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她大步走着去前衙了,比谁都积极。
印坊刚租下来,还没找齐雕版师傅,县衙先以手抄为主,十几首顺口溜抄完以后张贴布告,也在各闹市口贴。
进了腊月就是备年货的时节,街上人流量很大,看见衙差贴出了布告,纷纷围上去看,与此同时,县衙要举办“强身健体寒冬大比”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这顺口溜节奏鲜明,不论扫地、擦灰、切菜,还是衙役练刀练枪,不论夫人丫鬟打络子,还是文人行酒令。
顺口溜的拍子能跟世间万事应和上,不管干什么的时候都能念一念。
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二两银子折腰的,但你走出家门,看见街坊邻居不是跳绳踢毽,就是念着顺口溜玩单拐跳对撞,连天天打五禽戏的老大爷们,也全依照顺口溜编了节律相同的新操。
回了家一进门,看见儿子坐得笔直,琅琅念着:“大诗人,王安石,老来捧书字不识。护眼爱眼是大事,眼到书本距一尺,胸离书桌拳一只。”
一扭头,家里老头儿老太太从身边过,口中念念有词:“养心神,护肝脏,不生气来不骂人,合家欢来病不侵。”
去厨房睄一眼吧,媳妇唱着:“吃得慌,咽得忙,伤了胃口害了肠。宁可桌上食无肉,不可干吃饭无汤,米面里边带点糠,少吃咸菜身体棒。”
……这日子没法过。
城里的百姓全邪门,氛围如此,脾气再硬的人也会被感染,嘴上嘀咕着“这群鬼东西闲得没事干了,老子就是不整”,可叫家人们吵烦了,关起门来躺床上,也会忍不住哼上两句。
“躺床上,勿多想,闭眼你就赶紧睡,胡思乱想伤神智。”
好嘛,这下睡也睡不着了。
……
每一首顺口溜都是六到十句,唐荼荼写得很仔细,她专门绕开了时下对医学的四分法,悄悄地把后世的医学分类扩充进来。
这时的四分法是:体疗少小(内科小儿科)、疮肿,耳目口齿(五官)、角法(拔罐)四类,大夫只侧重这四样,远远比不上后世的医科分类涵盖面广。
她和杜仲创作速度飞快,顺口溜以每天三首的速度更新,告示栏上贴了三排,旧的顺口溜往下挪,新作贴到最顶上。
腊月正没什么新鲜事儿,街上溜达的闲人多,每天告示一更新,立刻有一群百姓围上来抄诵,旁边配了衙差,专门给不识字的百姓念。
这些养生顺口溜多数都是常识,周围医馆里的大夫竖着耳朵听,看满大街散扬的都是这手抄诗,未免觉得滑稽。
什么“睡觉别乱想”,什么“吃饭多喝汤”——那不是废话嘛,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要是人人都能照着做,每天哪儿来那么多积食嗳气的病人?
刨掉这多半的常识,剩下的,倒是有些值得思量的。
听说是宫里御医传出来的养生大法,给皇帝娘娘们用的……想是差不到哪里去吧?
同行容易相轻,县里的大夫们一边对这大白话的伪医典嗤之以鼻,但每天清早,各家医馆还是要派个跑堂的去告示栏看看,把新的顺口溜抄回来,一字一字研读,盼着能搜刮出什么御医圣方。
圣方还没搜刮着,这顺口溜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没过几天,医馆里竟然有人找上门来拔牙了!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问:“拔牙多钱一颗?”
好家伙,稀罕事儿!
放以前,谁拔牙不是拿根线绑上、自己狠劲儿一拽的?
百姓讳疾忌医,唤不上气了都要等三等,更别说是小小的牙病。小孩牙齿松活了,老人牙根烂了,爱吃糕点还不刷牙、硬生生被疳虫蛀蚀成了龋齿的……
不论什么牙坏了,全敢自己拔——松活的牙拿根线系着拽下来;不好拔又疼得要命的牙,也敢拿小锤子乒乒乓乓敲下来。
牙齿,连着经络、骨脉,也要影响气血,自己瞎胡拔,拔成了面风面瘫的不少见。
富人用得起马尾牙刷,也买得起竹盐和牙粉,自有一套养护方法,饶是如此,牙病也是常有的事儿。
穷人里头,三十岁以上的人张嘴全是一口黄牙,哪怕嚼牙被蚀穿了,疼得要命,也全得扛过去,顶多含上一把花椒粒,叫半张脸都麻了,也就不怎么疼了。
可坏牙引起的脓肿仍然在那儿,一直熬着,甚至有人面颊生生被脓肿穿破,脸上破出个洞来,不能吞咽、活活饿死的也不少见。
——晨刷牙,晚漱口,烂牙不敢瞎胡拔,吃完糕点及时剔。
——牙刷熬膏不能省,西市杂铺都有卖,买二送一大实惠,买三送二全家齐。
这几首爱牙护齿的顺口溜传得特别快,别的顺口溜效果还没见着呢,拔牙的先来了不少。
几家医馆心照不宣,立马追着商机,在门前立了价牌,价钱打得便宜,拔一颗牙三十文,十个肉包子的钱。
“拔牙不贵”的讯号一传出去,来的牙病患者竟一天比一天多了。
杜仲受赵大人引荐,在县衙对街的邝氏医馆当起了坐堂大夫,他一边行医,一边收集医档,同时跟本地最厉害的耳目口齿大夫学拔牙。
这大夫八十来岁了,满头银发,小小一绺山羊胡子也染了霜,一口牙齿却洁白如新,啃锅巴嘎嘣脆,比起年轻人的牙口也不差。
老大夫算是这时候的专家号,普通拔牙的他懒得接诊,交给家里子侄拔。自个儿接诊病人,先要人家张嘴,张嘴露一口大黑牙的,邝大夫就立马来了精神。
最严重的烂牙,牙齿会蛀穿成深深的窝沟,牙髓坏死,黑出一个大洞,坏牙常常掉一半、留一半牙根嵌在牙龈里。
唐荼荼怕杜仲初来乍到的,受人排挤,每隔一天提两斤点心水果上门,帮他笼络人心。
她这天来的时候,被这病人一嘴牙惊得头皮紧了紧。
“丫头来得正好。”邝大夫眯着眼一笑:“过来给我摁住他,你劲儿大。”
“啊……?”
唐荼荼听着老大夫的吩咐,坐诊床尾,给那人按住脚。
“摁好喽!别撒手啊。”
这病人已经口含了麻沸散,半张脸都是麻的,叫他们这阵仗弄得七上八下的,心悬了老高。
邝大夫双膝夹着病人的脑袋,以一根烧得滚烫的短铜钉插入牙洞。他眯着昏花老眼,手却异常得稳准狠。
滚烫的钉子按上去,诊床上的病人闻着了熏肉味,吓得嗷嗷直叫。
邝大夫眼疾手快地给他塞了一团布巾,不让他闭住嘴,笑呵呵说:“该你疼,这一嘴的火,味儿这么大,可熏死我了。”
这民间土法看得唐荼荼腮帮子疼,转念一琢磨,好家伙,这跟后世的根管治疗其实是一个原理,都是要弄断坏死的牙髓,切断病灶。
只是这个时代拍不了影像,拔牙工具少,看起来就会显得瘆人。
床上的病人直挺挺躺了半天,等缓过了那阵疼,再把铜钉取下来。牙齿里只留下一个窟窿,待清洗干净了,以一小块薄金片敲出牙齿形状,嵌在上头阻断牙髓腔,就成了半颗金牙。
老大夫一巴掌拍他脸上,打得病人一个激灵,骂了一声,自个儿站起来了。
脸上觉得疼,这就是麻药劲头过了,老大夫乐颠颠一笑:“已缺两边厢,又豁中间个——余下三五颗尚能使唤,还能嚼两年烧饼呢,挺好挺好。”
杜仲是解剖过死人的,他对面部牙齿的了解算不上通熟,胆量却不比行医几十年的老大夫差多少。
他观摩了两天,就敢上手试着去拔牙了。
深处的大牙难拔,他先从门牙、虎牙上手。几天之内,邝大夫从站在他旁边耳提面命,变成了坐在摇椅上哼小曲,不再手把手教他了。
唐荼荼乐了:“这算是出师了?”
邝大夫一哂:“出师还早着呢,他志不在此,学个门道儿、练个手熟就行了。”
志不在此?
唐荼荼微怔,这是说杜仲没想做五官大夫?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她窥了窥杜仲表情,没看出一点端倪。
接完今天最后一个诊,唐荼荼随着杜仲一起离开,出门赶巧了,正好看见医馆门前有衙役在布告栏上贴新的顺口溜。
近来天气无常,保不齐哪天就下雪,布告栏顶上加宽了檐,贴的也不是白纸黑字,而是在白绢上蘸着黑色漆料写的,漆料里油分足,字迹受了潮也不会糊。
弘扬医学之路初初开了个头,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
唐荼荼没忍住蹦了两步,想起来身后有人,赶紧顿住——她在这个躯壳里呆太久了,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个成年人了。
但高兴是没必要掩藏的,她回头,笑盈盈问杜仲:“小神医,感觉如何?”
杜仲轻飘飘叹一声:“姑娘又笑话我。”
外人叫他“小神医”,杜仲听着跟喊他“大夫”没什么两样。自己人这么喊他,他总是要局促起来,轻咳一声:“不敢当,不敢当。”
唐荼荼拍拍他肩膀,这孩子发育迟缓,个头长得磨蹭,拍他肩顺手得很。
“拿出神医的架势来,等咱们的印坊开了,印的可不止是顺口溜。到时候,还是得拿你‘御医亲传弟子’的名头镇场子。”
杜仲:“姑娘还要印什么?”
“那可太多了。”唐荼荼掰着手指数:“有眼保健操,广播……咳,健身体操,就是比五禽戏太极拳简单一点的,怀孕的妇人也有助产操。”
杜仲蹙起眉,迟疑着跟念了一遍:“怀孕……助产操?”
他一皱眉,唐荼荼只当他是觉得这个不妥,解释说:“这操的运动幅度很小,主要是保护孕妇腰腿、纠正产位的——这个不急,我们慢慢琢磨一套动作出来。”
生孩子是一道鬼门关。盛朝承平已久,也不缺粮,百姓平均寿数能有四十出头,但如果把夭折的婴儿也统计进去,这个“平均寿数”怕是要哗哗减五岁。
而母子一体,婴儿夭折多是因为生产不顺,母亲也未必能过得了这个坎。
唐荼荼步子大,走得又快,因为不习惯与人同行,她自个儿想事情想入神了,没一会儿就走杜仲前头去了。
杜仲忧虑地望着她的背影。
出门前,师父的叮嘱言犹在耳,师父说“唐姑娘性子沉稳,思虑周全,你跟在她身边做事,最为妥当”。
他想:这两个词,哪一个与她沾边了?
这才几天,养生顺口溜快要传遍了县城,大概不出半月,就会传遍乡村。
百姓愚昧,懂的医理没有半分,要是样样依照着顺口溜做,回头再冒出什么大疾小病来,会不会怪罪到她头上?
孕妇助产操……谁家怀孩子的妇人不是香饽饽,丈夫和婆婆妈全盯着那个肚子,谁家养胎不是静坐休养、不让走不让动的,一天四五顿大鱼大肉喂进去,盼着生个大胖孙子。
能听得进医嘱、让妇人少吃多餐的,那都算是懂事明理的人家了。
她竟然敢教妇人做操……弄不好会好事变坏事。
杜仲想到此,连忙追了几步,想要打消唐荼荼的念头。
走近巷子时,远远地却听见了哭声。
那哭声是从衙门后门处传来的,唐荼荼和杜仲对视一眼,连走带跑地赶过去。
衙门外站着几个脸熟的人,搀老携幼的,冲衙役哭喊着:“差爷,求求您快告诉我们小杜大夫住哪儿吧!大夫说我家八宝药石罔医了!”
八宝……黄八宝?!
唐荼荼一个激灵:坏菜了!
她之前让唐大虎盯着黄家,就怕黄八宝那重度烫伤的两条腿出什么事。最近一忙起来,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唐大虎天天跟着衙役发传单,哪里顾得上盯黄家?
眼下,他家的爹娘子女都来了,还有他那位跋扈的夫人,脂粉不施,脸色白得瘆人。
一转头望见杜仲,黄夫人踉跄地扑过来,冲他跪下了:“求神医救救我家男人!您快看看他!他今早昏了半个时辰,大夫说只能摸着气儿摸不着脉啊。”
“起来。”
杜仲眉头捋不顺,轻淡地斥了一声,从她身侧行过去,没受这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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