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耳边有人“姑娘”“荼荼”地喊着,声音如扭曲的音频变了调,唐荼荼眼前一切事物全成了虚影,还不止一个影儿,重重叠叠交错出怪诞的视野。
轿子一起步,她立马察觉到位置变了,重重一咬舌尖咬出,两分清明来,双手胡乱一抓:“你要带我去哪儿?”
芸香叫她抓疼了,疼得冷汗直冒,小臂骨要被攥断似的。
她见过唐姑娘弯弓引箭的样子,也从影卫口中听过她火场救人的威武,知道姑娘力大无穷,怕自己这根手臂折在这儿,忙说。
“是二殿下!二殿下吩咐先给姑娘找个地儿落脚,今夜乱糟糟的,得找个地方歇着。”
芸香急忙解释,却见唐姑娘听到“二殿下”之后,鬼使神差地安分了下来,端坐着,不苟言笑,也再不闹腾了。那是跟二殿下同车的架势。
……颇有点一物降一物的意思。
下了轿子,她又问:“这是哪儿?”
两个仆妇架不住她,明明走得两脚拌蒜,抖着声音,还要关心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刹那,芸香想起了影卫大哥们每回受了伤后,高烧不退半昏迷的样子,就是这样,撑着最后一丝神智保持着警惕。
女官忽然眼眶一热,极细致地安抚她:“这是东宫传心殿,是平日几位太傅给太子殿下讲经筵的地方,只有矮榻能歇歇脚,姑娘将就一宿。”
唐荼荼走不稳,跨门槛时一个趔趄,扶着院门借了借力,这么一扶,竟把门轴铰链拽断了,半扇木门掉了下来。
她浑身力气好像不受控制了,吓得芸香面如金纸,急急忙忙去唤太医,开了个适用于百症的解毒药方,勉强喂了下去。
唐荼荼这才找回点精神,看人渐渐能对上焦,只是手脚抖得厉害。
婢女要安置她歇息,她忽然蹲下身,十指扣着矮塌边沿,将二米长的矮塌拖到了窗下。
东宫的嬷嬷:“哎哟!姑娘这是做什么哟!”
唐荼荼嘴里神神叨叨念着:“太医说得呼吸新鲜空气,别关窗。”
这铁架子床起码二三百斤,她晕晕乎乎辨不清距离,矮榻沉甸甸地撞到了墙上,撞得一大块墙皮掉下来。东宫的嬷嬷眼前一黑,沉痛地捂住了脸。
芸香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奴婢不关窗,姑娘快躺下。”
唐荼荼被人扶上去躺下,终于消停了。
婢女们去了外间,熄了烛。
唐荼荼慢慢侧过身,蜷起手脚。
面前那个身段窈窕的女孩容貌越来越清晰了,掀起帐幔,一步步走近她,唱着“红袖香消伤情处,朱颜未衰已黄昏”。
那少女哼着调,最后俯身贴上她的脸,怪腔怪调地笑了声:“贼,偷了别人东西不还的贼!”
“贼”这一字,便一直在她脑海中响,伴着爹娘、母亲、哥哥,珠珠……一声声喊她“荼荼”的声音,全成了催磨。
唐荼荼手臂盖在眼上,什么也不看,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可这不管用,她头疼得快裂开了,她又以双掌压着太阳穴,死死往中间挤,额头渐渐不疼了,那道声音消停了会儿。
可很快,又不依不饶地唱起来。
唐荼荼大约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在大殿上就意识到的。
她没有关于原身的记忆,大概真的是作贼心虚,她从来没有在唐府人的口中挖过原身的事儿,也从不想模仿着那女孩活。记忆里关于那女孩的,只有一封绝笔书,还有藏在床底下的那一箱子酸诗,是坊间传遍的红楼曲。
她看过一回,只记住“红袖香消”这两句,信息实在少得可怜,于是眼前的幻象不过是一个纤瘦版的她自己。
可这幻象太真实了,大脑里一个念头闪过,就能立刻调动起五感来。唐荼荼甚至能感觉到有人拽扯她的手臂,有人在她脖子后头幽幽吹气,有人咣当咣当砸着床,要她睁开眼睛。
渐渐的,相同的气息越来越多,十几个复制粘贴似的少女全拿鬼里鬼气的勾魂调,唱着“红袖香消伤情处”,围着她,转圈唱,吊丧似的。
而“吊丧”的念头刚起,身遭场景立马变了,她躺在了灵堂里,白幡缠了一屋顶。
唐荼荼在梦一样的混沌里,不太清醒地想:姚妃,就是被这香逼疯的么?
这要命玩意儿。
她只得从棺材里坐起来,睁开眼,特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幻象:“别唱这个,这个多难听。”
“那唱什么?”一群少女幽幽问。
“咱们唱个有气势的。”唐荼荼想了想,起了个壮实的调:“雄赳赳,气昂昂,奔赴他乡;保和平,卫基地,点亮人类光!华夏好儿女,齐心团结进,打败破坏建设的野心狼……”
眼前的一群虚影僵住不动,渐渐的,鬼调没了,十几道声音高低起伏,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甚至还汇入了管弦乐,组成了一首波澜壮阔的乐团大合唱。
唐荼荼满意地躺回了棺材里。
清早,太子带人来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听到她在屋里唱歌,声音洪亮,词儿乱,还唱得荒腔走调的,怎么听都不是一首正儿八经的曲。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
芸香哭笑不得:“姑娘唱了两个时辰了,嗓子都要唱哑了,医女给施了针也不管用。”
太子一宿没睡,一脑门糟心官司没理清楚,还听了各种宫闱秘事,叫这丫头唱得乱七八糟的歌给笑出了声。
“长缜,咱们一宿没睡,她倒是睡得香!”
可回头一瞧,弟弟脸色发青,难看得要命。太子只好又收了笑,吩咐芸香:“进去喊醒你家姑娘,起来吃个饭,问两句话。”
东宫的小厨房忙活起来。
芸香进了屋,轻声唤道:“姑娘醒醒,姑娘头还疼么?”
眼前的幻象全烟雾般散去了,大合唱也散了场。
唐荼荼头疼得木了,反而没什么感觉,呆呆看着小婢子帮她整理衣裳,穿上鞋子。
天已经蒙蒙亮了,她一点没知觉,好像才刚沾枕头,一夜就过去了。
芸香怕她多想,这原本说话做事就细致的女官,这会儿更是细到了极致,给唐荼荼梳着头发,轻声道。
“昨夜,大臣们走得早,保和殿中的所有宫侍全被带走问话了,要搜罗人证。姑娘是最先点破香炉问题的人,大理寺有几句话要问。姑娘别怕,知无不言就行了。”
唐荼荼知道,这是要审她了。
审总是要审的,能容她睡一觉,大概都是看在两位皇子的面儿上了。
大理寺来问话的是个少卿,看着比太子大不了两岁。这人生了一双厉眼,坐下略一打量她,自报家门说是姓韩,看姿容仪度不像是寒门出身。
唐荼荼也分不清这是哪家的姓,他上头是哪个大人物爹,反正二殿下站在跟前,身姿挺拔得像座山,她就觉得自己是有靠山的,不慌不忙说。
“大人能去外边审么?我得透透气儿。”
韩少卿也不难为她,在院里的石桌上坐定了,他带了刀笔吏、备了状纸来的,摊开笔墨就审。
“唐姑娘初初进殿的时候,婢子挨个奉香,姑娘为何让她撤下?”
唐荼荼:“我鼻子灵,闻不惯乱七八糟的味道。”
韩少卿眯了眯眼。
香品里不论是提神醒脑的,还是静心助眠的、通窍的、祛湿的,都是按方子配置成的,常用的主料樟脑、麝香、冰片、安息等等,都不能久用,味儿清淡才能提神,味儿太浓了,反而是害人的。
其中味儿最重的是熏衣香,熏得好的衣领袖口能留香两日不绝——至于大殿里用的熏屋香是味儿最淡的,只有悠悠一袅,味道清淡得甚至掩不住一个屁,宴会上人多,能盖盖杂味就不错了,所以殿中人无知无觉。
闻见这一点香味都不可忍受,那确实是狗鼻子。
韩少卿又问:“殿上又有美食,又有薄酒,姑娘前头吹了风,后头又吃了蟹。你头晕的时候,如何断言问题出在香炉上?”
因为九殿下说……
唐荼荼直觉不该把那孩子供出来。
知道眼前这少卿是人精,她不敢目光闪烁,却也不敢直视他,视线微微偏移到韩少卿的耳朵尖。
“一半凭直觉,一半是猜的。”
“怎么猜?”
唐荼荼说:“热气流分子间距大,密度小,所以毒烟是向上升的。最初,我与九殿下席地坐在矮案上,比谁都坐得低,桌上也没点香,几乎没受什么影响——直到我父亲进殿回话,我起身跪到殿中央,那二尺高的大炉鼎离我最近,这一起一跪间,立刻觉得……”
“头疼?”
唐荼荼想了想:“那时还没有头疼,头疼是在后边。只是当时心里边,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来。”
韩少卿停了笔,神色肃重:“姑娘细说。”
“就像是……”唐荼荼从贫瘠的词库中搜刮着用词,描述自己的感受。
“那时,我没法理智思考,好像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我觉得太后的安排不公平,一边怀疑我爹会卖女求荣,一边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进宫,如果不进宫,就没这一摊子事儿了。”
她倒是了当。
太子偏头瞧了瞧,二弟快被这话摧折成一块板了,全身都僵着,咬得下颔轮廓明显,眼里袒现出难堪的悔意来。
啧,不忍看不忍看。
唐荼荼话风一转:“但不该是这样的。”
“我平时很少生气,怨天尤人也不是我性格——那时才觉得头疼,我立刻警惕起来。本来我和我爹磕完头要告退了,又因二位娘娘的口舌之争,在大香炉前站了一会儿,看东西甚至有了重影……直到出了保和殿,外边的风一吹,我稍稍清醒了些,头疼得就站不住了,眼前出现了幻觉。”
韩少卿立刻问:“姑娘看着了什么?”
唐荼荼:“看到了飘渺的人影,加上视觉被影响了,稍稍晃晃脑袋就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一片,全是虚影,显得鬼气森森的——我怀疑姚妃和长春宫所谓的‘看见了鬼’,也是因为有人给她们下了这毒香,这毒侵害神智,一夜两夜的还能撑一撑,时间长了,人早晚得疯。”
韩少卿:“姑娘看着了什么人?”
唐荼荼木着脸瞟他:“闺中私事,大人连这个也要问么?”
大理寺身为三法司之一,掌刑狱案件审理,还只审官员要案和各地连环命案,但凡踏只脚进来,就要往刑部走了,谁被审不哆嗦?
偏偏这丫头年纪小,嘛也不懂,前有太子撑腰、后有二殿下保驾护航,摆明了有恃无恐。
韩少卿咬了咬牙,并不作评判,叫小吏一字不漏地抄到状纸上。
可唐荼荼追着他问:“别人都是什么症状,也跟我一样么?”
韩少卿望了眼太子,太子轻轻一阖眼皮,复睁开,肖似一个点头,这就是允许他说。
韩少卿道:“几位娘娘胡言乱语,有几个也和姚妃一样看到了鬼怪。太医院院使亲自点了香试了试,说这毒烟能催出人的心结,或是埋藏在心底最可怖的事。”
跟她想得差不多。唐荼荼“噢”一声,又问:“你们皇上看着什么了?”
韩少卿立刻警惕地闭嘴:“姑娘逾矩了。”
太子留意到她问的是“你们皇上”,无可奈何笑了声。
这丫头,脑子还没清醒,立场倒是鲜明。
第147章
眼看着问不出什么了,大理寺几人开始整理供状。
上一篇:逃荒不慌,全家大佬种田忙
下一篇:仙界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