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39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奴婢知道姑娘难受,但是姑娘想想,那样的人物,志向远大,要忙的事儿也多,如何能天天陪在姑娘身边呀?再说了,这别后重逢未必不美,人家不都说小别胜新婚么,等下回二殿下来了……”

  唐荼荼眼皮跳了跳,这都什么跟什么。

  芳草拿捏着语气讲着道理,才一步一步走近,借着月光看清姑娘眉眼时,她突然掩住口短促地“啊”了一声。

  唐荼荼愣住:“怎么了?”

  芳草惊骇地发起抖来,一脱口就带了哭腔:“姑娘你的眼睛……两只眼睛怎都出血了?”

  五更天,冬天夜长,满城仍是寂静的。

  杜仲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一进门,被满室通明的烛光灼得闭了闭眼。

  等看清唐荼荼的样子,杜仲一蹙眉,戴上手套,推着唐荼荼的下颔线扭到一侧,他几乎没有俯身,上半身离得远远的,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头颅和面门可有受外伤?”

  胶皮手套贴在脸上凉飕飕的,唐荼荼心里七上八下:“没有啊。”

  杜仲又问:“最近三日吃了什么?二便正常么?可有伏案熬夜、过度用眼?”

  “都没有啊。”唐荼荼眼睛涩得厉害,杜仲扒着她眼皮,叫她连眨眼都不能,眼皮扑簌着抖个不停,涩得更疼。

  她仔细想了想:“是从前天夜里开始不舒服的,那晚上就觉得眼睛干涩了,昨儿前晌出门时照了照镜子,看见右眼冒出几条红血丝,我没当回事。”

  杜仲眉头皱成团:“你是右眼先红,后染上左眼的?”

  唐荼荼被他问得心惊肉跳的:“是这样……严重么?”

  杜仲终于停下翻弄她眼皮的手,丢了胶皮手套入杂物篓,又去净了手。

  他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吩咐院里仆妇:“今日谁与她说话了、靠近了,都去洗净手,拿沸水烫了毛巾擦一擦脸,等天亮后,所有的枕巾、被套、脸盆、杯碗,全烫洗一遍放到阳光下曝晒,近日绝不可揉眼睛。”

  仆妇慌慌张张,全傻在当场。

  唐荼荼有点听明白了:“我这是……红眼病?”

  她没得过这个病,但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两只兔眼的瞬间,脑袋里就冒出了这个词。

  果不其然,杜仲用时下医法给她译了遍古语:“这是白睛暴发红赤,又叫天行赤眼症,发作快,传染性极强,动辄就成致疫病的疠气,能迅速扩散变成大流行。”

  “姑娘昨日红了眼,就算你是前日发作的罢,你仔细想想是从哪染上的?这两日又去了哪儿,接触过什么人?”

  唐荼荼心底扑腾扑腾的,慌得口干舌燥:“在哪儿染上的,我不知道啊……但我这两天去过了好多地方,昨儿上午洒吉,场地上起码几百人,下午逛集市,晚上……晚上看了篝火和打铁花。”

第216章

  人挤人的撒吉,人挤人的逛庙会,疼着眼还坚持看了打铁花……

  杜仲嘴角绷得更紧了。

  他自己身边只带着两个药童,几个壮仆,家里没有人操持,小馆子点几道菜,糊弄几盘饺子就算是过了年,年味儿淡得只剩门上对联。

  他竟不知居然有人一天能逛这么多地方,大夫天性使然,这会儿坐在唐荼荼这屋子里都觉得处处是病菌了。

  杜仲是静悄悄被请来的,唐荼荼本来没想惊扰爹娘,可“二姑娘双眼赤红”这事儿,还是如惊雷一般从前堂滚进了后院。

  杜仲才敛起袖研墨写方子,外间有人匆忙赶来,唐老爷和唐夫人衣发都没拾掇齐整,披风一裹,连走带跑地赶来。

  一看见闺女这两眼的红血丝,老父母急得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荼荼这是怎么了啊?”

  唐夫人才伸手要抚她脸,被杜仲隔开,声色俱厉训了句:“谁也别碰她!都离她远些。”

  这孩子平常说话慢悠悠的,从不疾声厉色,乍一大声把屋里人全唬住了。

  杜仲看看这满屋人,没一人端起该有的紧张,知道他们还把这赤眼病当平常事,于是缓了缓语气,沉着脸又说。

  “这天行赤眼症要不了命,但传得快,往往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人患,则全家染。这几日与姑娘接触过的人保不准全携了病,大伙儿别凑一块交头接耳了,赶紧回各屋里烫洗私物吧——切记病在眼上,万万不可揉眼睛,眼睛涩疼的立刻来找我。”

  满屋人愣在那儿。天还没亮,鸡才打了头遍鸣,人人脑子都是糊涂的,听不明白杜仲说的是什么。

  只杜仲一人清醒,他转回头又与唐老爷说。

  “大人这几日别去县衙了,免得染上旁人,诸位都安生呆在宅里罢,封了宅门观察几日,再有发病的也好控制。”

  “……封宅?!”

  唐老爷吓得变了声调:“这到底是什么恶疾?”

  所谓“红眼病”,唐荼荼自己没得过,上辈子却时常听着。她知道这红眼会传染,研究所里有同事得过,也没见有什么严重的,人家戴副平光镜,点两天眼药就消下去了,也没听说需要烫洗衣裳和枕巾。

  唐荼荼有点慌:“不是不要揉眼睛么,不要与人共用毛巾,这几条我都知道,怎么还要封宅锁院的?”

  满屋的仆妇脸色也渐渐变了。

  一传十十传百的,那是瘟疫啊!

  杜仲已经提笔写方子了,听她这么问,又看诸人脸色,才知道这一家子从老到小都没听过这天行赤眼病。

  他自己博闻强识,背过的医书能摞一屋,不需要多想,脑子里便检索出一串赤眼病例证。

  “承泰二十一年,赣南一县城爆发赤眼,七百多人染病,几十人久久不愈。”

  “文和六年,京城西郊那一场赤眼病爆发,是师父领我去过的。一整个村子瘴毒相染,四百多人全染了赤眼,整个村没漏下一人,虽说没人丧命,但也有十几人成了目盲。”

  “这个村被周围村子谑称为红眼村,村民病情不重,却累年复发,累年红眼,传到外边难免被传成鬼祟之事。那之后好几年,四里八乡也没人敢嫁进这个村去,最后阖村拆姓分家,并到了别村去。”

  唐荼荼越听越慌,结舌说:“这病菌在眼睛里,不是只有手碰眼睛才会沾染病菌吗?勤洗脸勤洗手,不与别人挨近就是了,怎么会感染这么多人?”

  杜仲停下笔,叹气的声调比往日更老气横秋了。

  “姑娘,不是所有百姓都如你一样,饭前洗手,饭后漱口的——寻常百姓家没人伺候,厨房不会时时刻刻备着热水,冬天的水从井里打上来,冰凉刺骨,许多穷人家懒得烧水,也舍不得费炭,一天都未必洗两回手,就算洗手也是随便涮涮指头尖,不是家家户户都舍得买皂膏的。”

  “这赤眼病,一人染,则全家染,街坊邻居串门,但凡手揉了病眼,碰哪里,哪里便是毒。”

  “握了手,手上就沾毒,家中老小混用毛巾、脸盆的,也是毒,沾了脏病的手摸了桌椅板凳碗筷勺,别人也摸上去了,再碰了自己眼睛,这都会染病。”

  杜仲古今医理串着学,学得乱,对真菌、细菌、病毒统统称为毒,还是中医那一套火毒、热毒、寒毒、瘴毒的分法。

  一句一句“毒毒毒”,唐荼荼连理解带猜,听着更瘆人。

  杜仲又说:“初染此病,病在结膜,不治将恐深,累及角膜和内眼——像姑娘这样眼白泛血丝,这是病症最浅的时候,再之后,白睛下成片溢血,再不治,黑瞳上也要结翳,上下眼皮生脓烂疮,内眼瞳膜离断,就要变成半瞎了。”

  “半瞎?!”

  唐荼荼一个激灵,后背都凉了。

  唐老爷和夫人惊得摇摇欲坠,再看荼荼这双血丝密布、几乎看不着眼白的兔子眼,几乎吓得当场套车回京找太医救命。

  杜仲怕吓到他二老,又慎重改口:“也不是半瞎,会视物不清,看远看近都花眼。”

  这说法也没比半瞎好多少啊!

  一个个惊雷劈下来,杜仲照旧是温声细语的。

  “姑娘生活习性好,我是知道的,我疑心这病是别人染上你的——唐大人,您是一县父母官,还得提防这病在外边爆发——姑娘仔细想想,把你这几日去过的地方都列出来,咱们推一推是从哪染上的。”

  唐荼荼攥着手指,脸上血色一层层褪。

  她实在记不清这几天从多少人手里接过东西了,她自己注意个人卫生,也没有揉眼睛的毛病。可这几天忙着印坊开张,又是健身大比报名,许多的报名表发下去又收起来,摸过的东西数不清。

  昨儿出去玩是专挑热闹地方去的,一整天那是人挤人,撒吉时接的一筐子福袋,她每个都摸过,里边什么铜钱头花儿小娃娃的,都是不知道经过多少道手的东西。

  还有二哥……

  唐荼荼飞快把两只掌心搓热,抓了根笔,沿着时间点拼命回想,从前天下午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想。

  在马车上,她握过他的手,抓过他的袖口。夜里看打铁花太吵了,她跟他头挨着头说了好久的话。

  甚至还摸了他的面具!唐荼荼气得直锤掌心:我怎么手这么贱呢!

  还有分别的时候,她含了一泡眼泪,那时眼睛涩疼,一定是已经发病了,贴上去时眼泪有没有蹭到他外衣上……

  就算没有蹭上,那还有几个影卫大哥,吃饭时候大家互相递过醋碟蘸料,她还脑子蠢到请他们吃了路边摊!

  唐荼荼脑子里全是懵的,她是妥妥的确诊了,万一这里边感染了哪个,再顺道感染了军队,她真是成千古罪人了。

  抓着草稿本反反复复回想,唐荼荼几乎要疯魔了,怕这怕那怕得要命,满脑子都是军营里大片将士病倒的情形。

  烛光灼眼,眼睛又疼又痒,眼角芝麻糊越积越多,阻碍了视线,唐荼荼下意识拿虎口蹭了一下。

  手背啪得一疼,杜仲操起脉枕狠狠抽了她一下,伴随一声叱骂:“不能揉眼睛,姑娘怎的又忘了!刚还夸你个人习性好!”

  嘿我这手。

  唐荼荼自己也狠狠抽了一巴掌,把手背擦干净。她抓住一个关键,直起身问杜仲。

  “可这红眼病怎么会瞎眼?这样普普通通的小病,分明点几回眼药就能好的病,怎么会变成时疫?!”

  杜仲蹙眉:“姑娘说的是什么灵药?”

  唐荼荼怔住,脑子木呆,嘴唇也发麻:“抗生素……”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有多愚鲁了。

  这是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卫生条件差、百姓体质没有被药物改造过的时代,这是一场流感会变成瘟疫、一场痢疾会死几万几十万人的时代。

  “你!”

  杜仲瞳孔一缩,又飞快放大,瞠着眼睛紧紧盯着她。

  他这段时日里的疑虑、揣测全沉到了目光深处,喃喃了一句:“果然……”

  那一瞬间,唐荼荼嘴里囫囵含着“抗生素”三个字,突然福至心灵般看懂了杜仲眼里的东西。

  他两人隔着时空,隔着古医、今医与后世医学,被那一本《王氏证治》串联起来,遥遥地,对望了一眼。

  这段时间,杜仲有许多疑惑揣在心底。

  比如七月底时,唐姑娘去师父家里借医书,借走了十本,书是杜仲亲手取的,他记得清楚,借出去的是综述两本,外伤两本,肝胆胃肠两本,妇科两本,骨科一本,术后保健一本。剩下几十本书,姑娘全没借过。

  澡堂出事那回许多人被烫伤,她处理烫伤的办法合宜,步骤详实。事后杜仲仔细回想,怎么也记不起她借的书里有这块内容,唐姑娘是从哪儿学来的?

  再有如何拔牙、如何截肢,拆关节剥骨肉的,学医多年的医士听了还觉惶恐,唐姑娘不光不惶恐,竟还能给他提手术建议。

  她分明是个医盲,连把脉三根指头该放哪儿都不知道,可这许许多多的奇术,唐姑娘竟像是亲耳听闻过、亲眼看见过,见多了,不足为奇了。

  ——抗生素。

  那是杜仲熟背祖宗医书,却从来看不懂的词。师父好学,拿去求问过许多老太医,那是这个时代没一人知道的词。

  “你……”

  杜仲思绪翻滚,胸口沉甸甸地阻着,靠深深喘气才调匀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