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而县衙,送来的邸报不定点,有时早上送,有时晚上送,更多的时候攒两三天的报纸一起送,还不是活字本,是手写缮抄本。
虽说抄录的人挺认真,里边没有错字漏字吧,但新闻这东西,多倒一遍手总是心里不踏实。
毕竟邸报都是给官员看的报纸,像后世的机关内参,用来领会精神的,万一谁怀着点什么鬼心眼,专门篡改点重要内容,底下就得出一连串的事儿。
“县里没有官书局吗?”
唐荼荼问。
“啥?”赵府的厨嬷嬷随口支应了一声,心压根不在这上头,两眼直盯着她的手。
“姑娘汆丸子不能太使劲,你这汆出来的丸子就不弹牙了。”
唐荼荼默默放下圆勺,把手上黏糊糊的鸡肉蓉洗掉。
旁边的帮厨家里有念书的孩子,听懂她问什么了,笑着说:“姑娘到底是京城来的,咱这地方哪有官书局?正儿八经的官刻坊就一家,离得倒也不远,就在津湾口,挨着漕司府呢。”
那倒确实不算远,三十里地吧。
“汤好了!”
唐荼荼往锅上盖了个盖儿,垫了两块湿布子防烫手,跟唐大虎一人一边抬着锅就走。
身后嬷嬷丫鬟“哎哎”叫了两声,又不知道说什么,连连叮嘱“姑娘慢点慢点”,拿了一摞碗筷连忙跟上去,在后头笑作一团。
厨房与偏院离得远,正好是个斜对角,相隔五六十步,唐荼荼每回见嬷嬷一碗一碗地往过端,得跑七八趟,费工夫不说,不是洒了饭就是碎了碗。
索性她力气大,跟唐大虎跑一趟就送过去了。
一群伤病号吃了几天的粥粥水水,今天杜仲终于点了头,允许他们吃正经东西了。鸡肉丸子汤配上黄米饭,再配几碟清淡小菜,一群病号吃得稀里哗啦。
这是在衙门的最后一顿饭了,气氛轻松。
杜仲一边写单方,一边慢声叮嘱着。
“鸡肉性温,补血益精。这个月就别吃肥肉与海货了,忌油腻,忌辛辣。”
鸡肉丸子味儿寡,那一点点鲜解不了馋,反倒勾得一肚子馋虫张大了嘴。
有人吸溜着舌头问:“吃狗不理包子成么?瘦肉放得大大的,搅上排骨汤,打上劲儿,撒葱花一把,芝麻油两勺,香死个人!”
一群老饕跟着闭上眼冥想,一脸陶醉。
杜仲俩字戳破了他们的幻想。
“不可。”
又有病号问:“那小杜大夫,能喝羊油茶汤吗?”
杜仲吃了十来年的馒头配稀粥,盐醋拌小菜,许多美食都没见识过,听到“茶汤”,感觉挺健康,下意识就要答应。
“不能!”
唐荼荼替他瞪了那人一眼。
她盛了一碗饭递给小杜大夫,自己提了双筷子也坐下了。
桌上四菜一汤,主食更全,花卷,豆包,黄米饭,还有一大盅鸡丝面。
伤病号在这儿住了七天,看着唐荼荼每天两趟过来点卯,上午给小神医端茶递水,下午给小神医洗菜做饭。连小神医给伤者清疽,她都不走,坐旁边目光灼灼地盯着。
相处多日,一群人都熟了,笑呵呵打趣他俩,“女追男隔层纱”什么的。
杜仲听着他们的打趣声,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局促起来了,小心抿了几粒米,踟蹰道:“唐姑娘,你不必……”
唐荼荼捧着一大碗鸡汤面,窝着脖子正喝汤,莫名其妙望来。
“嗯?不必干嘛?”
她洒脱的吃相,坦荡的目光,能把二殿下的满腔旖旎都硬生生拧成兄弟情,别说是一个杜仲。
少年立马打消了疑虑,捏紧的心松了松。
唐荼荼吃饭的工夫时不时扫他一眼,看看他夹了什么菜。
衙门里粗使多,用不着她端茶递水的,唐荼荼确实别有用心。她想摸清杜仲的饮食。
那是杜仲留宿衙门的第二天,神医之名传了开,赵大人做事稀松,人情关系上却又精明得厉害,在府里设了家宴,把杜仲请上贵宾位。
老爷宴客,厨房自然用尽十八般能耐,一顿饭鸡鸭鱼肉蒸烤煎烧上了个全。
席上赵大人热情,赵夫人体贴,侍膳的婢子眼睛尖,什么菜都往他碗里夹。连唐老爷也频频劝“少年人,要多吃点”。
弄得杜仲面色难堪。他又不是多话的人,硬着头皮全吃下去了。
吃完蹲在院角干呕。
把唐荼荼吓一跳:“你怎么了?”
杜仲在难言的窘迫里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我吃不得荤腥。”
唐荼荼脸上烧得慌,想起出门前答应王太医的,她嘴上应承人家会把杜仲当家人照顾,一忙起来就忘到脑后了。
可他不止不吃荤腥,第二天的小葱拌豆腐、冻柿饼,也一口没碰。
唐荼荼回去想了又想,才想明白原因。
受过宫刑的人,可能肾脏不好……油腻的,容易结石的,会加重肾负担的东西全都不能吃。
唐荼荼每天去厨房盯一会儿,专门给他配个餐,她虽然没正经学过营养学,但靠着零七碎八的常识也能弄出个营养搭配来。每天给杜仲送过去的食谱尽量丰富,回头看看剩菜,留意他吃了什么,没吃什么,几天过去就有数了。
杜仲不吃猪肉,不吃鸡鸭,兔子肉会吃一点。
羊肉吃清炖的,不吃酱爆的。
他吃一点鱼,不吃虾蟹,可能是虾蟹寒气重,也可能是虾蟹嘌呤高,更容易致痛风和尿结石。
他不吃豆腐,不吃鸡蛋,不喝豆浆豆腐脑。噢,古医竟摸索出了植物蛋白对肾脏有损的道理。
……
唐荼荼小心护着他的自尊心,只观察,从不问,短短几天列满了一个小本子。刨去他不吃的,就不剩多少样了。
怪惨的。
她拿回去给家里的厨嬷嬷瞧。
十来页,记得密密麻麻,看得厨嬷嬷直咋舌:“这是打哪儿来的金疙瘩?下奶的妇人都没这么讲究的。”
唐荼荼含糊带过:“人家是大夫,吃得仔细点,延年益寿嘛。”
嬷嬷一想是这个道理,乐淘淘去研究延年益寿的秘方了。
第192章
十几位伤病号都有家人来接。刚把伤员送进来的那天,家属全吆五喝六的,闹得两头难看。
这会儿要走了都挺热情,各家都备了礼,从吃喝到穿用全有,堆了满满一桌。
赵大人一拂衣袖,光风霁月地表示“分内之事,不能收”。
奈何唐荼荼和杜仲眼皮子浅,满口“您客气了客气了”,把里头的金银清点好,数出诊金和药品的钱来,贵重礼物全退回去,倒是把新鲜蔬果和几匹绸布全留下了。
“你们俩……”
赵大人噎得不轻,唏嘘着少年人不懂事,摇头晃脑地走了。
胡嬷嬷伸长脖子瞧着他出了院门,啐了一声:“这老家伙,诊金都不要,到时候衙门一核账,亏空的岂不是得咱家贴补?”
“背后不说人,别给老爷惹麻烦。”唐夫人展开那几匹布料看:“绸子都是好绸子,杜仲你来,我给你量量,回头裁几身衣裳。过年的新衣再不裁就迟了,你爹娘都不在跟前,就叫我过个干娘瘾吧。”
杜仲愣了愣,唐荼荼推了他一把:“过去呀。”
这少年局促地抿抿唇,走过去,他没劳烦唐夫人和胡嬷嬷动手,自己拿着绳尺量了腰宽。
唐夫人笑了:“光量腰宽顶什么用?还有肩膀和胯宽。”说着和胡嬷嬷一人一头,拉着绳尺绕着他缠了一圈。
杜仲整个人僵在那儿,他极不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举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幼年失怙,连爹娘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年纪大了,揣着一肚子良医救世的大理想,于生活琐事上操心不了那许多。
什么量体裁衣,杜仲还是头回体验。
一抬头,看见唐荼荼眯着眼睛,笑得腮帮子圆鼓鼓的。杜仲有点恼,又奈何不了这两个妇人的热情,丧气地垂下了眼睛。
赵大人身上有诸多缺点,他好大喜功,偏又胆小怕事,极其好面儿……但这人身上也有一个很值得说道的优点,就是不恋权。
赵大人过完年二月就要离任了,这程子忙着与各大家族的宗亲族老套情分。
京官与地方官不同,京官升与贬,全凭上头人一句话;地方官,尤其是知县这样的一地父母官,论起功过,一半要看你在任时做了什么事,另一半出于民之口,民心向背会成为考绩的重点。
要是清官、好官,离任前都有本地德高望重的人给写功德书,夸夸这官员任上干得好。
干得不是那么好的、没能为治下百姓谋着福祉的官,就得从人情上走动走动,互相行点方便。
唐家人每天在县衙里进进出出,赵大人不在衙门的时候,县丞、捕头、师爷全把唐老爷当成管事的,几人坐在正堂里议事。
真要论起来,唐老爷一个还没上任的来主事,这明摆着是越俎代庖。赵大人看见了却还挺高兴,乐呵呵说:“振之,真好啊,你上手快,我心甚慰。”
唐老爷揣摩观察了好几天,发觉赵大人是真的乐,毫不顾忌与他一起主事。年关政务多,各县要统计收成、要管控粮肉市价……
他全与唐老爷商量着处理,每天“振之你来”,“振之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如何”。
唐老爷心里那点恼火又灭了三分。
伤病号走了,偏院的床榻铺盖全要处理,用过的床单被罩烧了,杯碗要水煮消毒,地面泼上滚烫的药汤,擦得光可鉴人,用艾叶熏了屋,又大开着窗户通了一天风。
古嬷嬷不懂这烧伤,寻思这又不是肺痨,怎需要这么费事儿。瞧杜仲和二姑娘坚持,也只好照做,带着几个仆役忙活不停。
唐荼荼惦记着那个双腿严重烫伤的黄八宝,这几天还吩咐门卫,要是他家回来看病,不要拦着,让他们进来。
却一直没等着。
她隐隐觉得不好,点了两个人去黄八宝家打听一下,仆役回报说:“人家不让我俩进去,说是家里请了神医,不劳烦咱挂心。”
唐荼荼不太信有人能治下肢大面积坏死,但市井中也常出奇人,说不准蹦出来个真神医,便让人盯着点,每天过去问问情况。
她将近天黑才回家,跨过一条街,再转入巷口就到家了,前后不过五百步。
走在窄巷中时,房顶上有人“吁——”吹了一声口哨。
唐荼荼仰头去看。
叁鹰蹲在房顶上冲她笑:“姑娘吃了没?有什么喜事呀,怎么心情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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