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19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也不能因为我一字之错,一句失言,就把我划到恶人那边去。”晏少昰声音低着,莫名也委屈了。

  “你说疍民可怜,那你替我想想,还有什么法子能治得了这片乱土?慢慢想,不急。”

  他语气轻得,像在哄她。

  天飘着点毛毛雨。

  唐荼荼一把眼泪一把汗,糊住鬓角的头发,在这个湿软温润的下午坐在道观里喝茶。

  上香的信士有时逛进来,来了又走,留不了多久。

  唐荼荼什么也没想,放空脑子,坐在蒲团上,听着外边的道长撞金伐革,吟着《度人经》。

  旁边的二哥一直坐在那儿,守着一只红泥炉烧水,壶咕噜咕噜开了,他捻点茶叶沫洒进去。

  直到请神大典结束,公孙家的仆役找进来,急匆匆落下一句:“姑娘怎么还在这儿喝茶呢?我家少爷小姐遍地找您,快去吃席呀,吃完下下饭就要登船啦!”

  唐荼荼愣住:“这么赶?”

  她衣裳淋了点雨,已经不能见人,急匆匆找了家客栈更衣洗头,因头发淋雨会痒。

  祭妈祖供的是三牲,猪、牛、羊,信士能不能吃荤要看地方,此地是不忌荤的。城里来供神的士绅不光施香火,还会集钱赠予渔村三天的流水席。

  流水席,不分什么首尾次序,男女老幼随便坐,一桌八位,坐满就开席,吃完了擦把嘴便走,清台撤盘都有杂役收拾,颇有乡间趣味。

  人太多,唐荼荼已经看不见爹娘的影儿了,却看见了叶先生,一问,才知爹娘去了酒楼,沧州来的通判大人做东,请县里的官员吃酒。

  那是知府座下的二把手。唐荼荼大约有了数,领着二哥找收拾利落的桌子坐下。

  此处淡水用得节约,又是流水席,前头用过的碗筷过遍水就算是洗了,干净不到哪里去。

  晏少昰学着唐荼荼,拿大麦茶浅浅烫了烫碗筷,就这么吃了起来。

  唐荼荼:“二哥要是吃不下,咱们去外边吃吧。”

  他道:“无妨。”

  无妨确实是无妨,但他坐在这儿,是个人都要多看两眼。

  乡间大席,鸡鸭鱼肉四大盘是必有的,上头摆着肉,底下白菜土豆垫分量。米饭没蒸够火候,口感发僵,汤起了个“翡翠木樨羹”的雅名,实则是冬瓜鸡蛋汤,煮熟冬瓜,勾点芡,再一只鸡蛋搅匀了泼锅里,撒点盐就是一大盆汤。

  农民没有用公筷的雅习,席上便也没摆公筷,大人忙着替自家孩子争菜,把鸡鱼往小孩面前端,推盘换碗,汁水在桌上淋漓滴答。

  二殿下也不多瞧一眼,只就着面前的凉拌水芹吃他那碗米,真真正正的粗茶淡饭。

  唐荼荼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碗里,晏少昰顿了顿,也夹起来吃。这不是地道的五花肉,三分瘦肉连着七分膘,大约是肥肉味道重,他含在嘴里有一会儿,才咽下去。

  唐荼荼有一点点想笑,悄悄问:“你是不是怕自己不节俭了,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她是打趣的意思。晏少昰却点头。

  “怕。”

  他抬眸瞧她一眼,又垂下眼睛,慢腾腾吃那碗米。

  一个“怕”字,杀没了唐荼荼半条命。她想她可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那样说他,拿最狠的话扎他心。

  唐荼荼愧疚得不行,放在桌下的手攥了攥他的袖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悻悻放下。

  不等收回手,被那只大掌握住了。

  晏少昰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往她掌心里放了一物。

  是道观发的经牒小册,招纳百姓入教信教的,进门时人人都能领一本。手大的袖珍书,唯独封皮上两溜小字写得很好。

  ——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万民作善,咸得长生。

  占尽几个好词,唐荼荼弯起眼睛,把这小册子塞进书袋里。

第295章

  请完神,之后是盛大的海祭。

  拜天后有一套成章成法的讲究,譬如元宵节要放海灯;三月初三娘娘寿辰,要抬着金身绕海岸一圈,这叫娘娘绕境巡安;九月初九是娘娘羽化升仙的日子,童男童女面朝海跳八佾舞、鱼苗大放生。

  而这场开光典也有开光的讲究,三千信士要出海祭拜——当年海神娘娘的真身是从福建贤良港出发,“乘席渡海”到湄洲屿羽化的,再加上北地争执名人故里,所以在天津,这一传说变成了“娘娘从津口出发,渡海到达山东蓬莱岛羽化”。

  最虔诚的信士每年会搭上神舟,重走娘娘升仙之路。

  蓬莱离得不远,坐大船一日半就能到,正值闷热的三伏天,去蓬莱就成了条极热门的游玩路线,京畿、辽东、山东几地有钱的商客、文人都会坐船出行,组成一个浩浩荡荡的祭海团。

  码头南北侧的干船坞是一排人工挖凿的大塘,平时排空水,塘底只剩砂石,用来泊船修船。这会儿一开闸,海水痛快地涌进去,几十条楼船随涨水而浮高。

  从运河一路过来的大官、豪商都有自己的船,沿岸船工无数,绞船索的、扛压舱石的、赶着临上船前吃面吃肉的,海岸上一片红火。

  “茶花儿,怎么还不登船?”

  公孙和光老远看见她,挥手唤了一声。

  这平时总是一身骑装的姑娘,今儿换了条彩袖裙,两条袖幅上点染了大片的五彩云,很惊艳。

  唐荼荼说:“我等我爹和母亲呢,珠珠也不知道在哪儿。”

  和光又惊又奇地瞧着她:“茶花儿你是傻了还是怎么?大人们全坐另一条船啊,咱们这条是相顾船,刨掉八十个摇橹兵,就是一船的青年才俊和妙龄大姑娘——相顾懂吗?大伙儿趁着一块玩,相看相看,看对眼了就是姻缘,看不上的心里也就有了数。”

  “天天搁家里听爹娘念叨‘张家老大好,王家老二妙’,盲婚哑嫁还不腻啊?难得出来玩,你怎么还要带上爹娘一块上船啊?”

  唐荼荼:“哈?”

  什么相顾船,没人跟她说过啊!

  她猛地记起几天前公孙景逸的原话,说的是“在那儿能见着全天津十之七八的门户子弟”,敢情是全城官家子女大相亲!

  身旁的二殿下脸一黑,活脱脱成了尊门神,一霎间就记起此“公孙家”是哪个公孙家了,听见“相看”更是沉了眉。

  和光不大能察言观色,但看人气度风仪还是错不了的,犹豫问:“茶花儿,这位是……?”

  晏少昰微微一笑:“劳烦姑娘,在船上添个位置。”

  他话是对着和光说的,唐荼荼却被不知来处的冷气吹得后脖子一紧,只听二哥幽幽道。

  “爹娘上船不合适,我这做兄长的,总该上去把把关——妹妹说是也不是?”

  唐荼荼敢说不么?唐荼荼一声没敢吭,平白心虚了半天。转念一想,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没道理嘛,便又坦坦荡荡地直起了肩膀。

  满码头都是公孙家的兵,她托了个小兵头去知会爹娘一声,跟着和光坐上马车向东走。

  海边分辨官、商与民的办法简单,因为沙滩上铺出来的趟马道不结实,损耗快,便只许官家走。富商坐轿,两人抬、四人抬的都有。

  “西边是百里码头,大小渔船随便停;东边才是领港,大船出入海都从这边走,商船上岸要缴税,官船停泊要收钱。”

  唐荼荼一句句听得仔细。

  可当马车抵达领港、转过那片湾后,她突地一个字听不进去了,被越来越近的大船震得说不出话。

  这出海的巨轮长得一眼装不下,高得仰头望不见顶,雄踞在船坞上,岸边百余卖淡水卖吃食的小摊全被它纳入荫凉里。

  今早瞧那几条捕鱼船时,唐荼荼估摸一条船有二十来米长,她还假迷三道地搁心里边赞美了一下古人的造船技艺,觉得那就算是这时代的庞然大物了。

  可此刻站在海边,才知早上的捕鱼船什么也不是。

  尖梢的船头底尖顶方,人站在岸上如仰视渊壁,头尾两条铁锚比人的腰粗,紧绷绷扎进水底,这两根定海的巨柱钉住了船,任凭浪花拍岸,不见船身晃一下。

  粗粗打眼一瞧,这船身竟奔着百米去了!

  纯手工时代的全木船竟能达到如此极限,唐荼荼恨不能当场拉绳,好好测测这巨轮的长宽高,把曲度、张力等等数据算尽。

  晏少昰也仰头望着,到底是比她见过世面,道:“这是海沧船,是一等一的宝船。”

  “当年西洋使节东渡,载了一船的宝贝,从广东靠了岸,那是咱们中土有载以来,第一回在海边见到蓝眼睛黄头发的人——天下文人争着讴歌作赋,将那些西洋人视作神仙渡海,称他们是仙人下凡。”

  唐荼荼睁大眼睛:“之后呢?”

  海风吹得他俩都大了声音,晏少昰意气风发笑了声。

  “时逢高祖爷爷在位,心想番邦小岛,作出如此大的风光,叫我泱泱大国如何自处?遂命沿海设立海作务,势必要造出比西洋人大十倍的船——其中,福州造船的技艺最高妙,最早献上了宝船,高祖大笔一挥,题名‘海沧’。”

  “那几十年,福广、江浙、辽东、山东几地争相造大船,又一连造出了‘破浪’‘举风’‘劈波’几种巨船,沿海的舟作坊与干船坞能连成排。再回头瞧西洋人的船,当是笑话了。”

  “只是咱们造船是为了防海战,船上都是坚兵大炮,真要说起来,跨海航行的本事不如洋人,洋人这几年又在琢磨如何西渡……”

  他还没说完。

  “哎呀你别扫兴,该批评批评,该夸的时候就得夸。”唐荼荼正心潮澎湃,听不得他说一点不好,抓着他往船上走。

  公孙景逸今日穿了件簇新的衫,大红一条绸布披在右肩上。

  此地风俗,祭海神娘娘讲究要披红,因为海神娘娘生前保佑渔民,打心里盼着百姓安康富足。初一正祭这天,百姓穿得喜庆,娘娘看了高兴。但家里的女孩披一身红,只怕海鬼不识人,把女孩当做新娘子掳了去,于是各家的儿孙就要撑起这风俗,要么戴红冠,要么配红腰带,要么胸前挂一穗红宝珠璎珞圈。

  公孙家几房兄弟姐妹起哄,撺掇掌家夫人给公孙景逸穿挂了一身,红冠红帷红腰带红鞋面,给他装扮成了个大龄福娃娃,颇滑稽。

  这公子哥仗着自己颜色好,也没摘,对镜照了照,红朱朱的衬他一张玉面,嘿,也挺好看。

  “哥哥哥哥哥!”和光一声哥喊出了环绕音,跑到景逸面前,提裙刹住脚,一指正往船梯上走的人:“茶花儿她二哥!她二哥来了!”

  “……谁哥?!”

  “茶花儿,她哥!亲哥!就是那个皇上亲笔题了字的神童子!”

  公孙景逸舌头发僵,手脚发木,往和光所指的方向一眺,把人瞧了个正着。

  那青年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一身容易显老的雪青色儿愣是叫他穿出了贵气,穿出了神采英拔,举手投足间处处士族风仪。

  ——唐老头儿那软面团样!怎么能养出这么钟灵毓秀的儿子!

  公孙景逸扯过镜子一照自己,这一身的花里胡哨不像样,衬得他像个没文化的土乡绅。

  忙把头上的花冠取了,身上的红绸摘了,全挂在堂弟身上,连俩手的红玛瑙扳指都卸了,刮拉得身上只剩一件袍,展出个笑,几个大跨步迎上去。

  “这就是唐家二郎义山兄弟吧,圣上亲笔题了字的大学问人!常听唐伯父和茶花儿提起义山兄弟在国子监念书,我只当国子监做学问的,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痴,今日一见,才知是弟弟我浅薄了!”

  晏少昰揣着“我倒要看看这公孙是什么人中龙凤”的心思、冷眉冷眼上的船,谁料刚碰面就多了个弟弟,愣是被这份热情整得不会了。

  这公孙公子活像说书出身,一边笑叱:“茶花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二哥来了天津,怎么不跟我知会一声?仓促见面,实在是失礼啊。”

  一边展袖:“二哥快请上座!”

  上座是没上座了,他们上船太早,五层船舱是从底舱开始一层一层安置的,这么大的船,最底下一层需得几十万斤重的砂石压舱,再垒好大件货物,其上一层住船工水手,再上层住身份贵重的客人。

  几条船梯搭着岸,上上下下全是人,正是最乱的时候。甲板上支开几张茶桌,就是最上座了。

  唐荼荼哪有心思坐那儿吃茶?她连椅子都没沾,欢快地踏上了主甲板。

  站在船上看又是不同风光,船身宽敞得能踢足球,无数船工推着小轮车来往,谁也不挡谁的路。冲天的桅杆看不见顶,九面巨帆才挂起一半,已有猎猎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