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此地为金、西夏、蒙古与盛朝交界之处,有几十万流民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苟活——被蒙古和金人铁蹄踏破的百余部落,四国的逃兵,戴罪流放到边关筑城墙、却不堪苦役逃跑的罪民,还有被掳劫了货物的商队、没路费回国的。
失去部族的人是没有家的,他们信仰混乱,家与国、情与仇,在百年间的混居中分隔得不是那么鲜明,渐渐融合成新的流民队伍,在草原上厮杀,争抢资源。
这地方深处内陆,无山无泽,常年干旱,方圆三百里没有一条像样的河,闹荒灾的时候,能让一个找不着水源和食物的部落绝种。
四国谁也瞧不上这地方,所以成了个三不管的地带。
盛朝怕边关生乱,又为彰显圣德,沿着长城外布下五十多所民屯,收容了十万流民,还派遣农学家和小股军队,帮他们开垦荒地,教他们种粮食。
百年前盛隆帝开此策,流民视盛朝为天神使者,一百年里,终于明白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片草地,头年烧草种粮,庄稼能活;第二年,收成不足一半;第三年,倒拔干地下水,使这一片成为荒地,绿草变成枯草,连牛羊都养不活。
盛朝怀恩,便会每年送给他们许多粮食,算着各民屯的人头数,配好粮食斤称。
民屯里存放了大量粮食,一跃变成了草原上最肥的牛羊,每到秋冬,缺粮的异族会如恶犬一般,闻着味儿来烧杀抢掠。
这些民屯便成为了盛朝边关更外缘的哨塔,一边彰显着盛朝国威,一边沉默地驻守在关外——哪里的民屯被劫,盛朝的边将便知这附近有敌对部落;哪里民屯死绝,便知金人与蒙古在筹措粮草,大战在即。
慈悲是真,计谋也是真。
而西辽就是其中的一条恶犬。
“乌都!跳下来!父汗接着你!”底下的大汉喊着。
圣子闭上眼,从丈高的木车上纵身一跃。
那大汉臂膀健硕,稳稳当当接住他,反手夹在咯吱窝下。他身上一股汗臊味,混杂着牛羊血气。
这是西辽的太阳汗子。
十年前,西辽被蒙古的铁蹄踏破,皇宫被烧,皇室斩首,女人作奴。
嫡系里边只逃出耶律烈一个,他的父亲还睡在女人床上,就毫无防备地被灭了国,连遗诏也没留下。耶律烈于逃亡途中匆匆继了位,成为了西辽后主。
残余各部损兵折将,今只剩十六万多人,各部分散在广阔的草原,伪装成流民部落。耶律烈顶着全族人的希冀,做着他的复国大梦。
乌都张嘴想让他放自己下来,一开口,彻骨的冷风刮进嘴里,他被冻得打了个嗝。
耶律烈大笑:“饿了吧?哈哈哈,狗崽子神神叨叨费精神,跟爹喝奶去。”
说罢,将他丢到了一个正逢哺乳期的奶娘怀中。
一群辽兵纷纷侧目——出来掠夺的途中还带着奶嬷嬷,这是大王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殊荣。
乌都却不领情,一挥手,想喝退那奶嬷嬷,嬷嬷却照旧解怀迎了上来。乌都差点被她捞住,灵巧地从她怀里钻出去,躲了开。
他恼火地瞪着耶律烈:“我三岁了!不是畜生,喝什么人奶!”
西辽习俗,王族的孩子要五岁以后才断乳,如此,才能比常人更勇武。
二王子耶律兀欲在马上看着,眼里几乎滴出血来,气得骂了声:“杂种!”当即要拔刀斩了这半道儿冒出来的“弟弟”。
少年人气血上头,如一头小豹子,几个伴当摁他不住,这个搂那个拖,才勉强抓住他。
乌都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像被纯净的冰雪洗过——那是一双蓝眸,跟耶律烈的棕眸一点也不一样。
这轻飘飘的一眼像极了挑衅,耶律兀欲气得再次拔刀:“我砍了你!”
刀锋扬到最高点的时候,父汗转回身,冰冷地审视了他一眼。
“你闹什么?”
这一眼,耶律兀欲一身滚热沸腾的血,倏地冰冷下来,从头到脚寸寸僵在寒风中。
他记得这个眼神。
大兄忍不了大漠的穷苦,带着部下叛降于北元——父汗骑马追上,隔着二里地,张开重弓射杀大兄之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狼群的首领是从不容忍背叛的,哪怕背叛者是他的儿子。复国的道路上,父汗会这么一步一步杀过去。
耶律兀欲忽然想嚎,想放声大吼,吼尽胸中的郁气,契丹史上从没有像他这样狼狈的王子。
他们像一群野狗,从西边一路东逃至此,逃了十年,损兵折将,捡草原上饿死的牛羊与尸体吃,天亮不敢近河,天黑不敢生火。
茹毛饮血的日子过多了,渐渐也学聪明了,这一万万亩的草原上,最富饶的就要数盛朝的民屯了,有米有水,有菜有肉。
但民屯里聚居的这些人,也都是收起了爪子的野狗,人人手里有武械,都是从过路的商队、叛逃的散兵手中抢下来的。
他们每回来掠食,不光要提防壮汉,哪怕七十岁的老妪、几岁的丫头片子也不是善茬,冷不丁地就会从鞋里、裤腰里抽出匕首攘你一刀。
抢他们的粮食,总是要见血的。
直到……乌都来了以后。
他本是盛朝边将葛循良的儿子,葛循良和一个胡姬生的杂种。那蠢大个儿被父汗设计弄死了,父汗瞧这小崽子有趣,就带回了部族来。
三岁大的小东西,长得没男人手臂长。乌都来的那一天,父汗把他当个皮球耍了一通,想剥了这小崽子面皮,做个人脸狗,看看能活多久。
刀尖刚落在他侧脸——三年没见过雨雪的草原上,下起了头一场雨。
一场地地道道的,瓢泼大雨。
各部族、各流民部落祈雨祈雪的神巫从来不灵验,无颜面对部落,他们会自己跳到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祈求上天降雨。
而乌都来的那天,下了一场真正的雨。
一群人光顾着跪地哭神了,全忘了这小崽子。半夜办过庆典、酒足肉饱之后,耶律烈回头去寻他,这小崽子差点被冻死在雨里。
这孩子是被父汗脱了衣裳、裹在怀里、贴着胸口暖回来的。烧了十来天,找最好的巫医日夜祈求,侥幸捞回来一条命。
打那天以后,父汗认了个儿子,把他当亲儿子养——寻思这小东西才三岁,记不住事儿,什么杀父之仇都是上代人的事,养上两年就是自己亲儿子了。
耶律兀欲恨恨瞧着,恨不能磨牙吮血。
契丹族早年便是部落世选制,不按嫡长继承。几个弟弟不成器,却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崽子截了父汗的欢心,将来汗位未必能落到他身上。
这小玩意没他腿高,心肝还没长全,却结了颗佛祖心肠。
头回知道他们要来掠夺民屯,这小东西非要跟着一起来,看见他们烧杀抢掠,他好像头回见死人似的,又哭又嚎,鬼叫了一整晚。
可转眼间,葛循良部下将士从赤城追出,疯狂反扑。西夏这条依附于盛朝的狗也结军阵杀了上来,西辽只得在草原上四处逃窜。
人在夜晚的大漠里是辨不清方向的,偏那夜天上云遮雾绕,看不着指向星,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
说也奇了,这小东西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走过的草原、沙丘,他全记得路——最初汉人兵离他们不过一里之地,纵马几个呼吸的工夫就能追上来。
可这小东西,竟带着他们兜兜转转,愣是甩脱了追兵。
他一路指路,写写画画,竟将他们带去了巴彦淖尔东侧,那是西夏防备最薄弱的地方。
西夏人狡诈,奴颜媚骨,做了中原几百年的奴才,死死盘踞在贺兰山,向东霸占着巴彦淖尔,那里是“富饶的湖泊”,有一大片滩涂,是能种庄稼的。
巴彦淖尔有肥美的牛羊,富饶的粮食,还能自产青盐,许多诗人称这里是塞上江南。
西辽残兵补足了所需,平平安安地回到部落,再看这三岁就懂这许多的娃娃。
——当为神子!
草原民风剽悍,草原上的孩子,五岁能上马,八岁能挽弓,三岁能流利说话的娃娃并不少见。
可稀奇的是,这孩子似会卜天时、占星象……
这里民族、部落复杂,各族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天神和图腾,唯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在各族心中流传——传闻圣子降世时,会带来丰沛的雨水,结束草原上年复一年的饥荒。
这样的圣子,叫“乌都”,意为变暗的太阳。
阳光变暗一点,这里的河流就不会干涸,荒漠就能变成绿洲,疯长的草丛就能变成金澄澄的庄稼地,树就能扎得下去根。
圣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下雨,遇上了这样的圣子,要把最肥美的牛羊、最丰盛的食物献给他。只有圣子健康长寿,让他的身材魁梧到顶天立地,可以遮住太阳,草原上才能雨雪不断。
打那以后,耶律烈就带着这个小神棍在草原上游荡,走上了骗吃骗喝的路。
这半年来,他们不再损兵折将,为了配合“圣子”演戏,暂且放下了屠刀,装起了圣子的随使。
半年下来,人与马都养得膘肥体壮。
耶律烈渐渐壮了胆子,想联络当初四散而逃的西辽旧部。
可乌都这鬼东西,每每等到部落吃尽了粮食,粮仓里没一粒米,全族的妇孺老人两日吃不上饭时,才会带他们出来觅食。
别的时候想攒点粮食,他就冷冷淡淡来一句“法术不灵”。
……
流星雨之下,牛羊满地。
这场面实在壮美,催出一群人各自的鬼胎来。
乌都沉默地蹲在地上,整理他那一堆零碎家当。
那是用简陋的木头、铁片、蒸馏提纯过的烈酒,还有珍贵的琉璃做成的。
耶律烈派了几个兵,专门给他背这些家当。几个大汉笨手笨脚站在一边,看乌都踮起脚,把比他还高的物什用皮子小心包裹起来,放进编筐里。
别人都当这是他的法器,谁也不敢碰。
却没人知道——那是自制的气压风速风向仪、干湿表、晴雨计,以及用热胀冷缩原理做出来的U型管和酒精温度计。
虽然气压和温度单位校不准,但建立气象模型、追着冷空气走、预测对流雨,却足够用了。
他正收拾着,眼前,忽然伸过一双老树皮似的手。
乌都茫然地抬眼,看见一个脸色枯槁的姆妈热络地笑着,把奶皮子往他手里塞,“不哈吉马”地说着什么。
他们的语言,他本是听不懂的,这大半年下来,却也有一些常见的词入了耳,前半句他听懂了,这姆妈说的是“乌都好好吃饭,赶紧长身体”。
乌都抿唇笑笑,很是珍惜地把那袋奶皮子塞进自己围兜里。
他生着草原孩子少见的白嫩皮肤,生得细眉细眼,蓝眼睛似比星光亮。这一笑,恍若和各族石壁画上的圣子真的合到了一块去。
耶律烈惜命得很,做的是偷鸡摸狗的事儿,布在外边的探子足有几百人,确保方圆十里地没有大军驻扎。
忽有探子策马来报,喜出望外:“大汗!大汗!东南五里处有一队盛朝的兵!他们驾着镖车,还有好几辆马车,几十人护送!”
辽人奇道:“会不会有诈?探清楚了吗?”
探子信誓旦旦:“绝不是!周围十里就他们那一小撮人,大概是一群不辨方向的糊涂蛋,偏了十里地,竟走到了城外来。”
耶律烈目光浮动,细听各路探子所说,挥刀大笑:“劫了他们!”
云中关,为大同府下辖,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有重军戍守,也是冶铁制器的大府。
盛朝有厉害的匠人,一旦造出什么稀罕的神兵利器,就会送一小波兵器作样,送至边城,边城再源源不断地把凶猛火器和各种军备造出来。
这回,不知又造出了什么好东西。
他们去得慢,前头的西辽兵已经杀过两轮了。盛朝小将机警,带着小兵速速逃走,只落下个不会骑马的翰林学士,和他两个小厮缩在马车里抖成筛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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