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唐荼荼回头看,那屋的灯可算是熄了,漕司家的下人都退了出来,想是他家公子转危为安了。
那几个下人对着杜仲连躬带揖,客气得很,诊金装在盒子里双手奉上,前边打着灯笼引路、后边举着驱蚊香送,簇拥着杜仲下了楼。
只是杜仲走过来时,脸色不太妙。
“治得如何?”唐荼荼又心焦起来。
杜仲挪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人多眼杂,姑娘换个地儿说话。”
海风寒凉,船舷边上没什么人,风一卷就能把声音吹跑。杜仲说话做事走路都是慢悠悠的样儿,看得人急。
琢磨半天,他才斟酌着开口:“烧退了,大约再养两天……只是我诊病的时候,席少爷那几个丫鬟跪在床尾,衣裳单薄,个个身有异香,愈是出汗香愈甚。我扫了一眼,见她们露在外边的后颈、胸脯有鞭伤,下巴上有掌印,有指痕。”
唐荼荼愣了愣:“什么意思?挨了打?因为没照顾好主子?”
“不。”杜仲摇摇头:“是结了痂的旧伤。”
他对着唐荼荼黑白分明的眼睛,话不大好开口,垂了眼皮才说:“那香不是什么地道味儿,青楼调教雏妓、官宦后宅养娈宠,才会在床笫之间用作助兴,能熏香也能内服,内服久了,稍一动作就香汗淋漓。”
唐荼荼哑巴了。
她明白杜仲欲说没说的更深一层是什么意思了,指痕鞭痕巴掌印,那漕司公子床事上大概有些作践人的恶癖。
她为难地吁了口气:“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吧。”
杜仲反倒奇怪地瞧她:“想什么办法?我意思是那少爷不是什么好人,给姑娘提个醒儿。这几日官家子女吃喝玩乐都在一块,姑娘别看见了什么大惊小怪的,一门心思冲上去搭救人家的家婢——通房还是妓女,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杜仲不紧不慢说完,在唐荼荼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回房了。
黎明。
“茶花儿茶花儿!船要靠岸啦!”
唐荼荼感觉自己才刚沾枕头没多久,就被和光拉拔起来,往外一瞧,雾很大,烟涛一样涌过来,打眼能瞧见海岸轮廓,细看还看不着。
这就是山东地界了啊。
她看了没两眼,睫毛已经挂了水,往北望,跟了一路的十几条随行船也全看不见了。雾太大,船得间隔开距离。
和光对着镜穿上新内衣,左照右照满意极了,一叠声催她:“你快洗漱,咱们早早下船,把那群假道学甩下。上船时候就是我招待的,下船谁爱招待谁招待去,我可没那耐性天天撑笑脸。”
唐荼荼含着满口青盐应了声好。
高门大户扎堆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官员私底下吃几顿饭,保不准就被盖个“结党”的帽子,出了京城却是处处朋党。
尤其天津,城大、府小、人口多,这个特大城市挂在一个不富庶的省府下,官员从二品到九品环环是锁,将门与军户、府台与计司、文官与胥吏,功名利禄将不同的政治派别划开,再各自牢牢卯合在一起。
转运使司文不沾,武不沾,左右不招待见,遂自己一帮人抱团。
这群漕官手里抓着漕道财务,南来北往的钱打手过,越爱作出一副清风两袖、涓滴归公的老实样,儿女们有样学样,十四五小孩年纪,也成天把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挂嘴边,上船两天,把和光膈应得不轻。
“你是还没怎么见识过,那群假道学……嗐,三言两语能把人噎死。”
“是嘛。”唐荼荼支应了声,心思早跑远了。
太阳露半脸时,浓雾薄了三分,海岸线密密麻麻全是人,指泊塔顶金赤青白黑五色旗不停地变换着,指示着大船进哪片锚地。
甲板上更热闹,船工要爬上桅杆解帆布、观察风向旗,几十条巨橹从船腹伸出深深划着水,不停调整航向,要让船头去顶水,逆流减了速方能靠岸。
海岸上的小工划着舢板来接应,密密麻麻几十条舢板围住大船,船头半个身子探在外头,扯着嗓门嚷嚷着骂。
“左舷的人呢!杵个桨板驴打滚呢!赶紧划来!”
“砂袋慢慢卸,丢包留缆!”
船吃水太深,又是逆流,百人一齐摇橹也是划不动的,要么让船在近海停了,一船的公子小姐们爬绳梯下去,换乘小船,但那是招骂的事儿。想让大船直接靠岸,得把舱底几百吨的压舱砂一麻袋一麻袋往下扔,扔掉一半以上,船轻快地浮起来,才能进得去码头。
前方的淤泥地越来越近,船头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到达第三个岸标时,一声厉喝。
“抛锚——!”
先丢的是首锚,左右各一,两排壮汉抱起将近有他们腰粗的铁链往海里扔,链环摩擦一路火花霹雳,锚头入水的一刹那,竟有滚滚白烟顺着链子腾起来。
眼看船直直朝着滩头撞上去了,岸上的百姓都笑嘻嘻看着,竟躲也不躲,粗壮的锚链被牵拉、绷直,回拉力把一船人全扯得踉跄两步。
唐荼荼赶紧抓着舷沿站稳。
船头在上岸口轻轻一贴,正正好地停住了,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唐荼荼满眼震撼,昨晚上她还在唏嘘农业时代的笨拙,眼下见识了这声势浩大的一场停泊,要算尽天时地利、用尽人力,再加上船头半辈子行船的眼力,才能让一艘巨轮稳稳当当地靠岸。
“看傻啦?”
和光拉着她往舷梯跑:“嘿嘿,这浅港用的是小锚,水浅风小嘛,放俩小锚就够了,船头还藏着个大锚,三爪比你坐着都高,这点儿人可放不下去。今年带你多坐几回,见多了就知道啦。”
她两腿跑得太快,唐荼荼只来得及回头望一眼,朝二哥挥了挥手。
她们下了船没走出十步远就叫人围住了,蓬莱迎客的小吏和官太太站了三大排,打着笑脸迎上来,把先下船的公子小姐接了个满怀。
“哎哟,四小姐真是一年一个样,出落得我快认不出了,还当是看见龙王家公主渡海而来了!”
“四小姐累坏了吧?快上轿子,咱们进城去吃,知事大人摆了大宴。”
“四小姐不记得我了?去年您过来就是我接引的,妾是书算通事家的,夫郎姓赵,四小姐记得吗……”
“噢,记得记得。”和光撩起眼皮笑了下,意兴阑珊地在路边挑了个食肆,拉着唐荼荼坐进去了。
唐荼荼忍着笑,任那太太喋喋不休地说,再往周围一瞧,下了船的少爷小姐们也都有人围着接待,各个是不堪其扰的神色。
第303章
踏上山东的第一脚,唐荼荼高兴得每根头发丝都要扬起来。
她没坐轿,跟着公孙家的轿子慢慢往水城口走。
这个沿海码头颇有假日风情,乍看青砖铺路,道路笔直笔直的,实则滩涂上能有什么好路?砖缝都松动了,一踩噗嗤噗嗤滋水,盐渍痕迹和鱼虾的腥味染透了土。
道不结实,不许畜牲蹄子和车轮踩踏,只许轿子过。人多路窄,走不快,天又飘着小雨,唐荼荼裙角全是脏兮兮的泥点子,她脸上的笑也没歇过。
鱼市占了半里地,刮鳞、开膛、剁鱼头都活像搞街头表演的,杀得好的鱼倌摊儿前能围个爆满。食肆、客栈、力夫脚工店家也都扎着草棚在路边揽客,价码写在牌子上,店面全远在一里地之外。
再后头,才能看着些别的铺面,卖干粮的、卖淡水的、卖酒的、卖跌打损伤药的,出海的船家一桶一桶提着走,不必进城,在码头上就能补足所需。
压舱麻袋摞了半人高,望不到头,生生把码头堆成迷宫阵,一路上能拐十八个弯,非要你把所有铺面绕一遍方能进得去城。
轿队慢吞吞地往前挪,后边一声锣响,不知哪家的仆役吆喝着:“贵人急行!前者让路!”
锣敲了老半天,让路的让出来半里地,追上了公孙家的十几个轿子,谁理他,再让不开了,队伍只能缀在后边。
那家的仆役急忙跑上前来游说,一瞧,是漕司家的管事,急着送他家少爷进城里看病。
很快,公孙家队首的侍卫头子招呼了声,一排轿子贴边站住,给席家少爷让了路。
唐荼荼站在边上,看那顶八抬大轿稳稳当当地走过来。大热天,轿夫汗从额头淌进眼里,刺得咧嘴眯眼也不敢挪一下肩膀,怕颠着车里的主子。
轿帘挂起一掌宽的缝通气,唐荼荼视角低,恰能看清轿里人。
席少爷病歪歪地倚在女人怀里,白着脸,气息低缓,大概是嗓子痒,他把头偏向窗子掩着口咳了两声,明明连口气儿都没呼过来,这席少爷看见外边站着人,还是露出歉意的神色,哑声称“对不住”,伸手把轿帘掩上了。
他那通房娇声软语地说了句什么,听不着了。
唐荼荼心想:挺有礼貌一公子哥,怎么偏偏是个变态。
和光从轿窗探出脑袋,嘀咕了句:“这人,坐个船坐没半条命,坐个轿还不得颠出胃来?身子不好他在家养着嘛,非跑这么远来玩……”
码头城市,城门是彻夜不关的,一来每日潮汐不同,船家常常是半夜出海。
二来,南北商船皆是沿着海岸走,沿岸随时能补给,但也容易遇险情,风暴、触礁沉船、货物落水,或是船上爆发急病,求天无路的时候都盼着救命,炸个红烟弹上天,哨兵远远望见了,就能呼哨救生船局赶去救人。
转出码头,这座青灰色的石城逼到眼前,两岸城墙高千仞,中间一刀纵劈开一道水门,朦朦烟雨也掩不住这座城森冷巍峨的气息。
这是山东第一大军港,身后是丹崖山,面前是渤海,负山控海,却起了个婉妙的名——蓬莱水城。
“如何?够气派吧?”和光从轿子里出溜下来。
“这可是二百年的老军港,每年国子监出了师的路桥、舟楫、斗舰、水文学生,都先往辽东和蓬莱派,因为这俩地儿有最好的先生。”
“官书局一套《水师要术》有多厚?印出来能堆满半个大屋!十卷里五卷出于山东水师,三卷出自辽东——南边不行,南边人守着俩大财盆钻钱眼儿里了,别看他们船多,炮少哇,真要打起海战来,把福广江浙全算上,也撑不住咱北边半部水师。”
将门出身的嫡姑娘,讲起什么来头头是道。
唐荼荼心想,那是,首都军防是皇帝的命根子,自然不是虚的。要是南边军火库再多几个,皇帝半夜都能吓醒。
和光瞅着水门墩左右两座巨炮台,挪不开眼:“工部每年改良的神威大炮都先往这儿送,如今蓬莱的海炮比咱天津起码拔出两轮尖,可馋死我太爷爷了。”
水门宽阔,能撑开三条巨轮并行,吊缆俱是粗壮的精铁锁,衬得城脚下的桥薄得像纸,可真踏上桥一踩,会发现桥也是铁索架起来的,几辆马车上去都不晃一下。
北面有巨轮缓缓驶来,咚咚咚,敲起了开闸鼓。
一群少爷小姐循声望去。
山东兵高大,历来是征兵重地,尤以沿海显著,站在船头的兵远远望见岸上的军旗,眯眼一瞧番号,立刻举起船上的大旗挥了起来。
几个青袍官员走上舷边,负着手,俯身望着他们。
“嗬,是府台的人。”公孙景逸一拢折扇,回头,声音轻得只见唇动:“都知道该如何吧?进了这道门,夹起尾巴规规矩矩做人,敢犯浑的,滚回家捱你爹娘大耳刮子去。”
他话才说完,唐荼荼就看见这群一路玩疯了的军屯子女,理好衣领,整顺裙角,再抬头时跟变脸似的,泼猴变君子,悍妞变淑女,个个顶了张温文的笑,排成行列,朝船上的官员遥遥行礼。
好一副贵气的王孙仕女图。
唐荼荼:“……好家伙。”
巨轮上响了五声轻重排鼓作回应。
府台说的是沧州知府的人,衙门坐落于沧州,与天津主县一南一北相隔二百里,平时婆家不见娘家人,知府堂堂一府头领,也不会拨冗抽闲来海边拜神,只派了位通判与几个属吏来。
府台官官品不算高,却掌着稽查大权,弹劾官员愆尤、纠察官眷过失都归他们管,所谓“直呈天听”,就是有权给皇上打小报告,大到官员渎职,小到谁家孙儿满月酒开流水席,一桌二十八个菜,通通能举劾,每年完指标似的,不薅几个官儿下来不算完。
好在离得远,一年见不了两回,只碰面的时候作个姿态应付过去。
过了这座水门还不算是进了城,停泊歇脚的船不想买入关牒,只能打西边水道进,去乡村集市上采买一些日用,东边才是进城的路。
西边丹崖山自成天险,这天险上也要架起炮台来,山壁上修着高高的栈道,是在石山上硬生生凿出来的路,雕栏画栋掉了色儿,不那么光鲜了,却照旧硬朗结实,值巡的骑兵可以在栈道上跑马。
不愧为山东第一大军港啊!
唐荼荼看得双眼湛湛,问旁边人:“咱天津为什么不造这样的港?”
天津的出海口她可是走过了,就那俩码头,一个卫所守着,不到八百兵。卫所还算像个样子,剩下就是鱼市、土房、烂沙滩,和这样雄伟的军港比起来,简直像一片蛮荒地。
晏少昰虚虚握了个拳,指给她看:“天津如手心,上下都有指掌围护,南有登州,北有狮子口(旅顺),一上一下,钳住渤海门户。而这二百里之间又有十几座礁岛,驻兵三千,望楼与灯塔无数,十几艘海船轮换着巡游,四海的船想入天津,得先在登州、狮子口买得船引,卸了甲,缴了火器,才能进得了天津。”
唐荼荼听得津津有味。
上一篇:逃荒不慌,全家大佬种田忙
下一篇:仙界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