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78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唐家上下五代人,没出过一个像样的文化人,背上的礼教却比谁家都背得重。家里的女孩不入字辈,通通是单字,起名大多是“娴”、“温”、“柔”。

  华琼不喜欢,“荼荼”二字是她留下的,盼着这孩子如火如荼地活,一辈子畅快又热烈。

  她这血缘上的娘,却没给她一个如火如荼的活法儿。

  唐荼荼一整天没见她娘,清早问了一遍,晌午问了一遍,到了天黑又问,仆妇总算说:“华掌柜回来了,在饭堂呢。”

  叫“夫人”不妥,没官身,叫“太太”也不妥,太太在衙门呢。这位身份也不轻,没有把亲娘叫成“小太太”的道理,仆役全跟着喊“华掌柜”。

  唐荼荼一喜,洗净手就往饭堂跑。

  路上碰到叁鹰,他领了几个影卫抬着个大家伙,一伙人全横着走,生怕来来往往的人磕碰了。这东西有棱有角,用黑绢的防尘布罩着。

  叁鹰满脸得意:“姑娘快瞧瞧,看我把什么拿来了!”

  唐荼荼看形状,不敢想:“这是我那……”

  黑布一掀,白布屏陡然亮相,正是一面放映机屏幕,三米宽两米高。

  唐荼荼高兴傻了:“从哪儿来的呀?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叁鹰:“工部做得快,从南到北各大府全发完了,渐渐往各县走,一个县给一台。咱离得京城近,今儿刚送到。”

  “姑娘是不知道啊,宫里头各宫娘娘人手一台万景屏了,听说今年元宵节也放了动画。常说大典礼器不二趟,是说再稀罕的物件呈给皇上看过一遍,就不能再往上呈第二趟了,今年却是皇上点名要看这东西——重阳节看了一遍,除夕又看一遍还不够,钟鼓司排了新戏,新画带分门别样刻了好几版呢。”

  “什么‘菩提照路’,什么‘八仙过海’,‘唐三藏取经’,全刻了画儿排了戏,太后高兴得不得了,宫里人人都爱看。”

  唐荼荼一时啼笑皆非。

  放映机啊,这么好的大发明,又配上老八样,成了贵人们的玩意了。

  多给她配几台不好吗,能给全县推广科学文化知识了。

  可看见这东西,到底是高兴的。唐荼荼帮着他们看路:“就摆到院里,等吃完饭了,咱们请大伙儿看电影。”

  华琼魂不守舍的,捧着碗面坐在饭堂门口,听着院里的说话声。

  她知道这东西,皇帝赐了个雅名,称作“万景屏”,如今在京城已经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了,连她都没寻着门路买一台。

  句老爷家里买着了,华琼看了一眼,立刻断定这不该是这时代的东西,有后世的穿越者过来了。

  她急着打听,只知出处在工部,可不论怎么查,怎么花钱打听,背后的制造者却始终不露端倪,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网,有高人断了民间眼线。

  原来,这万景屏,也出自这孩子的手笔。

  等荼荼进来时,华琼那碗面还没动几筷子,轻声问:“这物倒是稀罕,哪儿来的?”

  唐荼荼眼睛弯成月牙:“那我怎么知道,回头我给您打听打听。”又忍不住卖弄:“嘿嘿,是不是真的很稀罕呀。听说……造这个可不容易呢,里边好多木零件,都是一个一个打磨出来的。”

  华琼又问:“我看这几个小伙,都精明能干,是你爹调出来的?”

  爹爹哪有那本事。唐荼荼目光一闪:“您说叁鹰他们几个呀,那是……公孙大哥的人。”

  华琼避开眼。

  是了,就是这样的。

  满口胡言,百般周全,处处为难,不敢讲一句真言——和她刚穿来这时代是一样的。

  可她一个和离妇,没人成天盯着她看,一个孝字做好,全家无人起疑。后来大把银子赚到手,手头富裕了,活得更是恣意。

  这小孩来到这儿,又受了多少委屈?

  华琼眼睛有点湿,大口大口地往下咽面,把泪光逼退,含糊着道了声:“好孩子……”

第255章

  双面院墙挡不了风,风前后穿堂,饶是把放映屏设成了南北向,还是冻得一群人缩脖抄手。

  所有观者眼睛却倍儿亮。戏班子也卖力,张嘴就是一条好嗓。

  “搅得那龙宫殿,地覆天翻——锵锵啐,锵锵啐,锵啐!”

  “李贤弟,你生的好儿子!兀那混账气煞我!”

  ……

  前脚还在腹诽皇家把大好的放映机用作娱乐,后脚,唐荼荼跟百来病人坐在院里,津津有味儿看《哪吒闹海》。

  她真的有很久没见过声光视频了,工部的鲁班匠、宫里的钟鼓司全是厉害角儿,一听太后喜欢动画,排出来的戏是当真好看。

  几大盘画带卷得瓷瓷实实,戏班子把一出老戏唱出了热血的味儿,攫着观众视线跟着画上的小人跑。

  鲁班匠甚至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帧率和视频连贯的关系,把打戏动作拆分得更细,快得成了一片影儿,堪称精妙绝伦。

  唐荼荼伸手去摸桌上的糖冬瓜,摸了个空。

  一扭头,见华琼手端着那盘零嘴,不太自然地说:“吃过晚饭,就别吃零嘴了,太甜,要坏牙。”

  唐荼荼不知她娘怎么忽然在乎起这些小事儿了,以前她在华宅住的那几回,夜宵都是华琼撺掇她一起吃的,西市上买来的炙肉配果酒,华琼最是不拘小节,哪里计较过晚上吃夜宵坏牙?

  好像一下子转了性,变成事无巨细谨小慎微的母亲了。

  唐荼荼笑起来:“行,我听娘的。”

  哪吒大喝“一人做事一人当”,踩着风火轮离开帅府之时,四周一片叫好声。病人哪怕眼花眼痒,芝糊流不停,也要瞠着眼睛看戏,没人舍得错过这热闹。

  操作放映机的影卫瞧唐荼荼站起来了,以为时辰不早该收摊了,唐荼荼却摆摆手:“难得快活一回,让大伙看完吧。”

  夜里的华琼比往常都要安静,平时她自己一人就能起一台戏,脑速快、逻辑强、口才好,有聊兴之时,常常话密得别人插不进嘴去。

  今夜总是听荼荼说两句,她才应一声。

  唐荼荼:“年前咱们县里的税也交上去了,渔民三十税一,商户二十税一,您猜猜全县拢共收下多少钱?”

  “八千两刚出头……全静海一万一千户,六万来人口,平下来每户一年交的税没一两,全家六口人,全年进项只有二十两。”

  华琼抓住一点错漏:“不能那么算,靠海的盐户是漕司管着,还有军屯,军屯税征也不走县支,但刨开这些,也确实少得可怜了。”

  毕竟,人均数不是中位数,想必许多贫户刚跨过温饱线。

  唐荼荼唏嘘叹气:“八千两,比不过九两哥两块玉贵,九两哥把几座县穿在身上了……”

  她又把在东镇的见闻讲给华琼听。

  她娘的言辞总算尖刻透彻起来。

  “穷人还长一身懒骨头,多数是没尝过钱的滋味,让他们去尝——你建这……工场,不是要雇工人么,派人往每个村去游说,告诉各村青壮力就说试工十日,包吃包住,每日给一钱银子,但只有老实干活的能留下,不老实的、偷懒的,随时打发走。”

  一两为十钱,一钱银子,干一个月能赚三两,比县里教书先生的月俸还高,在东镇是百姓不敢想的高薪了。

  人人都能干得了的力气活,一下子就成了竞争局面。

  “偷奸耍滑的一个也不留……打发人走也有窍门,撵人不要一齐撵,要一个一个撵,防着民夫闹事。”

  华琼是生意人,有着看人识人的精准,以及古今中外管理学的大智慧。

  唐荼荼脑子转得总要慢半拍,才能翻过这个扣:把不好好干活的那些人一次性撵走,人太多,难免群情激奋,闹出事端来。

  而一个一个撵人,偷奸耍滑的自知有错,不敢闹;被留下的暗自庆幸,也不会与被撵走的村夫共情。

  华琼见她听进去了,又说:“你这建厂是稀罕活,乡下人找不到这么好的营生了,拿过大钱的也就看不上捞鱼捕虾的那点小利了——到那时,你再放出话去,让人知道你这里招人的规矩,踏实肯干,不耍滑头,后头建药厂、建什么医械厂就都好招人了。”

  唐荼荼肃然起敬:“您说得对!但我记不住这许多,传话也传不准,等年掌柜来了,娘你再跟他讲一遍,这位大掌柜也很了不起。”

  华琼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等唐荼荼去打水洗漱了,视线又追着她走。

  这孩子……躯壳下的女孩,多大年纪了?

  看着不像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女孩,这孩子,身上有一股贫土里才能养出来的韧劲,却又像是学术派,遇事总是先从小处着手破解,有学识,有见地,在穷山恶水的地方也能像根楔子一样把自己插在重要的关节处。

  再想,这孩子全局观差,不懂驭下管理之术,适应能力也一般……从去年冬至她那一场蹊跷的大病开始,一年有余,这孩子至今没学会说雅言,通通是大白话。

  院里的哪吒已经第三遍拔龙筋了,还是闹嚷嚷的,病人散不去。

  锣鼓、板胡、小梆笛响着闹着,勾扯着华琼脑子里的思绪沉甸甸地往下坠,说话几乎成了逐字雕琢,怕哪一字说不好,这份变样的母女情就彻底危了。

  “今年天冷,运河化冻想是比往年晚,我在你这儿多呆几日罢。”

  唐荼荼惊喜扭头:“那敢情好……我有个朋友,他想开一个盐水厂,但没想好怎么开,可得请教您呢。”

  胜州,十二连城。

  “最近镇上的北地面孔越多了,查不着来由,口音乱七八糟的。兴许是北边的小族,捱不住打仗了,偷偷渡过了大河,往这边讨口饭吃。”

  “兴许?”耶律烈擦刀的手一顿。

  正回话的将官一窥见他这点细微的变化,立马窒住了呼吸,梗紧了脖子,生怕大刀不由分说地落自己脖子上。只听汗王道了句:“再去探,探清楚。”

  小将官嘴唇哆嗦着出去了。

  近来大汗带着他们练摔角,辽兵闷出鸟了,私底下开设赌局,赢了彩头的拿大把银子请弟兄喝花酒。镇上没有正经青楼,多数是番邦女子和寡妇的私娼,这群小将官出手阔绰,很招花娘惦记,连着几天不见人,竟派了小奴来请,鬼鬼祟祟摸到了辽兵西头的营防来。

  耶律烈暴怒,提刀砍了十来个兵的脑袋,当着大军的面砍的。

  契丹的皇室各个杀人如麻,亲自行刑的怕是找不出几个。

  擦干净刀,耶律烈瞧自己一身血点,到底有些不安分,怕乌都闻见味儿吐他一身,索性跳河里游了个来回,破天荒地在冬日洗了个澡。

  看了看天色。

  “乌都去了哪?”

  左右的近卫防着他这一问,老早准备好了话:“乌都跟着二王子在镇上玩呢,派了几十个兵随同,出不了事。”

  耶律烈狂狮似的甩了甩头,满头湿发结成绺,颇有汉书中“辽人其貌甚伟”的豪放之态,“去看看。”

  这是正月的最后一天,十二连城当地称这日为“送穷”节。出了这天,就算是彻底过完了年,百姓就要回到忙碌的生活中去了。

  天下各地的送穷节不是一天,越是富裕地方出年越早,破五初六就早早扫土送穷,燃鞭开张赚钱了。穷地方一年到头就盼个春节,正月的庆典也就格外长。

  送穷这天要拾掇些破衣烂裤,往街上扔,叫买不起衣裳的穷神聊以蔽体,赶紧去别处吧。

  乌都入乡随俗,摘下自己头顶的鹿皮小帽往街上的旧衣堆里扔,帽子刚落地,他又颠颠跑上前捡回来了,重新扣回脑袋上,走了个送穷的过场。

  随行的辽兵差点掬一把泪:瞧小王子这抠搜劲儿,真是没过过好日子的娃娃。

  满街锣声炸耳。

  “锵锵,起锵锵,锵锵锵,起锵锵……”

  大街上有抬阁游街队,是当地戏班子的拿手好戏了——每个戏子高高站在一块四方铁板上,板底有铁杆撑着,全靠底下一两个壮汉手举着这根杆。抬阁人行走间,头顶的戏子能摆袖跳舞,还能跟左右的戏子演戏打闹,凌空翻跟头的都不少见。

  看得周围百姓惊叫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