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速速去传信给我爹,让他领兵来援。再传话给臬台老大人,有什么话留着改天再问,把唐县令提溜上船来。”
巡检、捕头调度都极快,又临着码头,仅仅半刻钟,便把能容纳六百人的海沧船坐了个满。
公孙景逸脸色阴晴不定。山东是大省,与天津一个直隶州不可等同视之,山东海岸线极长,沿海诸县的户牒法度松得跟筛子似的,‘疍民’大多能落籍,换言之,山东此一省几乎没有疍民。
他能想象得到,岛上造反的疍民必定各个都是天津籍,一路尾随祭海的大船过来的。一旦这些疍民弄死了人,头上没个大官撑着,他则首当其冲。
“——开船!”
公孙景逸猛地回头,正要骂哪个龟王八敢做这主。
唐荼荼站在舵手旁,沉静地望着北边:“得先把兵送上岛。”
第315章
城里无风无雨好天气,海上的浪竟然汹涌。头顶的巨帆被海风刮打出了裂帛声,每一个浪头撞上来,船身都要剧烈地摇一阵,经历再老道的水手都得扶着桩头才能站稳。
“上岛要多久?”唐荼荼问。
舵手答:“风好的时候要三个来时辰,今日风向不对,还得更久些。”
六百蓬莱兵都下了船舱休息,几个都头、巡检分住了艉楼。芙兰上船时已经晚了,敲开几间门,好话说尽,又给人家递了银子,才费劲置换来一间靠角的客房,把姑娘安置进去。
放眼望去,整条巨轮上只有她们两个女人,好在今天是出门参加殡礼的,唐荼荼穿了一身灰黑,尚不算碍眼。
傍晚临时起了锚,伙夫勤杂都没来得及上船,茶饭比来时粗简得多,一盘馒头,一碟咸菜佐粥,粥里撒了一把去年的柴鱼片,漂在碗里的灰也不知是锅灰还是碎鱼渣。
芙兰闭住气把这碗粥灌下了胃,一抬头,看见姑娘还没动筷,点着两盏烛灯,伏在桌上默写铁材钢材实用量。
这表唐荼荼核算过十几遍了,现在手边没有,靠记性也能默写出来。
待写完,唐荼荼端起碗尝了口粥,默默把咬不动的干鱼片拨到了碗边。
芙兰估摸着时辰,站在窗边往后望,南面白浪滚滚,根本没别的大船追上来,殿下就算是得了消息,今夜也赶不过来了。
“唉。”芙兰又一次叹了气,越叹气越发愁:“姑娘真是哪乱往哪跑,回头主子又要说您。”
唐荼荼咽下粥:“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今天的传令兵是一波又一波?前头来报说事情不大,转眼,县衙却报给提刑司,最后竟又冒出了‘疍民窃夺三十万两白银、挟持人质’的事,几条消息前后差不过两刻钟?岛上的形势变化真快。”
“我知道人穷到根上,什么都做得出来,但那些疍民……骨瘦如柴,温饱尚不能够,哪里买得起兵器?我想不通他们是拿渔网还是鱼叉造反。”
芙兰不是爱动脑的性子,被这几问绕得稀里糊涂,但话拿得很紧。
“总之姑娘上了岛离他们远远的,哪里有争斗咱都要躲着走。我和叁鹰没拦住姑娘上船已经是大错了,总得把姑娘安安全全带回去,您就是擦破一丝油皮,主子也必定要发配我俩扫马厩去。”
她讲得好夸张,唐荼荼笑起来,把几片柴鱼干嚼了又嚼,到底没舍得浪费这口粮食。
她两人住在艉楼边角的房间,一整夜,哨卫队走过的声音不断。唐荼荼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拢着一片不详的月光。
……
“姑娘,醒醒,要靠岸了。”
唐荼荼一骨碌坐起来,推开窗往外望。
庙岛上的娘娘宫是高祖时建的,至今一百六十余年,香火不断,又因为地处辽东与山东之间,是北方唯一一个建在海岛上、离了岸的娘娘宫,北方沿海几省处处都有娘娘庙,但海民只尊此处为正神宫。
东侧的码头常年清理泥沙,可供大船靠岸。
唐荼荼洗了把脸,脖子上挂了望远镜,把穿了半天的皱皱巴巴的披肩叠成双面,罩头上挡风。
这一裹头,打扮得像谁家小老太太,她踩着船梯往下走,公孙景逸愣是没看见她,最后在一群山东兵里瞅住了最矮的那个,匆匆追了下来。
“茶花儿!你跟紧我,万万不能乱跑。”
“怎么连个接应的也无?这叫我该上哪儿去?”
他絮叨了好几句,却见唐荼荼一门心思只盯着望远镜看。公孙一愣,自个儿觉出了不寻常,止住了话。
庙岛太静了。
传令兵说“疍民造反了”,公孙景逸长这么大,只从书里看过“造反”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这么巴掌大的岛,该会打得刀棍乱飞、血肉横流,在船上时就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可眼下,岛上微微笼着薄雾,没有争抢,没有喧闹,岸边泊着几百条小渔船,平静得像一个晨曦中未醒的梦。
这是……打完了?
“大人!大人!”
巡岛的小吏骑着马赶来,身后跟着蓬莱县的几个捕头,互相验过牙牌与兵符,立刻招呼人手给他们备马。
“娘娘宫在岛中心,住持和十几位真人都在里头,疍民围着那块地方,我们的人手进不去。晨起时分派几个捕快进去给真人们送了点饭,捕快还被扣下了。”
“他们许你们进去送饭?”
唐荼荼听得更古怪,举起望远镜,朝凤凰山山脚的方向照了照。
这矮山山脚一眼可以望到头,疍民很多,把神宫前的路围住了,远远看,其中一半是青壮,一半是老弱妇孺,小孩儿遍地跑。周边升起一团团的炊烟,大约是在席地生火做饭。
这架势……不像造反,更像是聚众示威。
“我们抓了疍民里的几个头目,审问了半日,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这群臭咸鬼消息好灵通,光是从昨儿清晨至子夜,竟聚起了几百条疍船,接连不停地闯岛!他们虽没有刀枪,可聚起这么多人壮了胆,竟胁迫衙门放了他们的人。”
“大人您给评评理,我们抓人办案,怎能放走贼人?——那些臭咸鬼竟围住神宫,把真人们全关进里边了。”
小吏开头讲得中肯,后头也越说越恼火了,脚步迈得又重又疾,领着大人们直奔牢房而去。
“我真是……我真是服了这群兵爷爷。”公孙景逸早上没吃上饭,中气都提不起来了。
“我昨夜以为出大事了,半夜我都没敢合眼,我磨完了刀磨匕首,还穿了我爷爷给的护心甲。”公孙越说越郁闷,把二十斤重的甲从脖子上拽下来,“我以为我带这六百兵来平叛的,结果是一群穷疍户领着爹妈儿孙堵了庙门?这是造哪门子的反?”
他嘲完了,瞪旁边捕快:“开门啊,愣着做什么?”
被抓起来的疍民已经关了两天一夜了,小岛上没有牢房,只有杂物院后头有几间废弃不用的草料屋,窗户全都拿木板钉死了,只留了几条透气的缝。
公孙附在窗上往里看,乌漆墨黑的,什么也没看着。
看门的捕快面孔年轻,拿钥匙开门之际提醒道:“大人留心,此人是疍民的头目,名号还挺响当,叫‘阎罗’,脾性也烈,抓他很费了一番事……”
开门后只看了一眼,捕快差点跳起来:“人呢?人呢!叫他跑了?!”
他冲进屋里搜着纸皮烂草,慌慌张张一通踅摸,公孙景逸皱着眉往牢房里走了一步。
突然!
头顶一张大网朝着他罩下来,一滩黑黄之物挟着臭气砸了他满脸,公孙景逸被这熏天的臭气砸得分不清北。那阎罗竟在墙后窝着,身形暴起,手里的武器朝着公孙肚子攮来!
“公孙!!”
唐荼荼夜里睡饱了,反应快得出奇,狠狠一脚,把阎罗踹回了牢房里。
姓阎的本就受了伤,这一脚之后,蜷在地上不动了。
“少爷!”
“公孙!”
一行人这才顾得上定睛看,阎罗手里拿的不是兵器,竟是从烂凳子上掰下来的一条腿,拿木茬锋利的这头作了刃。
而所谓暗器……是一张裹满了马粪的渔网,湿漉漉的、还没干透的马粪蛋味道醉人,蚊蝇嗡嗡围着转。
这网是从房顶下来的,又稳又准,马粪砸了公孙一身,从脸到脖子衣裳全是黄浊的污秽。
周围几十号人呆若木鸡。唯有挑大梁的管事最先回神,嗓门响亮得差点把房顶掀了:“快取水来!!快给少爷沐浴更衣!取熏香!连着止吐丸剂一块取来!快去啊!!”
一群人被支使地满地乱窜。
唐荼荼回头又看了一眼这马粪棚,能就地取材做暗器,这阎罗也是个人物。只是他差点伤了贵人,衙役对他再没半点客气,恼恨地甩了几鞭子,吊住阎罗的手捆在了房梁上,若非他力气大到能拆了这间草屋,是绝对逃出不去了。
昏迷中,阎罗仍是惨吟出声。唐荼荼仔细一看,这人臂骨扭曲,大约是被衙役扳脱臼了,刚才他是仅凭一只手偷袭的,破布衣裳底下血迹斑斑。
唐荼荼皱眉:“还没定案,只是疑犯,怎么已经用过刑了?”
捕头古怪地瞧她一眼,没理会,只朝衙役吼了声:“加派人手,看紧他们,再有敢逃跑的一律打断手脚筋!”
叱骂声、闷哼痛吟声从每间草屋响起来,站在院里都能闻到血腥气。
外头十几人全围着公孙转。
“少爷感觉如何了?浴房呢?浴房怎么还没拾掇出来!”
止吐丸并没起到作用,之后的两刻钟,公孙把今儿连上昨天的饭都吐了个干净,吐得嘴唇都是木的。
“我……呕!狗东西……呕!”
唐荼荼嗓子眼都跟着犯膈应,她听不得这个声,拿手帕把耳朵塞紧,继续翻手里的案宗。
巡岛的小吏知道事情闹大了,不能善了了,只得拼命把自个儿往出摘,把岛上五日内的事写成了十几页的案宗,写得尤其细致详细,相关的、不相关的人证物证列了个全,最细处连疍民说了什么、捕快说了什么,两方起了冲突的原委也全记下,不敢有分毫疏漏。
只是记得太杂了,线索乱七八糟,唐荼荼看头一遍没筛出什么有用的。
好在与他们同来的杨巡检没被马粪砸脸,头脑还清醒着,立刻点了个主事的捕头:“你仔细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从头讲。”
捕头早早斟酌好了话,回得极有条理。
“今年的供神钱尤其多,从五日前就开始运福箱了,因为岛上这尊娘娘像是从莆田开的光,天妃从老家赶来,初镇海眼,唯有用大排场才能打动她老人家——京城、天津、河北、山东几地信众云集,光是头一天的供神单子便写了三十多册,库房里几千只福箱堆满了,还堆不下,只得在院里又划了一块地方,箱子垒箱子摞了一丈高。”
“谁料,前天晌午下了一股雨,风一刮,院里摞得高高的福箱竟倒了,几百只木箱砸了个稀碎,不见金,不见银,竟迸出了一地的纸元宝!”
“大人您敢信?好好的银元宝竟是白纸叠的!用的还是祭死人的白纸。”
“住持真人急急领着信众一个一个箱子打开查看,最后拢共找出了七十六个空箱,箱里有记名纸和各家的祈福语,认不错的,被调了包的都是河北、山东大官人和员外郎的箱。”
调了包……
唐荼荼抓住了这词。
捕头话里的“员外郎”并不是六部、都察院这些大九衙里的六品员外郎,“大官人”也不是真的官。
“员外”本意是指衙门在定员以外增置的替补人员,但盛世年代,进士之才都未必能做得了官,替补更无从谈起了。
什么员外郎、大官人,无一例外是捐官。盛朝卖官鬻爵是死罪,但朝廷对民间捐官之风睁只眼闭只眼。
因为各地县衙进项少,常年财政吃紧,一有花钱的事,就会号召乡间豪绅们以真金白银捐纳花用,豪绅们便能以此买一身十品的、不入流的官袍,穿出去风光风光,得一个面官不跪的特权,做生意时有这么个名号是十足的尊荣——百姓们不认得几个官,胡乱称呼他们为员外郎、大官人。
京城、河北、山东内陆的豪绅远道而来,他们恰恰是有钱拜神、却没钱在海边买船的大富人,为了运送福箱上庙岛,许多富人都租用了疍船。
可这前因后果中间缺了好几环。
唐荼荼拧起眉:“从蓬莱出海至庙岛,船行三四个时辰,各家员外都派了小厮在船上盯梢,疍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的钱?”
捕快不满她插话,皱了皱眉,才答:“姑娘有所不知,运福箱的是个大船队,三艘大船打头,上百条小船跟着。”
“当日正午,船队行至鹊嘴尖子时,海上刮了股邪风,起了一丈高的浪。几条大福船稳稳当当地趟过去了,小福船却扛不住风浪,各家盯船的小厮谁不怕死?只能踉踉跄跄在鹊嘴尖子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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