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小杜兄弟不胜酒力,我瞧他醉得狠了,说是让他住到初二再走吧,他偏不,一定要今夜赶回来,说要‘回家’。”
这“回家”俩字,听得唐夫人心花怒放,不待荼荼说什么,连忙使唤人把杜仲背进去了。
唐荼荼:“治好了什么沉疴呀?”
公孙景逸:“有一个将军左脸面风,那半张脸歪斜着总抽抽,杜仲连施了半月针,已经能自如合眼了。”
唐荼荼:“还有呢?”
公孙景逸眼皮一抖,视线立马往边上游移:“别的都是大老爷们的病,你打问这个害不害臊。”
唐荼荼:“……”连蒙带猜是懂了。
她唤一声:“爹,快别拖着伯爷说话了,诸位赶紧回家过年吧。”
公孙景逸笑了声:“还是茶花儿善解人意,得,初四咱们再聚。”
告别了公孙一家,大门又锁上了,仆妇把杜仲安置到偏院,喂了醒酒汤,等了半天,杜仲依旧没大清醒。
军营里不像外边喝花酒,喝甜酒,伙头兵自有绝佳的酿造手艺,酒后劲足,杜仲还是头一次坐没坐样,脑袋枕在圈椅靠背上,躺成一个看着就难受的姿势。
他轻声喃喃:“姑娘,我今儿真欢喜……”
唐荼荼只当他喝多了,应承着:“是是是,欢喜。”从靠背缝里给他塞了一个坐枕。
她给芳草使个眼色,赶紧在偏院收拾个屋子出来,杜仲没在这宅子里住过,铺盖和洗漱用品都得准备。
屋门开开合合好几趟,这被盛赞为“华佗再世”的少年,谁也没看,仰头望着屋顶,双眼朦胧覆了一层水。
“我跟着师父这些年,民间称我们一声‘太医’……太医,太上圣医,官学博士,听起来好大的威风,是不是?”
“其实在宫里……别说是宫里,但凡家中有肱股重臣的人家,都把太医当下人看的,呼来挥去,毫无体面。”
“什么话,怎么说,得提前在心里念几遍,一个词都不敢说错了——要是说一句‘不好治’,那些守着老太爷、老太太等着分家产的孝子贤孙,就要指着太医鼻子骂。”
他哽咽了一声,声音更虚渺了。
“我有时好恨啊,恨人轻贱,也恼火别人当大夫什么都能治得。”
“师父有时劝我,说人各有命……这‘命数’摧我折我,没给过我几天好活。说‘命苦’罢,别人能这么说你,自己说自己命苦的,那是废物。”
“从前,我只当‘人上人’都是投了个好胎的,金银窝里生出来的,才能得人敬重。”
“这半月才知,原来,旁人的敬重也能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回来。”
他喝得面红耳赤,眼睛只虚虚睁着一条缝,说了好多的话。
唐荼荼怔怔听着,喉间像堵了黏糕,一个字也发不出。
“川贝!”杜仲忽然尖锐喊了声:“快。”
那叫川贝的药童猛地醒神,小声问:“唐姑娘,您家茅厕在哪?”
唐荼荼愣了下,忙说:“外院就有,我领你们……”
“我不在这儿!”杜仲吼了声:“川贝,扶我回住处。”
杜仲双腿难受地曲扭几下,抓着药童的手,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主仆俩喊开了后门,姿势狼狈,半走半跑着远去了。
唐荼荼怔怔看着。
他身下流下淋漓的水渍,夜色很暗,可唐荼荼还是看见了。
叶先生倚在后门边,分明刚才在厅里时还醉醺醺的,此时又亮起一双世上事全瞒不过他的眼。
“受过宫刑的,是没法自如排尿的。唉,这孩子,大概是从不在陌生地方解手的。”
唐荼荼光是听着,就要难受死了。
南边静海县巡卫衙,又一波焰火轰然上天,漫天的光彩与烟尘经风一吹就散。
月色澄明,人间的愁与苦全升不上天。
初五,就算是过完了年,京城家家户户门前攒了一地的红鞭屑儿,都挥着扫帚出来扫,扫完了拜一拜,喊个“诸事大吉”,点把小火烧了。
一季的粮草和十万床棉服棉被一齐上路,竟用了五万辎重兵。
从京城一路行出通州,两侧百姓夹道欢迎,最多时候一条街上聚了几万百姓,出了通州城,空气才算是通畅了。
晏少昰回身望着不见头的车队,唇角一捺,燥郁升上了脸。
京城都夸皇家娘娘们心慈,棉被用的是八斤重的棉花,十万套棉被要防潮,包裹起来就是百万斤。
只看斤秤确实不算多,可棉被跟粮草不同,粮草一车能堆垛千斤,棉被捆扎严实,一车装不下十床,一路淋霜受雪,送到边关还得等天暖和的时候晾晒。
纪氏挑头出这主意,果然是蠢货。
上百面彩旌高扬,那是各式各样的仪仗旗,举旗的小兵操练久了,行走步速都有规矩,那么大的旌旗鼓着风,走得拖拖拉拉的,全是在耽误辎重兵脚程。
一群影卫默不吭声,护着马车围了两圈,把吹号敲鼓的乐兵撵得远远的,就怕殿下不高兴。
晏少昰无甚表情,望了望东南方向,又算算行程,起码还要走六天,难免动了点心思。
初五了。
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胖了没,瘦了没,天津口味习惯没,想我……咳。
心尖上仿佛有蚂蚁挪步,痒得止不住。晏少昰低低唤了声:“冯九,你过来。”
一名长相俊俏的影卫应了声,打马靠近,附耳贴过来,才听殿下说了一句话,这影卫脸色立马惊悚起来了。
声音都变了调儿:“小的哪里敢……”
被二殿下瞪了一眼,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负责辎重的副将俞丘明一路警惕,不停跑前跑后巡视着。
他看见殿下莫名其妙地从马车钻出来,换成了骑马,笔直笔直坐在寒风中,披风也不穿。
吹了半天风,突然就染了咳疾,吭坑咔咔一声接一声的,又从马上换到了马车里。
俞丘明惊得不轻,把殿下给吹得风寒了,真要怪罪起来这是他的罪责,连忙请了军医过来。年侍卫却寒着一张脸,说他们随行中有大夫,不用操心。
与此同时,一队普通装束的骑兵岔入了另一条官道,朝着天津方向冲去了,马蹄如飞,溅起滚滚黄尘。
俞丘明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个人,紧张兮兮地又来请示。
车里的二殿下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哑着嗓说:“本殿用他们办点私事儿,你不必置意。我头疼得厉害,想清静清静,你不要声张,每日把饭食送来就行。”
不要声张……
俞丘明想起那些“二殿下宿有头疾”的隐隐约约的传闻,心里一咯噔:头疾可大可小,但放皇子身上,这就是要命的大事。
二殿下铁骨铮铮,能让他疼得气虚无力的头疾必然是大疾,绝不能传扬出去!
他一骨碌翻身下马,跪地打千:“殿下只管好好静养,末将以项上人头发誓,决不让任何人靠近此车一步!”
第208章
天津的探子桩点接着口信,恭候了半日,总算把主子爷给盼来了。
这一行人虽风尘仆仆,都露了疲态,连座下几匹千里马都累得直喘粗气,各个眼里却都是精光烁烁的。
尤其打头的那位,勃勃英姿,最普通不过的小兵半甲叫他披挂在身上,竟像高炉里锤炼出来的精钢铠。
“殿下!”年禄台低声又热切地喊了一声。
这是个肚大两头瘦的中年人,在天津经营多年,在当地做点酿酒生意。天津的烧酒是一绝,鼎鼎有名的津酒说的就是天津酒,此时的烧酒已初步有了酿造蒸馏的雏形,几年间生意蒸蒸日上。
年禄台跟廿一是同一辈的影卫,“禄”是六组探子的谐音。他自打永和八年回京述职,这又三年没见过殿下了,掩不住激动。
“奴才已秘密联络了几个桩点的头子,备好了酒宴,给殿下接风洗尘!”
晏少昰朗声一笑:“多谢你了,但我此行匆忙,不必费这心思,你们自用吧。”
他随手把马鞭扔给下仆,上了三级台阶,步履匆匆进了内院。
他虽是负着一只手走的,气度跟走在太和殿前一样雍容,可那步子大得,年禄台得跑着才能追上。
这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下肢十分轻快,这么多年扮着酒商,克制轻功步法已经成了本能,也就在自己宅院里头才会露出一点端倪来。
他跟在后边边跑边喊:“宅子里一切穿用都是上好的,殿下有什么用不惯的只管知应,奴才就在隔壁院儿住着!”
话没说完,主子已经快要进了内院了。
两侧的亲信兵守在门前,年禄台知道规矩,在二门外定住了脚。
尽管没能一块吃上宴,这骤然见着主子的喜悦已经叫他热泪盈眶了,年禄台撩袍跪下,朝着主子背影磕了个头,大声喊了声。
“奴才敬奉主子,万福金安!”
这就算是表过忠了。
他头贴在地上的那一瞬,晏少昰耳尖微动,捕捉到了这轻微的声响。
他回头,很淡地蹙起了眉,忽然被这一磕头撞到了心里柔软处。
——这是他的手下人。
因为他多年前的一句吩咐,就来到天津白手起家,招买奴仆,隐姓埋名做了十年的探子,十年来不敢成家,不敢叫枕边睡上生人。
他手下有无数这样的探子。
这些人终其一生,只为在整个天下织起密密麻麻的线报网,做他的眼睛,叫他看得见天下事,不因山隔海阻而瞽目塞听。
晏少昰转身,一抬手,隔着半个院子唤了声:“起来。”
年禄台抹抹眼泪,掸干净衣袖站起来了。
晏少昰抿了抿唇:“聚宴你安排到夜里罢,迟一些,巳时……亥时罢,夜里喝酒自在。”
年禄台又惊又喜:“奴才这就去安排!”
廿一抱臂在院里站着,记住这“亥时”,知道殿下晚上是打算吃两顿饭了。
主子这一停、一驻足,两句话的工夫,年禄台心里快要开花了,目送二殿下进了院儿,又去跟廿一打听:“有什么要紧事儿,吩咐咱兄弟几个不能做,殿下竟要亲自来一趟?!”
“……”这话就不好讲了。
廿一面不改色地给殿下糊着脸面:“殿下是来见,一位贤士,与之商议朝廷要事。这位贤士,平时不出关,殿下礼贤下士,三顾茅庐……”
编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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