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唐荼荼想了想,南方海贸发达,大约是因为船都是夏天出海的。
夏季盛行东南季风,东海、黄海沿岸的季风环流是朝向北的,南方的商人北上,一路是顺顺当当行船,坐海船半个月就能进京。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条内河说好吧,也有不好之处,因为商船北上南下是过一座省交一回钱,像后世的火车票,坐得远要多交钱。每一省都设了钞关,过路的船不仅要交船税,运的是什么就得交什么税,米麦税、豆税、茶税、丝绸税、竹木税……通通是钱。
就算国家的税制再规范,不乱征乱采,就算各地漕官执行得好,全是依法依律征税,那也是一刀刀地从商人身上片肉。
海运就好得多啦,只出码头与上岸时交两道钱,一路顺风顺水,所用的船工就少,路上打不了尖、投不了宿,吃用花销低,载货量却大,确实是南方豪商往北方运货最好的选择。
一条河,一片海,撑起了盛朝的半壁江山。
她坐得偏,公孙景逸左找右找才找着她,吆喝了声:“茶花儿,你在这儿坐佛呢,火器仓开门啦,来领火铳啦。”
唐荼荼:“哎,来啦!”
十几个水兵抬着精铁箱上了甲板,箱子上一道锁接一道锁,足足要开三把锁才能打开。内壳上贴着领用单,何人何日何时、因为什么原因取用了火器,都要写明,每一杆火铳都有编号,按天干地支作序。
公孙景逸:“就二十来把,不够你们一人一杆的,玩一会儿就换给别人啊。”
军屯子女大多玩过火铳,不算太稀罕,城里来的都是大官家姑娘,还有点忸怩,站在木箱前你谦我让的。
唐荼荼不谦让,噌一下就窜过去了,挑了把看着不新不旧的手铳。
不新,说明有水兵用过,安全性有保障;不旧,不会有年久失修的问题。
她举在手上细瞧。这东西是圆卜隆冬的一个青铜管,底下手持处是个半圆形的把手,形制有点后世枪杆子的意思了,却没有扳机,没有瞄准镜,只有一根弹道,一个药室。
“茶花儿不对,你得先清膛,把膛肚里头的火灰倒干净。”
“好嘞!”唐荼荼跟着别人有样学样,把铳头对着地咔哒咔哒磕几下,磕出里边那点余末。
城里来的姑娘们还在挑火铳,笑嘻嘻喊公孙家的公子过去帮忙,一声一个“景逸哥、景逸哥”地叫着。公孙景逸左边跑了右边跑,忙不迭,碍着那点小心思,还不敢落下茶花儿这边,时不时招呼一声。
“茶花儿,牛角罐要挂在左边腰上,右手端枪,左手填药。炸个鱼填上半肚药就行,舀三匙的量。”
船上水兵朝着海里一把一把地洒饵,诱出一大片鱼脑袋,粼粼闪着光。
“好家伙,天宝鱼!今年我还没尝过这鱼!”
甲板上顿时沸腾起来,军屯子弟们全举起火铳朝着海鱼密集处轰。
这东西长得像枪,声音却更像个大爆竹,“嗵——嗵——嗵”的,短促而后声足,不能连发,打出去一次就得重新填弹填药,威力却不小,海面砰砰砰地炸开一朵朵喷泉,被炸死的、被水流击懵的鱼大片大片浮上水面。
唐荼荼学着他们的姿势,双脚一前一后开立,把铳管架上肩,等着谁忙完了过来手把手教她。
“茶花儿,你瞄鱼啊,你瞄天干什么?”
唐荼荼:“啊?就这么直接打?”
“那还怎么?先给鱼摆个供?”
唐荼荼头回摸这东西,不大敢放,把手绢的两角攥成团塞进耳朵,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大家端着火铳的姿势都寻常,个儿高的架在脖子上,从船舷上方往外射,个儿矮的就扎个马步,把铳头穿进舷洞里。
没见着统一的射击姿势,也没见有什么讲究。
晏少昰午觉没歇完,被甲板上的动静吵醒了,他来得迟,远远看见这边的架势就锁紧了眉。
一群军屯子弟,大约觉得人人都跟他们一样会玩火铳,填点药、点个火、炸出去噼啪听个响就完事——正儿八经的新兵练火铳都是端根木杆子练架势的,再拆解部件一个一个学,最后才练填药填弹,哪有一上来就摸真家伙的?
这根管子没有扳机,像小型的炮,用火药一瞬间的爆冲力把铁弹送出去。唐荼荼想明白原理,往药室里填了一半火药,用木杵捣了几下捣实,捏了一颗铁蛋丸塞进去,小心地点上火,瞄准海面。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不知是她火信子太长了,还是药填少了,唐荼荼端着铳管如临大敌,却半天没听见响。
“嗵——!”
突地,一声比别人都壮实的砰响炸在她枪头,铁弹射出去的一瞬间,火铳就脱了手,后坐力推得唐荼荼往后趔趄了三步,一屁股坐地上。
铳口噌得窜出一道金红的火蛇,喷射出三米远,成了把喷火|枪,老大一团火在甲板上开着花乱转!
“哎哟嘛玩意儿呀这是?!”
“拿个蹦子怎么还带玩火的啊?”
“浇水,快浇水!灭了它!”
周围的军屯子弟们哎呀哇啦叫着,腿上功夫都利索,为了躲火原地蹦高的、窜上桅杆的、翻筋斗的,活生生变成了一场火舞杂技。
唐荼荼吓懵了,怕烧着人,软着腿爬起来去捡那把火铳。
火铳却被人飞起一脚踢到了船舷边,一盆冷水浇上去。
晏少昰提着她的后襟拎起来,冲着她面堂骂:“打仗的东西,也敢拿在手上玩!想学,跟这群纨绔子儿学?不知道去找我!”
唐荼荼全身都是软的,挂在他手上保持住个站样,这才想起来摸摸自己的脸和手。
晏少昰又喝一声:“没破相,一手灰,别摸了!”
“谁许你们玩火器的?凡私用火器者一件杖八十,各个都是营中尉将不成?”
“船官何在!官兵则例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他吼人,比炮声还炸耳,一声一声骂得周围一帮军屯子弟大气不敢喘。
“是我马虎了,哥……”公孙景逸战战兢兢要开口,被晏少昰一眼瞪得闭了气,赶紧把“哥”吞回去。
廿一已经用湿布裹起那把火铳拿过来查看,声调里含着点笑:“姑娘把药捣得太实了,头部太实,尾部松散,尾部的药没燃尽,才窜出了火条子。”
其实是姑娘阴差阳错,填出了另一种样式,名曰“突火|枪”,是以火气先将铁弹突出去伤人,后头又保持一段时间的喷火,在近战中威力颇大。虎贲营中有一项就是专门练这个的。
往火铳里填药可不像打大炮,炮弹多重、打多远,算出火药用量几两几,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火铳这么个小件火器,填药全凭各人的手感,火药没烧尽,喷火那是常事。
只是这一群军屯子都是熟手,闭着眼睛都能把药填准分量,人家都没喷火,就姑娘前头的火喷了一丈远,惊得她脱了手。
廿一开口,晏少昰就有了数,却照样冷着脸,他成心吓她,最好一次吓怕了她。
“得亏没爆膛,不然把你手炸成筛子;要是把尾銎冲开,你这脸都要变成疤脸。”
唐荼荼:“知道了……”
她后怕的劲儿还没过去,在这么多人面前挨训,唐荼荼窘得头都抬不起来,手腕还在隐隐作疼,她蔫巴巴认错:“我以后不乱尝试了……”
晏少昰冷哼一声,换了把火铳塞她怀里:“你不是想学?索性一次学会,学透,省得以后还做这蠢事。”
第300章
“火铳准头极差,虽填满药能射八十步远,但它不像弓箭,指哪打哪。这一枚弹球里铁壳裹着碎铁屑,分量不匀,是以飞不成直线,距离远了,能不能伤敌全凭运气。”
“北地的军营里没有专门的火铳兵,几十年前,骑兵还会人人配一把,用火铳扰乱敌骑阵型。可马上瞄准更不容易,敌骑瞬息即至眼前,而火铳填药、填弹,打一发需数二十数……二十、秒?”
晏少昰顿了顿。
他在唐荼荼惊喜的眼神里,知道自己没讲错,接着道:“填弹太慢,不堪大用。后来工部造出了连发弩,大炮也一年比一年威风,火铳就被扔出了陆战。”
“直至六年前,交趾郡王(越南王)叛乱,又霸了琼州岛。咱们的海将久攻不下,那潮湿地方,大炮常常哑火,弓箭也因风向受阻,只得起用火铳——这东西瞄人不行,唯有一条好,只要咱们的船够高,以上攻下,专攻敌船与水兵防御薄弱之处,百发可中八十,不受风与水汽所阻——各地军械作坊就又拣了起来,重制了五花八门的火铳,钻研海战。”
……
简而言之,准头不好、阵仗大,是个方便携带、但操作流程繁琐的中程武器,遇敌需要有足够的准备时间才行。
二殿下讲学,像国子监夫子给三岁小儿讲课,把这东西的发展简史、优缺点,乃至铳管上每一个部件的用处,全掰开了揉碎了讲。
他刚训完人,板着张脸,声色却清亮,戴着张面具也是相貌堂堂的。
周围有不会使火铳的姑娘好奇地围过来,漂漂亮亮站定,才糯糯地喊了声:“公子也教教我……”
晏少昰厉眼一瞪:“火铳对人,营棍三十。收回去!”
唐荼荼:“……”
姑娘颤巍巍地跑了。
唐荼荼鬼使神差地暗爽了一下,憋住笑:“像我这样把枪头朝地才对吧?”
晏少昰:“不填药时怎么拿都不为错,填了药,就是没敌人也得空响一声打出去。硝石硫磺粉积在膛管里,遇曝晒则爆燃,是要人命的。”
唐荼荼听得仔细,一字没漏。
“握紧。”
他握在她小臂上给她矫正姿势,掌骨很硬,像铁板一样的,隔着衣裳都有蓬勃的热度透过来。
站得也近,唐荼荼耳畔那一小片肌肤,随着他说话间的吐息微微泛起潮,忍不住偏着头躲了躲。
一截扇柄敲到她肩膀上:“专心。”
唐荼荼就差屏蔽触觉了。
她对武器没有天分,不是一教就会、一摸就熟的天才,唯一的优点是不畏惧。刚才那一着火,吓走一半新手,全躲得远远的了,唐荼荼两手的炭黑印还没洗呢,眼下也敢把铳管架回自己右边肩膀上,用柔软的颈窝轻轻一夹,这就算是“瞄准”了。
反反复复架起、瞄准、落下,光练这一套姿势就花了半个时辰。城里来的小姐们在军屯子弟的教学下都拿火铳炸着鱼了,唐荼荼还在那边练习弓步位,学着怎么装卸支架。
她不觉烦琐无聊,只是周围“嗵嗵嗵”的,动静震耳朵,唐荼荼难免分了分心,回头想看他一眼,这一回头,却正正好地与他对上视线。
唐荼荼又赶紧把目光挪回来,脸上有点臊。
“二哥,那边有姑娘在看你哈。”
晏少昰:“嗯。”
唐荼荼:“好家伙,那边也有俩姑娘在看你——那黄裙姑娘是刚才过来的那个吧?”
晏少昰:“怎么?”
唐荼荼:“二哥过完今年生日就满十八了噢?”
晏少昰:“有话直说。”
唐荼荼眯起一只眼,瞄着海面慢吞吞讲:“这是相顾船,是没定亲的姑娘小伙儿相看的地方……我听和光说,一般这种‘相看’都是姑娘看小伙儿的。因为,十六七的姑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十七八的少爷们还都是二愣子呢,自然是女孩儿看人更准些。”
“船上见见面,玩耍玩耍,要是哪家女孩儿看见哪个小郎君顺眼,等下了船,会偷悄悄地去跟她爹娘讲,回头两家人探探口风,要是都有那意思,就奔着做亲家去了。每年过完娘娘会,都能成好几对呢。”
她一副好妹妹关心哥哥婚姻大事的模样。
晏少昰“呵”了一声,语调凉凉:“有意思,继续说。”
唐荼荼壮了壮狗胆,把火铳的药室倒干净,扭回头,装作一脸诚恳地看着他。
“二哥翩翩佳公子,自然是无一处不好的,女孩子爱慕你也是正常——但二哥你想啊,一来,你戴着张假脸,谁也没看见真实的你,这份爱慕轻飘飘的不经事儿啊。”
“再说,你一外地人,又不会在天津久待,万一哪个姑娘看上你了,还得跟你一块回京城,忍受与爹娘离别之苦……这不好。”
晏少昰眼里带出笑来:“难为你,思虑得周全。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唐荼荼把刚想好的说辞拎出来:“今晚他们还要听戏,还要开席设宴,一群陌生人闹哄哄的,多烦。不如咱俩关起门来吃海鲜,配两壶小酒,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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