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诸位都有盖世之才,太子殿下哪里不知?咱们既然要做,就做到极致,这木机可不止是为了进献皇上,还是为了造福天下万民。”
这徐先生一拂袖,敞袖仰天结了个长生礼,朗声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此之谓不朽!”
座上十几名文士目光一变,脸上都露出如痴如醉的神色来。
黑帘子已经掀开了,水榭围了一圈人,园中离得远的文士甚至踩在花坛上听,直叫徐先生这几句话说得热血沸腾,竟振臂高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很快的,满园都是慷慨激昂的喝声。
这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响,唐荼荼头个反应是:好家伙,是我觉悟低了。
可很快,她眸光一闪,意识到另一重更深的东西——她大约知道,太子殿下坊间的美名是如何来的了。
最好的领袖,都是一流的演说家。
唐荼荼把那台放映机模型留了下来,走前,见文士们抱着那木头箱子进了庭楼中,后头缀了一串人,争相去看这奇怪的木机,是要给更多人演示。
唐荼荼松松快快呼出一口气。
放映机做出来了,画匠找着了,皮影匠商量好了,早期准备工作只剩一样。
吴员外见她翻开本子,在一行字前头画了个“√”,探头去瞧,唐荼荼没避讳他。
“小唐大人,接下来去哪儿?”
唐荼荼:“今天来不及了,回衙门罢。明儿你不用跟我,我自己出趟城。”
吴员外:“做甚么去?”
唐荼荼想了想:“我还需要放大镜、聚光镜,可能还得要块能发散光源的毛玻璃。”
她没空多耽搁,赶趟似的离开了。走到园门时,车夫已经驾着马车停稳了。
唐荼荼提着袍角上车,直身踩上车辕的那一刹那,视野骤高,她朝北方望了一眼。
从此处半山腰望去,才知这座临都山有多大。
山不高,也不是壁立千仞的危耸势,平缓得似一条卧龙,而东西两侧绵延不见尽头,似有永恒奔腾的生机。山上林丰草茂,几乎瞧不着裸|露的山皮本色,遍眼全是绿。
在风水堪舆中讲,背靠青山、面冲天,大概是个包揽龙气的好地方。
按照永定渠的流向,唐荼荼大约能瞧出山势来。
这山是正东西微偏10°走向,左右卫峰似张开双臂,将皇城环抱其中。山脊将永定渠一分为二,劈开个中分头,皇城东边成了圃田泽,西边就是这条醴泉了。
只是……
这么个顺坡缓倾的构造面,正好在皇宫上方。这么大座山,下暴雨的时候不会山体滑坡、泥石流么?
吴员外替她掀着帘子,候了片刻,没见唐荼荼上车。
“小唐大人?”
唐荼荼望着远处:“京城往年下暴雨的时候,山上安稳吗?水里会不会叫泥沙堵了?”
她没缺心眼,没敢问“这座山上有没有滚下过砾石块来,乒里乓啷砸宫里去”。
吴员外愣了下:“姑娘说笑了,咱京城哪儿来的暴雨?连着下三天雨都是天爷抹泪花了,咱这十年九旱的地儿,种粮食都不好活。”
这人脑子活泛,肚子里装不住话,合着嘴巴憋了片刻,等马车行出一截路,离了知骥楼,周围只见草屋不见人时。
吴员外才打马凑近窗帘子,声量极低地说了句趣话:“咱们天家皇爷多土命,需金助,忌水多,而燥属金,皇宫建在干燥地方最得宜。”
“山势夭矫恰是屈龙之势哩!这临都山的走势,又跟咱盛朝龙脉遥相呼应,老祖宗选在这儿建城,再好不过了。”
五行命理、风水堪舆结合了个透,选址还真是讲究。
唐荼荼揉了揉脑袋,寻思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哪儿来那么多天灾。
工部的鲁班匠又做了几个放映机模型出来,唐荼荼一直守着。当天下值时辰晚,她到家时天早黑了,八月十五的满月渐渐变弯,洒下一地清辉来。
平时这个点儿家里早吃完了饭,唐荼荼回了家才发现全家都没动筷子,在等她回来,饭已经热了两回了。
珠珠饿得慌,抱了个蹄髈啃,一见姐姐进门,哒哒跑到饭厅门口吆喝一声:“上饭啦!”
八道菜一道一道送进来。
唐荼荼:“嚯,这么丰盛,过什么节呢?”
往日晚上都是清粥小菜,连她多吃个馒头,爹娘都着急,今儿不止有蹄髈,还有烤鸡、鸭汤和清蒸鱼。
唐夫人乐淘淘说:“你爹说新官上任,最要紧的就是前三天,前三天不捱上官训斥,你这官儿就能坐住了,值当吃点好的庆贺庆贺。”
唐老爷微微一笑:“是这个道理。”
“祝妹妹官运亨通。”唐义山别别扭扭,这么一句话在他心里盘旋一下午,张嘴还是觉得味儿怪。
珠珠爽快地学了舌,又好奇:“姐,你天天这么晚回来,月底发多少薪俸啊?这算加值了吧,该加钱的吧?”
唐老爷:“是有这个道理。荼荼还天天要跑外差,路上车马费、茶水费都能走公使钱的,月中、月底核个数,报与账房就行。”
唐荼荼惊讶:“还能报销?我没算啊!每天花可多了,我晌午还请皮影匠师傅们去食肆吃饭了。”
她吃饭的时候还想着今晚得总一总账,一分工钱没领着呢,倒贴出去好多了。
只是一回房,桌前一坐,铺开纸笔就又忘了。
第136章
将要睡下的时候,芳草来传话,说叶先生和牧先生回来了。
唐荼荼忙披了身衣裳出门,被芳草喝住:“姑娘就这样披头散发的去外院?胸衣呢,胸衣穿了吗!袜子也没穿!”
“我忘了……”
唐荼荼穿上胸衣,三两下给自己扎了个马尾辫,省了穿袜子的工夫,左右她裤子长,能盖过脚腕。
两位先生踩着关城门的时辰回城的,离子时宵禁也不远了,两人几天没换衣裳,风尘仆仆地进了门,正坐在饭堂大口吃面,瞧着狼狈得不行。
“先生怎么去了这么些天?琉璃作坊不好找吗?”唐荼荼问。
叶三峰放下碗:“地方好找,就是临时起窑费事儿,琉璃要烧两天呢。”
他说着话,牧先生也从碗里抬起头来,这下子大变样了,镜片后头露出他一双笑容璀璨的眼。
镜片是俩大圆镜,往好里说是书卷气重,戴上去显得人特别呆,可牧挂书哪里计较这个?
他难掩激动:“姑娘,我能看着了!两只眼睛都能看着了!”
唐荼荼凑近细瞧。
这两枚镜片用银丝箍着,脑袋后边还拴了根银链子,因为系不紧,链子两头都留了小孔,各穿过一根簪子,紧紧地绷在发冠上。
没镜架,鼻梁上没鼻托,镜片也不贴眼,这戴着肯定不好受,但也算是劳动人民想出来的妙法。
唐荼荼问:“这两片多少钱?”
牧挂书含着笑意说:“一片圆镜五两,再手工打磨、拴银链,这一副眼镜二十两。”
唐荼荼直咋舌:“那还不如买蔷薇水瓶慢慢磨呢,好歹咱还能剩下两瓶蔷薇水。”
叶三峰灌了两口茶:“姑娘想得便宜了。这琉璃工序十分复杂,开炉后,十有三成都是坏的,镜片上有蛛网似的裂痕,一碰就碎。”
“人家本就不做这东西,还是我们求了又求,掌柜的才给我们起了一炉——三十个硬石膏模放进炉里去,连着石膏烧化了一半,剩下的琉璃片里不能用的又有一半,完好的、透亮的只做出六片来,也该值这个价。”
唐荼荼心头一跳:“怎么会?!”
这成品率低得吓人。
她惊道:“为什么需要石膏模?”
叶三峰和牧先生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俩累得狠了,垮了精神,无力气多说话,唐荼荼只好催着他俩去睡觉,自己回了屋,睡意全飞了。
她躺在床上,满脑子全是石膏、无机玻璃的化学式。唐荼荼一个搞工程的,对各类建材不算陌生,可也只是“不陌生”而已。
她大致清楚玻璃是熔融态的液体出炉后,再倒进模具里冷却塑形成的,怎么会需要连着石膏模具放进炉子里边烧呢?这成型的顺序反了。
揣着满脑子化学方程式睡下,第二天一早,唐荼荼早早出门了。
叶三峰和牧挂书已经收拾停当,唐荼荼和牧先生坐马车,叶先生骑着马,凑到窗边跟他们说话。
唐荼荼有点惴惴:“我娘呢?这镜片的事,跟她说了么?”
“这点儿小生意,哪值当跟掌柜说?”叶三峰笑道。
“掌柜的忙着跑货呢,家里三支商队一块出门,两支南行,一支去陕西,二百五六十号人呢,都得安排妥当,掌柜的忙得脚不沾地的。”
唐荼荼嘴上说着“做生意真辛苦”,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
马车一路向东行,出了城,大约走了三五里地。
下了宽敞的官道,转上乡道后,路就不好走了,前几日又下了雨,路上全是晒干的车辙印,颠得人全身骨头都要散了。
路过三个小村之后,终于到了地方。只消一眼,唐荼荼就知道叶先生为什么说这地方好找了。
目之所及,这一大片屋舍又高又狭长,和乡户人家的屋舍样式一点都不一样,烟囱高高探出,长得像一片厂房。
煤炭、木料烧出来的烟袅袅向天上升,给四野结了薄薄一层浮灰,将这青山绿水的地方降级成了个大灰炉,树木都没别地儿绿得鲜翠。
唐荼荼几乎是潜意识的,捂着嘴,咳了一声。
她咳完了,才发现并不呛,空气近乎是清新的,只有脚尖沾了一点尘灰。
叶三峰笑她:“姑娘鼻子是真灵,我可一点闻不着烟味。”
唐荼荼跟着干笑了下。
她审视着这排窑炉房,全是自己没见过的炉子构造,没见过的矿石,工人穿行其中,拉矿石的双轮车缺胳膊少腿,没几个齐全的。
记忆里的画面很快褪去。
末世早年,全球的清洁能源生产体系一一崩溃、陷入停滞,人们苦哈哈过了几年砍树烧炭、争购石油的日子。唐荼荼对那片灰沉沉的天耿耿于怀,她大学的毕设还是环境治理主题的。
好在这年头树多,这点烟还谈不上空气污染。
一走近院子,热浪扑面而来。
牧挂书和叶三峰呆了三天,冶工们已经认下他二人了,招呼一声:“二位先生又来找徐管事?”
问完,便进去通传了。
唐荼荼观察着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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