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17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唐荼荼差点把自己牙咬崩了。

  城里人连连摇手叫好,附近的渔民全都无动于衷,早看腻了这通排场。

  其后,礼炮朝着天鸣九响,意为楼船要入河了,河堤码头上所有渔船齐齐靠边让道,腾开河道,让这几条载了贡鱼的船顺风顺水地进京去。

  码头边上的小破渔船才是正儿八经捕鱼卖鱼的,大网改小网过筛,能从网眼漏出来的就是小鱼,往竹篓里一扔就地卖。

  大鱼才要筛分品种,其中成色最好、个头等大的鱼会装进大水瓮里,盖个藤编盖防晒挡光,藤编盖的提绳有红有黄有白,不同的色儿送往不同的船上。

  叶三峰睄一眼就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天津的贡鲜就三样,大黄花、鲙鱼、胜芳蟹,撑死了再加个虾米虾酱。至于什么石夹子比目鱼,什么长条的带鱼,诸鱼中至贱者,因为捞上来就是死鱼了,谁敢给皇上吃死鱼?”

  “大黄花和鲙鱼遂成了上等鱼,拿深抱桶盛满海水,一桶一桶地装起来,还能活一两个时辰,要这么活鱼活水地运到宫里去——黄花清蒸清炖最鲜美,鲙鱼蘸汁吃鱼生。”

  “像这些仔细挑出来的是二等鱼,给有钱人吃的,要用冰鉴装,一路上沿河都有藏冰窖,时时补冰,待送到京城,鱼皮硬而肉不僵,做糖醋浇汁也美得出奇——可一路用冰,那能便宜么?大酒楼一桌席面卖五两,光鱼就占一两半。”

  “三等鱼就是死透了的鱼了,鱼肚里反了腥,只能红烧酱爆。但海鱼再怎么也比河鱼味儿鲜,京里爱吃这口的多了去。”

  “姑娘要是去路边小食肆吃饭,看他家鱼新不新鲜,就看厨子敢不敢做清蒸,死鱼做清蒸,那味儿尝一口就知道。”

  “……原来如此。”

  唐荼荼撑起个笑,不大听得进去这一通美食经。

  在这盛夏天、鱼病高发的季节,给皇宫运活鱼,大约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冰鲜冷链虽费劲,好赖占住个食品安全,送进宫的鲙鱼却是做鱼生用的,路上稍有延误,太阳焐得细菌超标了,能给皇上娘娘们吃出个脓毒症来。

  贡鱼挑拣一轮,一等二等鱼再挑拣一轮,刚死的鲜鱼要放在市场上卖,剩下的碎鱼、小虾、海簸箕,渔民留着自己吃,因为贵人不碰这些腌臜东西。

  整个海滨经济都围着那一小撮上等人转。

  别人看稀罕,看热闹,唐荼荼越看越窝火,索性扭了头。

  她对所有阶级相关的东西敏锐得过了分,想来想去不痛快,只能掐断这念头。

  唐荼荼只想找着村里的淡水井,提两桶水,盛满丛家姑娘的水瓮,他们一大伙人不能大摇大摆来,拍拍屁股走。

  水井离海边不远,排着老长的队,村里的百姓吃用洗衣全靠这几口井。

  队伍这样长,还是能一眼辨认出什么是疍家佬儿——疍民不论男女,都是破衣烂裳,乞丐装束,他们不像别的村民提桶挑担,而是端着破罐烂缸来打水的。

  也有跟着爹娘上岸打水的娃娃,骨头瘦得像一把柴,却各个挺着个大肚腩,常年不洁的食水在他们肚子里结菌,腹中胀气是常事。

  小孩儿背后大多拴着一截圆木,木头中间打个眼,两臂上以双股绳一绕,就把这几斤重的圆木拴上了孩子的背——这是疍家娃娃的救命绳,孩子太小,下盘不稳,怕一脚滑进水里来不迭救。

  这些疍民,几乎是把“可怜”二字写上了脸。

  可渔村并不富庶,臭鱼烂虾大锅烩、房上两片破瓦遮风的穷人家,生不出几颗慈悲心肠。

  打水的村民们看见疍家佬儿,会把手放在鼻子前,装模作样扇扇味,鄙夷骂着:“今儿都要请神了,怎么还来?”

  排在队伍最前边的疍家佬儿窘迫地挤出个笑:“今儿打好三天用的,后头两天不来,不来!”

  他刚把水桶扔下井,又被后头的村民推搡一把:“你桶洗涮干净了吗!装过什么臭鱼烂虾的桶啊,臭了井水,天后娘娘不得三道雷劈死你啊?”

  “没眼力见,去后边排去!”

  那些疍家佬对这样的嫌恶早习以为常,男人嬉笑着赔个不是,女人漠然地牵起孩子,走去队尾重新排,哪怕被村民指着鼻子骂,也没人敢争口舌。

  唐荼荼在边上看着,再一次哑巴了。

  昨晚上好不容易摁下去的火,突然没处可去了,一股莫大的悲戚在她胸口横冲乱撞。

  她昨夜里听着丛家姑娘口中的故事,对这些疍家佬儿没半点好感,这群男人懒、刁,不愿吃苦入船帮,还能狠下心逼妻女作娼,打个水要点头哈腰,说话嬉皮笑脸,从头到脚无一处像个人。

  可也没谁把他们当成人。

  眼看着一群疍民被撵去了队尾,唐荼荼再憋不住了,出声呛前头的村民。

  “你们这井上写着‘天赐井’,得天之佑,享尽地利,也不在村子里围着,这就是一口供来往渔民打水的井,是写了谁家的名,还是冠了谁家的姓?打水分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他们得往后边站?”

  乡下人,冷不丁听到这么字正腔圆的官话,又劈里啪啦一叠话没个停顿,都被唐荼荼说得愣住了。

  傅九两一把折扇压在她肩上,哭笑不得嘀咕着:“姑娘属螃蟹的,什么事儿都能横过去插一手?村有村俗,乡有乡规,人家自己都愿意站后边了,你做哪门子仗义?”

  唐荼荼瞪他一眼,再看满地村民茫然纳闷的表情,被憋得没话说了。

  这一早上哪里是出来看热闹的?被贡鱼的气派拍了一身水,又被乡间恶俗灌了一肚子火。

  叶先生和傅九两都是豁朗人,全程笑着看稀罕。只唐荼荼一人,心里的憋气无人说,快憋死了,提着满满两桶水气哼哼地走在前头,迈着大步,后头叶先生和傅九两追都追不上。

  她进门时,正巧碰上古嬷嬷和张捕头领着人来了。

  唐荼荼惊喜:“嬷嬷来得好快。”立刻拉他们去爹爹房中商量细情。

  海边的娘娘会,是一年两度的大集,单是县衙就派出了几十个衙役,此时全在海边维持秩序,派他们往街上贴贴告示,不出三天,工厂招人的消息就能传遍整片海滩。

  一边是华琼面前的得意人,快嘴厉眼会来事儿,一边是巡值治安的衙役,两边帮衬着,必定能把事办妥。

  唐老爷做事细,想到古嬷嬷是京城口音,一群差役也不是村里人,略作沉吟,又写了封公函,委派此地的监市官协理此事。同时增派了巡夜的人手,严打夜里妓艇卖娼一事,一旦抓住了,不问因由,全家下狱。

  唐荼荼总算得了点鲜活气。

  一个地方的歪风劣俗越严重,其根由越深,疍民在海上飘了几百年,以酷法打击船娼是最浅的一层,之后必须得开源致富,办学校,抓教育,才能慢慢改变风气。

  这是慢事,一旦开个头,就能望见后路遥远。

  丛家大姑娘端着两碗虾蓉面,喜笑盈腮地进来:“姑娘、老爷们快歇歇,朝食做好了。”

  丛家姐妹俩不懂县吏们的愁思,她们高兴了一晚上,今早做的朝食比昨晚的正宴还丰盛。

  听老爷夫人说吃完饭就要走,俩姑娘忙去装了几罐子炒虾米和鱼片干,佐餐、作零嘴都极好。又偷偷给唐荼荼塞了两罐药膏,油纸封着,是老膏药,说是黄花蒿、马鞍藤捣的,既驱蚊,还能治风疹湿疹。

  “陆上人肉皮嫩,来我们这边不习惯,沾了海水,风一吹就是一身的疹。我清早听小小姐说背上痒,拿膏药抹抹就好了。”

  唐荼荼点头收好。

  几个县吏一条一条商议着富百姓、易民风的细则,直到巳时,外边锣鼓喧天的动静惊得唐老爷掉了笔。

  整个海岸好像一下子沸开了锅,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千万人欢腾的动静汇成了潮声。

  丛家姑娘笑着称:“是请神的时辰了,天后宫开门啦!”

  海神娘娘的信仰最早源于福建、广东那边,在南边叫妈祖,到了北边,民间多称“天后娘娘”。敬奉神像的殿堂叫天后宫,一有大庆典,殿堂周围会布一大圈道场,四面八方的信众赶来庆贺,庙会动辄蔓延三里,即称“娘娘会”。

  去年夏天,天津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海边安然无虞,却把木雕的娘娘像给潮坏了,手臂上裂了一道纹。

  这在信娘娘的百姓眼中,因果就得倒一下——得因娘娘庇护,渔民才安然度过了这场暴雨呐。神像受损是天大的事,海民急慌慌地去莆田请神、分灵,山遥水远地把新神像渡了回来。

  今日就是新神像的开光典。

  海岸空了,渔村空了,全聚到天后宫来了,处处都是人,马车上站着的、爬上房顶的、坐在树上的,唐荼荼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挤的地儿,好像全天津的人全扎堆在这了。

  这么大的典礼本该是庄重肃穆的,只是人太多了,一人出点声,肃穆也肃穆不到哪儿去。只有一条稀罕,遍地立着的功德箱开口缝很大,人们却只往箱里放钱,没一个贼心烂肺的敢凑到缝前窥伺,倒也显出了几分神性。

  “大人这边来,往这边来!”

  县丞早早打点好了观礼台,奈何来得晚了,一路借过插缝,几人光是进那道大门就差点挤没了半条命。

  殿内就要安静多了,观礼的士绅无数,看院子里的摆供、掸尘、黄符之类的物事,像是道家道场,却是由佛寺的住持开光,两侧几十僧人颔首静立,城里的孔庙、城隍庙、关公庙也都来了人庆贺。

  儒释道信仰串杂,唐荼荼没能分清这天后娘娘是个菩萨,还是个神仙,看得稀里糊涂,不好多嘴,便学模做样跟着别人拜,沿着正殿、配殿,一个一个拜过去。

  殿里人多,摩肩擦踵的,一家人走着走着渐渐错开了前后。唐荼荼盯住爹爹和母亲的背影,正要去追,却被身旁一对挽着手的小夫妻挡了路。

  几人身形一错,唐荼荼再往前头看,哪还有唐老爷唐夫人的影?

  只是周遭好像突然不挤了,也没人撞她的肩、踩她的脚了。

  身畔一声低笑:“昨晚没睡好?怎么眼圈都乌了。”

  “二哥?”唐荼荼惊奇扭头。

  今日街上人多,晏少昰又换了一张脸,眉不变,眼不变,高挺的鼻子压不住,唯独压低了发际线。唐荼荼再仔细瞧,觉出他颧骨和下巴比平时宽,大约是用软膏一类的东西重新塑了形。

  就这么稍稍一变,整个人的魅力便大打折扣,俊还是俊的,却不会让年轻小娘子看得心头乱跳了。

第293章

  殿内观礼的信众把坛场围成了蒸笼,几大圈炽热的目光全望着中间的紫袍真人。

  真人焚香诵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一样样的按着仪式走。

  周围的信士要么取水净口,跟着一齐诵经;要么跪在蒲团上磕头,求今年渔盐得个好收成,求出海平安,求妻儿健康家翁长寿,求得情真意切,眼含热泪。

  唐荼荼一个唯物主义者,站这观礼有点局促,抬头看看神台上高大威严的天后娘娘,不求点什么又不好意思,便也应景地弯下腰打了个躬,默念了句:全家平安。

  唐荼荼行的是生客的礼节,一转头,看见二哥还不如她。

  他无所求,就算有所求,也求不到神头上。跟往常一样背着一只手,挺专注地瞧着坛场里的道士做法,瞧这民间谣俗,目光里是审度与思量。

  这太打眼了,天后宫外头多少想进进不来的信士,要是看见他这优哉游哉的样儿,非得啐他唾沫不成。

  唐荼荼只好拉起他袖口,一路拣着人少的地方走,就这么绕去了后殿。

  世上处处捧高踩低,娘娘庙里也不例外,后殿供的是十几尊护法天将,有名有姓的护法元帅马、赵、温、关四位,都在前院得享配殿,后殿这十几位是天后娘娘的侍从,法相雕刻得再细致,香火也是凄凄凉凉的,见不着人影。

  三眼圆睁的、怒发叉腰的,唐荼荼一个也认不出,没进去扰人家清静,掏出块帕子,沿着院里的施食台一个挨一个地抹抹灰。

  她像找着了自己的树洞,憋了一夜的气终于有了个说处。

  “……那老头儿是个王八蛋,我爹当着县丞的面没说什么,私底下有办法治他,一个九品官还敢养外室?连他的官帽都能掳了。”

  “丛家姑娘也是糊涂,她们要是早早狠下心来咬牙供孩子上学,先供哥哥再供妹妹,大的带小的,一个帮一个,总能把这一关熬过去。现在弄得七八岁的孩子还没识字,百家姓背不下三句半,启蒙得这样晚,几乎绝了孩子读书成材的可能。”

  晏少昰点头道:“确是个麻烦。贫家孩子启蒙得晚,田间地头又有无数琐事分心,学生厌学,夫子倦教,乡学总是办不了三年便关了门。”

  唐荼荼:“可不么。我听我爹说乡镇都有劝学章,每个村的适龄儿童至少得有五分之一的比例进学堂,村长里长需得劝小孩子们上学,每个村三年考绩一回,干得好继续当村长,干得不好就换人当——这破村,娃娃满地光脚跑,哪是上过学的样?”

  “昨晚上丛家二姐说,她孩子认的那俩字还是跟外乡人学来的,可见这群狗官屁事不干。”

  她说粗话也有趣,连着无处发的愤怒、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茫然,一股脑地倒出来。昨儿一晚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越说烧得越旺。

  天儿不热,唐荼荼自己把自己气出一身汗。

  丛家大姐说,丛家二姐说……

  街边摆小食摊的大娘说,打井的说……

  她讲不尽市井间的闲言碎语,晏少昰一路听着,分神引着唐荼荼上台阶、跨门槛,偶尔也分几个眼神给殿里的神像。听到“狗官屁事不干”时,到底是笑了出来,道:“不可偏听偏信。”

  唐荼荼被他截住了话,皱眉问:“怎么说?”

  “民是一张嘴,官是一张嘴,穷氓小户嘴里说出来的话,如何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