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晏少昰一时分不清她是成心作怪,还是真的阴阳怪气。
但心里却是滚烫的。这缺心短肺的家伙,好歹还惦记着他平安凯旋。
这炽热萦于怀,半天不消退,于是他穿着身素衣,趁着深夜查防去了。
几百名宿卫绷紧了皮。宿卫都是一夜两哨,站两个时辰,人不可能毫不走神,老远看见银甲反光的、看见穿大氅的,就知道是将官下来查防了,赶紧相互提醒着点。
晏少昰摸准了他们偷奸耍滑的路数,这一查,逮着了好几个围着火炉烤土豆的,赏了一顿军棍。
晏少昰舒坦地回去睡觉了。
蒙古二十万大军在北边圈了一道弧,分左、中、右、三路。
左路五万大军,对上的是领大同府的代亲王;右路承德,那是当年塞王谋逆之乱后,先帝一手清干净的地方,更不缺老帅悍将。
上马关恰恰在两地中间。
三国全等着这位殿下亮亮脸,看看是骡子是马。
西夏闭紧国门,据守贺兰山和巴彦淖尔不出,避战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的。
金人缩在辽东,在中京路外暗暗窥伺,他们既怕蒙古攻下了京畿,这么块大肉自己一丝也吃不上;又怕蒙古打京畿久克不下,人家大军都聚齐了,必定不会空手回去,万一掉头向东打,够他们吃一壶的。
几国形势微妙,夹在最中间的耶律烈如同一条野狗,瘸着一条腿四处撒欢儿溜达,反正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
他忙着联络旧部,也忙着拦截两边的探子。
蒙古西路大军和大同关内军,这两支大军每天派出去的探子和前哨足有几百之数,全要走和林格尔过,正好是他的地盘。
西辽被蒙古覆灭了家国,深仇大恨刻在骨血里,自然不可能放他们过去,把疑似蒙古探子的通通杀了,人头串成链子,趁夜偷偷窜到元军营外二里处,摆个下流的“老子日你”的图案。
元军白天瞧见了,再想追人,遍野上连只鬼影都瞧不见,只能气得跳脚。
耶律烈手下最忠心的亲部不过万把人,可要杀他,如同在草原上找兔子。
野兔扰人得很,但真要去宰他们,两万兵撒进草原也如海里撒豆,稀稀拉拉的,结不成网,清剿西辽余部要耗费的人手太多,得不偿失。
至于准不准盛朝的探子过路,全凭耶律烈心情。
两边都以为西辽兵最近春风得意,走路都是颠着步的——实则他们眼中“野狗”一样的耶律烈,愁得一天掉一撮头发,腿发软,落脚都是虚的。
他喝了三天的稀粥,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战事一触即发,上马关屯粮不多,盛朝连散落在边境线上的民屯都不管了,大半个月没给民屯派发粮食。
流民再信“圣子”,也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没余粮时,圣子也得往边上站。
可见盛朝都是一群伪君子!
耶律烈喝着稀粥,吃着粗粝发酸的马肉,心里揣着一肚子怒。
手下匆匆来报:“大汗!大汗!乌都又抓了两个汉人!”
“这狗崽子!怕是想吃死他老子!”耶律烈恨得咬牙,胡茬狠狠抖动几下,腮帮陷下清晰的骨廓。
他一摔碗,提起大刀挂上腰间,狠狠一掀帘出了门,扯下的半幅帐帘摇摇欲坠。
“父汗?”
在外边跑马的二王子耶律兀欲唤了一声,眼珠子一亮,立刻跳马追了上来。
——父汗要杀乌都了!父汗终于忍不了那崽子了!
广场上,一排汉人被捆着手脚,拴成了一串葫芦,加上今儿新抓着的两个,已经十六个了,全是盛朝的探子。
耶律烈老远看见就来火。
乌都最近魔怔了,集宝似的抓了一个又一个,把这些探子全养起来。这么多张吃白饭的嘴,使部落的粮仓雪上加霜。
这些探子嘴紧,就算严刑拷打也问不出来多少东西,何况乌都不让拷问,还给他们座上宾的待遇——他祖宗都一天一碗粥了,这些汉人一天给两碗!
一群探子席地坐着,警惕地看着西辽那蓝眼睛的小王子走上前来,扬起天真的笑脸,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
“阿坎,可汉纳丝一如阿森?”
一群探子面面相觑:西辽都快绝种了,谁闲得没事学契丹语?
乌都两只手连比带划,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段,很努力地给他们翻译自己的意思。可惜用鸟语解释鸟语,只说出来一段更难懂的废话。
山翰林含笑为他翻译:“这位小公子是问你们——大哥,你们是哪里人?”
乌都连连点头,热情洋溢地学了一遍。
古今汉字发音不同,直接拿后世语言问,盛朝人大概能听懂一半——可乌都不敢。
他穿来时在葛循良将军府里,这具身体的母亲是个胡姬,说的是北境小部族的语言。他一个三岁小儿,父亲又不在身边,学话比别的孩子迟,身边没人教他说过盛朝官话。
之后被耶律烈这狗贼带到这儿,耶律烈疑心又重,他认定非我族类迟早造反,怕夜半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所以从不在部落里留异族人。部下曾劝他豢养异族奴隶,惹他勃然大怒。
于是这半年多下来,乌都只学会一口契丹语。
万幸山翰林,山鲁拙——是位博学多才的先生,解了乌都的困。他跟盛朝人说话,得先用契丹话说一遍,等山翰林帮他翻译,自己再学着说一遍。
有这层掩饰,乌都的官话突飞猛进。
“大哥!你们是哪里人?”
一群探子听过这圣子的邪乎劲,又见耶律大汗提着刀,站在边上虎视眈眈,忍不住嘀咕:这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
里边有心细胆大的,试探着答:“我是赤城人氏。”
“大同府的。”
“云内人。”
乌都听着,表情越来越失落,见最后两个犹豫不答,似有顾忌,乌都眼睛灼亮地盯过去。
“我们两个,是京城人氏。”
乌都:!!!
京城的!
他快乐地连连甩腿,坐在椅子上,悬空的两条腿快要转成了风车。
看见耶律烈眉眼狐疑,乌都连忙压制住这阵狂喜,装作镇定,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句。
山翰林:“小公子要你们说说京城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奇妙的人和事?”
——奇妙的?
几个探子互相望了望,挑了个口才最好的。
“我们京城里住着皇帝一家,房子忒大,有九百九十九间半屋子,每个屋里养一个妃子,皇帝每天挑一个屋睡。”
“今年皇帝他娘过寿,老太太的衣裳全是金线织的,曳尾有那么那么好几丈长,皇帝下令织造局一个月就得织出来,累死了十个绣娘啊。”
山翰林:“……”
这不扯犊子。
这俩探子不知道是京城哪个旮旯小村的,征兵征进来了,大概连内城都没进去过。
第190章
继“皇上一天睡一个媳妇”之后,探子们又凭空捏造出一个。
“我们皇上每天喝一碗虎鞭汤,强身健体,四十来岁的人了,满头乌发,腰腿健壮,三百斤的大弓皇上能十射十中,睡九百来个妃子自然不在话下!”
有人狐疑问:“老虎割骟就没命了,一天杀一头老虎?你们京城有那么多老虎?”
“那可不?俺们盛朝地大物博,光皇上的兽林里就养着几百头老虎呢。”
这一听就是瞎扯淡,奈何西辽兵没见过世面,几个近卫哄然大笑:“有趣!有趣!”
连耶律烈也一屁股坐下了:“继续说,还有什么新鲜的?”
探子们一瞧,哎嘿,这传闻中杀人不眨眼、顿顿喝人血的西辽汗王也没那么吓人,粗狂的虬髯底下也长着跟他们一样的血肉。
不管怎么着,抓了战俘不直接杀的都是有度量的将帅,左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搏一搏!
探子们互相对望几息,一个一个轮着开口。
“我们的长公主是个尼姑,她那驸马出家当了和尚,长公主就跟着当了尼姑,在家礼佛,一年到头都不出几回门——反正她那园子也大,整个乐游原都是她的,里头一棵花都值十金!”
“哈,当尼姑?我们西辽的公主会蓄奴,哪个驸马不称心如意了,买几个年轻力壮的奴隶,不比守活寡强?”
盛朝的探子面面相觑,他们虽说不提倡守节明志吧,但女子“风流”总归是下流。
听着西辽兵哈哈大笑,一排探子感觉被轻视了,不甘示弱地顶回去。
“我们的长公主也养面首!养了八个,各个貌似潘安!每回迎夫郎进门,公主府就摆流水席——流水席你们知道吧?一百零八道菜不停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西辽兵:“太后呢?你们太后守寡十来年了,就没点什么秘事?”
探子:“那自然也有!嘿这我不跟别人说!先帝驾鹤西去——就是咽气了以后,太后在西山给自己造了一座万佛寺,听说里边有整整一万尊佛,全都是金身。百姓不让进,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去哩。”
“一万座纯金的佛?!”
“太后一年去两回,一住住俩月,那不是……嘿!”
……
山翰林沉痛地掩了掩面。
乡野百姓的生活怎么能贫乏至此!天天揣摩皇家被窝里的事儿!
他却没看见这当口,乌都也沉痛地掩了掩面。
他一边沉痛于国内乡镇百姓的教育普及率,却又在这群探子滑稽的描述中,冒出一串新的感慨。
不论哪个时代,念不起书的都是穷人家,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念不起书的几乎都在温饱线上打转。
乌都却能从他们胡编乱造的故事中,听出深厚的国家自信、民族自信,乃至文化自信。
他们当着耶律烈的面,不敢口称“蛮夷”,不敢眼露轻蔑,但仍会有掩不住的骄傲透出来。
那是“我知国不会破,家不会亡”的信念,身在敌营里,大不了就是老子一条命舍在这儿,不悲壮,也不必故作豪迈姿态,轻松地讲讲故事,逗你们玩。
他们知道国力强盛,知道膏粱锦绣能作养出美人无数,知道山林禽畜富足,知道国库修得起一万座金身佛,所以敢想也不想地张嘴浑说。
这无知的、浅薄的想象,是煌煌盛世中的百姓才敢想的。
别说蒙古几十万精兵,连一身甲胄都凑不齐的西辽兵眼里都是泛着绿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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