记描一遍轮廓就行了,省了不少工夫。
她抻抻发麻的手指,也长长地唤出一口气,心思回来了,才抬头往周围看。
上一篇:逃荒不慌,全家大佬种田忙
下一篇:仙界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