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打小被人伺候大的孩子,华琼乐意看他们吃吃瘪,老神在在地讲道理。
“宾至如归,是说要让客人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放平心就行了,哪里需要你们这样?”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最要紧的还是没客人——晌饭是一天里的正餐,谁乐意吃这油汪汪的?会让人没食欲吧?”
“这话说得不对,街上的小吃摊儿数正午生意最红火,咱们不能因为自己生意不好,就埋怨厨子啊。”
“荼荼怎么想?”
一桌眼睛都盯过来。
唐荼荼冷不防他们问起自己,反应慢了半拍:“我觉得……”
她又掏出自己随身的纸笔,往纸上画了酒楼的简略构造图,拿出给工部木匠讲原理的架势。
“小吃小吃,零碎吃食,这么辣的菜搭不到一桌上,菜品搭配不合理,就算口味重的人也吃不了这么一桌。”
几人跟着点头。
唐荼荼继续说:“既然是小吃,留着雅间好像也没什么用,因为没有雅客常来——东西两排屋舍全是雅间,还封了墙,气味并不混淆;而后厨师傅们的菜品也没什么相干,还是各家做各家的。”
“荼荼的意思是咱们缩减规模,把不好吃的小吃剔出去?”
唐荼荼摇头:“花样繁多是好事,只需要扬长避短。我想,不如模仿小吃街的样式,把灶台挪进雅间里,当成一个个厨间用,每一间卖不同的吃食。”
有人问:“每一间卖不同吃食,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比如这个屋卖卤鸡卤鸭,那个屋卖油炸小吃,三楼卖汤食……就是分门别类拢入厨间中,客人可以进去选餐,把三层楼的大堂全布置成用餐区,客人想吃什么买什么。”
她把后世的食堂窗口化用过来了。
华琼渐渐露出惊疑目光:“……大排档!”
“什么?”
唐荼荼露出迷惑的眼神,她没听过这词。她只吃过三千人的大食堂和速食自热饭,什么大排档,听也没听说过。
华琼:“没事,你接着说。”
十几只眼睛又从华琼身上,挪回荼荼身上,都炯炯有神盯着她。
深思的深思,皱眉的皱眉。
唐荼荼默默把纸笔缩回来:“是我班门弄斧了,表哥表姐肯定有比我好的法子。”
“荼荼妹妹别羞啊!办法很好啊。”小掌柜一巴掌把她的本子摁住,咬着下唇琢磨了会儿,又叫唐荼荼仔细说了一遍。
“我觉得可行!”
“我也觉得可行!”
“那咱们还上什么菜谱?哪楼卖什么,直接贴墙上,客人自己去买,爱吃哪屋吃哪屋,一份是一份的钱。”
“那不好算账,总不能厨子一手做菜,一手收钱,要雇小二得每个屋子再招一人。钱还没赚下,伙计雇了几十个,离谱!”
小掌柜二表姐想了想:“要是做成咱们学馆食堂那样子呢?三十文钱管饱,三十文一位,要是全家一起来就打个折,随便吃,管你肚打肚小,吃多少算多少。”
“三十文能回本吗?”
“薄利多销嘛。”
几个少年人激情讨论着,在桌上写写画画,敲定了各种琐事。
华琼以掌心掩着半张脸,笑得合不住嘴了,心说年轻人脑子活泛,连自助餐的形式都想出来了。
说干就干,华家三房都在西市左近住着,各家的佣人帮忙,抹泥起灶,两天就把雅间改造成了厨间,布置成了自助大排档。
本就不怎么雅致的招牌下,又添了行小字——三十文管饱,招来一片客人目光。
九月廿三,酒楼热热闹闹开了门。
鞭炮炸了三千响,不知哪家雇的舞狮队,在寒凉的秋风中跳出了热火朝天的气势来。
依着西市惯例,开张当天半价酬宾,又听是华家三当家亲自开的店,西市上不少铺家都来捧场了。
“华掌柜开门大吉啊!”
“开门大吉,财源广进!”
华琼精神抖擞地应付了一刻钟,撑了撑场子,上楼去那间唯一留存的雅间里躲清静了。
她留了一扇门,瞧着一楼的动静。
一群傻孩子,忙得汗也顾不上擦,走路都是三步并作两步,仓促招呼着客人。
大堂坐得满满当当——而楼前大街上,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下了马车。
他们各个穿着常服,身上的儒生气质却不减分毫,一看就是读书人。
有少年仰头望着:“这招牌起得够味儿!你们几个快点啊,二楼窗边全是人,别等雅间都满了,还得在大堂里吃味儿。”
这一群,是国子监的学生。
前晌,容嘉树和唐义山商量中午来这里吃饭、给荼荼捧场的时候,正巧被几个同窗听着了,一群人就呼啦啦地来凑热闹了。
唐义山跟在后边,忍不住笑:“他们几个耳朵太尖了——子敬兄又是从哪儿知道荼荼开张的?”
容府的二公子容嘉树脸上一烧,含糊说:“你母亲说给我娘听的……莞尔不懂事,闹着要来,撺掇了你家三妹妹一起。”
容莞尔不捱这冤枉,一言回击:“分明是哥哥自己嘴馋,自己想来,怎么赖在我头上了?”
这下,容嘉树连着耳根一齐齐烧起来了,只好把“嘴馋”认下了。
几人进了楼里,只觉得这酒楼里处处新奇,竟然瞧不见小二上菜。
靠墙摆着一排木柜,里头摞了满满的盘子碗筷,人人进门不点菜,先领两个盘,自己挨个厨间去参观,再决定自己要吃什么。
那盘子的样式也与平时家里用的不同,是瓷盘里比较贵的四珍盘——一个圆盘横竖两条缝,劈出四个格子来,可以放不同的菜。
珠珠叽叽喳喳:“哥,这个怎么买呀?我去哪儿买呀?”
莞尔也叽叽喳喳:“拿着空盘子去讨食,好像叫花子呀。”
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动作慢得出奇。
容嘉树想了想,在一楼转了一圈,悄默声地上楼了。避过拥挤的人流,他一间又一间地找上去,总算在三楼找到了唐荼荼。
一群厨子里,只有她一个姑娘,尽管穿着跟别的厨子一样的白厨袍,用干净布巾裹着头,她的个头和身段依然很好辨认。
面前三口大锅,锅里不知道在熬煮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
唐荼荼要防止糊锅,抄着大汤勺转着圈地搅,惬意地哼着别人没听过的曲调。站久了容易腰酸,她身子随着曲调晃悠着,像朵左摇右摆的花。
容嘉树清了清嗓子。
“……唐妹妹?”他端着做派,温吞又和煦地唤。
烟熏火燎的,唐荼荼没听见。
容莞尔挤了个脑袋过来,亮着嗓子一声吆喝:“荼荼姐!!我哥来看你啦!!”
撂下这么一声,小丫头贼兮兮一笑,在哥哥的瞪眼中跑了。
第163章
唐荼荼:“哎,你们怎么来了?”
炉火炙热,她身上好像也裹上了厚重的烟火气,滚滚的蒸气涌了一屋,遮得她面容模糊,唯独一口白牙最显眼,那是一个明灿灿的笑。
容嘉树错开眼,只盯着她的锅看。
“听说你这里要开张了,莞尔拖着我过来捧场——义山和三妹妹也来了。”
唐荼荼往窗外张望:“他们人呢?”
容嘉树写过多少锦绣文章,从来没这么艰难地措辞过:“他们还都在楼下参观,我……怕吵,就先上来了……”
好在唐妹妹心粗,友善地笑了声,就继续看锅了。
她面前三口深锅,都没盖盖,做的是鸡肉猪肉咖喱、卤猪蹄和鸡爪,还有配菜用的猪大骨高汤。
这几样吃食炖煮的时间都长,唐荼荼一个人能顾上三个锅,她把各种调料列成表格,每放完一样打个勾,保准哪样也不落下。
炖菜没有太多火候讲究,去腥三件套煮出味了,倒酱油和作料粉,大火煮熟后改小火炖,小火炖透后扔把十三香……
等到了时候,葱花芝麻往锅里一洒,万事大吉。
葱姜料酒花椒八角茴香香叶桂圆大枣丁香肉桂……几十种调料,唐荼荼凭着自己绝佳的时间观念,几乎能把大厨的菜谱完美复刻,把烹饪美学变成工序美学。
屋里陆续进来几位客人,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工夫。
容嘉树站了会儿,不便打扰,踱着步子一寸寸打量这间屋。
靠墙两张桌子,各种作料摆得比食材还多,都长着奇怪样子,有的像树叶,有的像草籽,有的像树干上剥下来的皮,装在各种布袋、纸盒、瓷瓶里,摆了几十样,乱中又有独特秩序。
爹说君子远庖厨,分作两解,其一是“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怕杀生多了,伤损自己的仁爱之心;第二解是坊间的谬解,说成天围着灶台等琐事转,心不静,不利于治学修行,也有几分道理。
容嘉树从来谨遵教诲,没进过几回厨房,许多调料他都不认识,站到桌前低着头瞧。
旁边有磨好的香料粉,写着“华家秘制蘸料粉”,不知是什么做的,色泽偏红,闻着很香。
他想拿筷尖挑一小撮尝尝味道,又怕弄乱东西,招唐妹妹埋怨。
这孩子脸皮薄,什么也没好意思碰。
“容二哥。”
“我在。”听到唐荼荼这么叫他,容嘉树忙回身应和,竟见荼荼妹妹左手端着一只小碗,伸到他面前。
那碗里盛了一块排骨,冒着滚烫的热气。
“你尝尝咸淡如何?”
“……为何,要我尝?”
容嘉树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问完,他又懊恼,懊恼自己怎么成了个笨嘴拙舌的傻子。
“我烫着舌头了。”唐荼荼上下牙抵着舌尖尖磨了磨,感觉那颗小水泡还没消,她嘶了声,含糊不清地咕噜。
“上午我试菜试得把舌头给烫着了,不想吃这辣的——你尝尝吧,不然我还得另外喊人。”
她张嘴时,免不得露出了五毫米的舌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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