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35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珠珠摸摸她的脸,眼泪汪汪的,憋出一句:“你是不是想学话本子里的仙人,吹一口气,死的就变活了?”

  “珠珠别闹你姐姐,回你屋去。”唐夫人的心正乱着,不能听什么死死死的,把小丫头撵回房,催厨房烧了三壶热水,盯着荼荼泡了个热水澡,擦干头发,又盯着她灌了半碗姜汤。

  今儿穿出去的衣裳鞋袜都让奴仆拿去烧了,怕不吉利,首饰没舍得扔,放匣子里锁住了,回头找个佛寺开开光。

  衣裳被拾掇出去的时候,唐荼荼支起眼皮望了一眼,没力气吭声,权当让母亲做个心安。

  家里没人知道溺水急救是什么,但关于死人、关于除晦气的讲究,谁都能说出一兜箩。除了珠珠,没人在意她为什么要往那女尸嘴里吹气。二姑娘发癔症的回数那么多,再多一件,也没什么分别了。

  待人都走尽,已是子时了。

  唐荼荼蜷在床上,面朝墙,牙齿咬着指关节一点点地磨,在这微弱的疼痛里冥想,静心、放空、缓解焦虑。

  只是作用不大,无论她脑补大海还是蓝天,怎么也压不住腹中的饥饿感,那股子饿意,像是要从她肚腹到胸口掏出一个大洞,唐荼荼饿得甚至记不起自己今夜吃没吃东西。

  窗上忽然响起叩击声,笃笃笃,三声,没人应,又敲三下。

  大概是嫌她回应太慢,那扇窗自个儿从外边开了,一双手伸到窗台上,放下了……一只砂锅??

  砂锅孔冒着热气,想是烫得厉害,两只手隔着垫布都端不住。晏少昰站在窗外,头顶着满天月光,瞳仁黑亮亮的,只装下一个她,眼里是很诱人的一点暖意。

  “刚离火的砂锅羊肉。昨天刚雇的厨子,端过来给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二哥你神了,怎么猜着我饿了的?”唐荼荼迟钝的情绪一齐齐复苏,看见二哥与看见砂锅的双份喜悦,把那些坏的情绪全冲了个干净。

  她忙把桌子腾出来,碰了碰砂锅耳朵,烫得缩回手,只能看着二哥垫着湿布把砂锅往桌上挪。

  “哎呀,您给我端饭,真是折煞我了。怎么连个端饭的人手都没了?”

  晏少昰莫可奈何地看着她。他多的是人手可用,只是候馆的院这么小,一个四方院里六间屋子,从主到仆十来口人都挤在院里头,但有一点动静惊起人来,她家的奴仆大概就要提着扁担嚷嚷“抓淫贼”了。

  窗外又伸进来一双贼爪子,放下两副碗筷和汤勺,不知是哪个影卫,头都没往窗里探,溜得比来得还快。

  砂锅一揭盖,扑鼻的香,那股子羊特有的膻味淡得几乎闻不着,唐荼荼端起碗,吃了一口又放下,把梳顺的头发扎成丸子头,再埋下头去吃。

  晏少昰分明看见了她手抖,抖得连碗都端不住。

  那胸外按压是很耗力气的,她救人的时候,用的不只是双臂的力气,整个上身都在用力。一分钟要上百次的按压,还得匀着力,次次下压达到五厘米,这样高的频率,寻常人撑两三分钟都要累个半死。

  力竭了,就该大补。晏少昰隔着一道墙,听见唐夫人吩咐小厮“去灶房买点好克化的吃食”,那可真是隔着墙都替她不痛快。

  羊肉的肥脂全化进了菜里,肉片炖得软烂,唐荼荼两碗下肚,吃舒坦了,鼻头沁出一层汗。

  锅里的香辛料包早早拣出来了,她拿舌尖只能辨出黄酱和辣子的味道,微甜、微辣,锅底铺了一层绿珠粉,就是绿豆粉条,不配米饭馒头吃也不觉得咸。

  两人坐在方桌两侧,你舀一碗我舀一碗,头对头安静地吃,把锅底的碎粉条都清了个干净。

  晏少昰也不大敢说话,好几次才张嘴,又灰悻悻地合上了。没法儿,右边大屋里睡着唐老爷唐夫人,这薄泠泠的墙皮,连那屋的起夜声都听得着。

  要是只有荼荼一人说话的动静,还能装作是她自言自语,可闺女房里传出男人的声音,怕是又要“抓淫贼”了。

  下了下饭,又催她去睡。

  唐荼荼瞄他一眼,喝杯茶润嗓的工夫,又瞄了好几眼,也没见二哥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在桌上摊开了文书,对着光看起来。

  “这是……漕司家的密报?”唐荼荼头回见这东西,压着声惊奇地问。

  每一页都是手录的,字迹时有分别,像是不同的探子写下的。也没什么条理,前一页记吃喝宴饮,后一页就是政事要闻,那一沓十来页,不知道得看到什么时候。

  “去睡你的觉。”晏少昰推推她。

  “转运使司的官邸,有你爹县衙门的十倍大,沿河、沿海的外事堂更有无数,远不是这么几张纸能看出名堂的。我大致看看,等你睡着了就走。”

  唐荼荼还想再瞅两眼,可惜字太小,她困得眼皮打架,胳膊疼,手也疼,便不管那许多,合上里屋门躺回床上。

  屋子小,里外间隔得局促,书桌又离门窗太近,晏少昰为了不让自个儿的身影透在窗纸上,只摆了一盏烛台,手里翻着那沓密报细看。

  纸张薄脆,翻得再轻,总还是有动静的。

  唐荼荼在这窸窸窣窣的响动里,慢慢安下心来。

  像上学时每一个自习的夜晚,无人说话,也无人吵闹,窗口的月光总是吝啬的,顶灯暖暖地晕出一片光。

  唐荼荼支起半个身,鬼使神差问。

  “二哥,你是不是专门过来给我守夜的?”

  睡觉之前,唐夫人也说要留个嬷嬷给她守夜,唐荼荼一口回绝了,大概又是那些封建迷信的理由,她当着母亲的面嘴上没讲,可心里是真的烦。

  翻页的声音停了停,外间那人嗯了声。

  “噢。”唐荼荼望着那簇烛光:“我们学唯物主义的,不信这个。”

  晏少昰极轻地笑了声,目光从密牍上挪开。

  他也不信什么鬼鬼神神,人死如灯灭,半点不留痕。只是方才叁鹰说起来,说头七不安稳,像巧铃铛这样客死异乡的魂没处去,更容易回魂,姑娘在她的生死门上阻了一阻,保不准会被缠上。

  晏少昰听完,心里一突,脚下便往这头来了。

  晓晓啊,能从后世来到千年前,如果说她的到来是一场神迹,那他还是愿意信一信鬼神的。人之运势,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他真怕什么神啊鬼的挡了她的运。

  他进过刑牢,也杀过人,山似的往这一坐,魑魅魍魉都不敢进这道门。

  晏少昰掖着这点话没说,只说:“怕你夜里发噩梦。睡罢,二哥在这守着。”

  唐荼荼安安稳稳躺下了,没合帐帘,那一点烛光从眼缝透进梦里,她睡得很香。

  今日娘娘庙正祭,街巷间的更鼓比往时更密,二更,三更,四更,声声敲过去。

  天边露一丝鱼肚白的时候,晏少昰剪好烛灯的火舌,手刚碰上房门,回头看看这屋里两张凳、两个茶杯、两副碗筷,又立刻折回来。

  他摞好锅碗,收拾了筷,擦了桌,拾掇了厨余垃圾,把茶杯烫洗了,摆回茶盘里,不敢留下一点自己来过的痕迹。就怕清早进来个丫鬟喊姑娘起床,那必得露陷。

  要开门时,听到院里有仆役醒了、趿着鞋子行走的声音,晏少昰又没敢出去,留在房内等了一等,端着锅碗瓢盆,竖着耳听外头的动静。

  等回过神来,他才留意到自己是个什么姿势,出门的时候眉头都是拧着的。

  晏少昰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堂堂人中之龙,怎么这两年不是后门就是墙头,翻墙的章程驾轻就熟?走唐家大门的回数加起来数不满三根手指头。

第312章

  客死异乡,对家境单寒的人家来说能算是一场灾难了,因为长途送葬是既伤情、又破财。席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居然也能张罗得住,灵堂设在了县侯家的别院。

  一个家妓,还够不上席家写丧帖,这场丧事办得俭朴,只请了一个白事班子,不吹不唱,班头领着十几个人装亲故,烧一叠纸钱,上三炷香,哭着念几句经,去旁边账房那儿领钱走人。

  谁家都可以不来,公孙家不行。

  那位五公子昨儿回去就捱了一顿竹笋炒肉,武将门庭,家风家教都跟鞭子挂在一块,小子们不论玩物丧志、贪花恋酒,还是惹是生非、逞凶斗恶,都是噼里啪啦一顿揍。

  公孙小五今儿疼得下不了床,是趴在马车上被拉过来的,进街门前才提上裤子,踮着脚下车时,车板刮了下屁股,疼得一张脸白成了霜,摇摇欲坠进了门,比拿钱演戏的班头更像悼亡人。

  公孙桂舶拉着张马脸,望着那门上的一连串白幡长吁短叹:“唉,三大爷实在是没脸进去,景逸啊,你领着你弟弟进去拜一拜罢。”又拍拍侄儿肩头:“唉,我教子无方,倒叫你受累了。”

  “……三大爷您言重了。”

  公孙景逸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

  别人家长房长重孙是一家的期望,是顶门立户挑大梁的,他呢?打小就是跟在一群弟弟后边赔不是的。

  进门处记了礼金,领了一条丧袖,公孙景逸系在胳膊上,往院里一瞄,茶花儿和她二哥比他早一脚来了,刚上完香。

  公孙景逸冲那边直了直身,比周围人高出一个头,茶花儿也没看见他,似是在走神。

  小殓穿衣,停灵守灵,大殓合棺,入土为安。

  巧铃铛家在江南,席四少爷有心送她回故土,把停灵守灵都省了,丧事一切从简,要赶在头七前把人送回老家去,其间千二百里,上了水路昼夜不歇地往南走,才勉勉强强能赶上,所以今日就要盖棺了。

  一个生前咬着牙当花魁的名妓,大概喜欢的是繁花锦绣,这灵堂素净得出奇,只有黑白二色,没吹打班子也就罢了,连葬花也是白的。

  花圈是西洋的舶来品,盛朝还没有,但年轻人尤其是女孩们离世,家人都会准备几坛花,花市上专门有做这营生的,鲜花就种在推车上,拉来拉走都方便,连上姑娘生前喜欢的东西,铺铺张张摆满一堂,让姑娘家最后漂亮风光一回。

  棺材还没钉,要等到吉时才能盖被,里头的巧铃铛孤零零睡在那儿,一身首饰除尽,白惨惨的没点颜色。

  “春先生,劳烦。”

  唐荼荼从背包里取出一串金铃铛,银项圈圆润,金铃壳厚实,是很好的做工,又大解开背包递给席春,满包里盛满了纸叠的白菊花,是今早她带着母亲和珠珠一起叠的。

  这小孩似的玩意,惹得席春牵了牵嘴角:“姑娘有心了。”

  人太少了,班头检查了几遍祭具,扮亲朋好友的演员人人走了好几趟,也没拖磨到吉时。席春过去请示少爷的意思,见少爷点了头,班头精神一振,抑扬顿挫地读了几条挽联,又唱道:“盖棺早一刻,投生早半程——”

  扮戏的人全提了口气,哭声立刻高亢了一大截。

  唐荼荼看了看日头:“能稍等等吗?”

  她朝角落里的席天钰鞠了一躬:“席少爷既然有心送她魂归故里,还是把她原本的名字还给她吧,她不是说不喜欢叫‘幼微’么?”

  “人死了不必再论主仆,没道理拿着主子给起的名上路,我昨儿跟她聊起来,巧铃铛说她这名是打小用到大的,也不算贱名。您给改成‘幼微’,怕是她家人以后的寒衣纸钱捎不下去。”

  堂上飘飘忽忽的哭声全断了断,演得猛的还打了个哭嗝,全噌噌噌回头瞧热闹。

  席天钰不错眼地瞧着她,慢慢展出一个笑,字与字高高低低,似读了一首咏叹调:“姑娘真是善心人,是我思虑浅了——来人,改幡字,重写长生文。”

  白事班子全忙活起来,好在白纸都是现成的,改个名字,舔墨重抄两遍,忙完了一瞧时辰,吉时正正好。

  公孙景逸看乐了,给她比了个大拇哥,第一百零八次于腹里念叨:茶花儿真乃奇女子也。

  他不是事主,跟这铃铛也没什么牵绊,上完香就退到了门边,一边盯着堂弟按规矩祭拜,一边分神跟旁边的“唐二哥”唠。

  “二哥打算哪日上岛?”

  今儿头一天,是正祭,信众们都是这天坐船上岛的,拜神规矩繁多,虽说没人瞠大眼睛检查你规矩对不对,但神有神的道,佛有佛的道,犯了人家的忌讳总归不好。所以不信教的大多要等第二天再上岛,只凑庙会的热闹。

  唐二哥答道:“看晓晓的意思。”

  话是对着他说的,却连眼神都没往这边偏一寸,六个字说完便完了,也没再搭话。

  公孙景逸讨了个没趣,倚着门廊观察他。

  为这殡礼,唐二哥今日穿了一身寡黑色,左手虚虚拢着腹,右边那条膀子背在身后。这独臂大侠的姿势一般人做了绝对不好看,像比如他爷爷,两手往后一背,只会显出背驼得厉害。

  唐二哥竟能像劲松一样,站得笔挺挺的,独臂还独出了矜贵,独出了站在山巅自悟自省似的大胸襟。

  公孙景逸偷瞄着学了学,照猫画虎还没学到样子,一旁的小厮眼尖,一个箭步蹿上来了:“少爷背上痒?您别这么挠,小心膀子蹩了筋,小的给您挠!”

  嚓嚓几下,把大少爷的学心挠没了。

  他又扭头问席家的管事:“你家爷呢,今儿还上岛不?要是明日才上岛,我捎你们一程。”

  管事的满脸愧色:“这趟出行,先是少爷急病,后脚铃铛姑娘又出了这事,事事不顺当,带这么一身衰气上神山,实是不敬,我等便不耽误大伙儿的工夫了,少爷的意思是我们走陆路先行回天津罢。”

  公孙景逸听乐了:“你家少爷坐船坐怕了是吧?”

  管事叫他笑得牙根发酸,讪讪应付了两句,张罗着抬灵柩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