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40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这些水手,几乎从皮肤状态就能看出他们潜水的年头,老水手眼角、指缝间都是红通通的,上身赤裸着,一眼就能看到身上皲裂发溃的小伤口,整日在海水里边泡着,盐分浸着,这些伤是养不好的。

  他们下水前,人人都要喝半碗红糖水,沸水滚烫烫地冲开,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唐荼荼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站近去看。

  她身前,一个中年水手正坐在舷凳上穿蹼鞋,背佝偻得厉害,喝糖水时大约是呛着了,咳得脸色涨红,喘起来时肺里像揣着个风箱。

  身后管事一叠声地催着“下水下水”,中年人抹了把嘴,抬脚就要跳,被唐荼荼抓着手臂扯了回来。

  她目光警醒:“先生有肺病?”

  对上中年汉子愕呆的目光,唐荼荼立刻醒悟过来,松开他,朝着管事叫道:“都停一下!传话下去,给所有水手检查体质,咳嗽气喘的不准下水,耳聋耳鸣的不准下水,直不起背的、关节肿大的、身上有青斑紫斑的通通不准下。”

  管事的急了:“唐姑娘你又胡闹什么?你这一筛,筛下去的全是老水手,只剩了一群蒜苗青!”

  “你只管去做,废什么话?”公孙提着管事后脖领丢回了后头,给唐荼荼换了个清静。

  他手下的府兵令行禁止,听一个令做一件事,从不多嘴质疑。唐荼荼紧紧盯着这些兵检查水手的吐息、关节与皮肤。

  这一桩桩事儿赶事儿的,公孙都叫她闹得没脾气了,皱着眉头看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说说罢,这又是什么道理?”

  唐荼荼低声道:“这叫减压病……水底的压力与陆地上是不一样的,你设想你被四面铁墙挤压,或设想一个笨重的胖子压在你身上,这便是水压。”

  “人在海底时,心、肺、血管、关节都会被挤压,这是一重伤害;要赶在气绝前急急浮回水面,上浮中,水压飞快变化,又是一重伤害。这病分轻重缓急,急病要命,慢病耗人,越是老水手病越重,此时再潜水纯粹是赌命了,哪趟游不上来就是个死。”

  说完,她又喝一声:“让底下的小船与小船相间五丈,水手不准独行,四人一队,互相接应!”

  被筛出来的几十个水手哪个心里不打鼓?有这么一遭,却比头前谨慎得多了,适应了水温后才小心往下潜。

  大阳天,十七八米的水深,一个照面就能看清全貌。很快,一个又一个水手探头上来:“大人,照您说得一寸一寸搜完了,水底下别说银箱了,连银豆子都没一个!”

  清点完人数,唐荼荼才敢舒口气,划去了“鹊嘴尖子”这个疑似藏银点,再往下看,海图上一个一个的红圈看得她心头沉沉。

  蓬莱府衙。

  臬台大人眼睁睁看着,一名黑衣侍卫端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给二殿下糊回了脸上,从发际、鬓角、鼻翼、下颔,一层层地上胶线,细毛的刷子沿着脸轻轻地扫。

  那侍卫一个糙男人,做这修面的活儿做得像绣花,好像唯恐摁上一个指印去伤了这张面皮。

  殿下闭着眼端坐在那儿,怎么看都瘆得慌……

  臬台岁数大了,尽管方才殿下揭面具时,他已经被吓了一回,看见此一幕还是打怵,忍不住揣摩这是真的人皮,还是何物制成的假脸。

  到嘴边的话是忖度了又忖度:“敢问殿下,那些钢材……”

  晏少昰:“皇兄做事自有分寸,早早报与皇上了,会免去山东官矿与冶铸场明后两年的课额,不课税,另斥资贴补,督促北方六省多多产钢。民间承买贫矿、能炼出精钢的也尽管往上报,亦是大功一件。”

  臬台犹犹豫豫,朝着京城遥遥一拱手:“这是皇上的密诏?是要造地宫?”打造一座钢铁皇陵?

  晏少昰从影卫双手的空当中瞥来一眼:“大人多虑了。我父春秋鼎盛,他又爱惜民力,陵寝只许起了个底,便是将来鼎成龙去,也是要服古薄葬的——精钢精铁这样耗费民力的事,自然是有大谋划。”

  臬台闭上嘴不敢问了。

  又等半刻,殿下那张脸总算描画好了,锋利的面容被糊得圆润柔滑,从一个眉可作刀、锋芒逼人的将军变成了一个俊朗书生,站大街上,怕是能招来几十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回眸。

  臬台越看,越觉得哭笑不得:“殿下这是何苦啊,您微服出巡也该有微服出巡的排场。”

  晏少昰冲他拱拱手,就这一眨眼工夫,气息全然变了,笑起来活脱脱一个傻书生。

  “我这趟是出来游景儿的,哪敢劳民伤财?父皇反复叮嘱要悄悄地出来,悄悄地回京——今日事,还请大人替我周全,别漏了密。”

  这么大一个皇子,跑出来游景儿,谁能信啊?

  臬台不敢细问,送殿下出了门,回书房后铺纸润笔,反复思量,到底没敢落下一字。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春庆、夏赏、秋罚、冬刑。

  风雨肃杀,秋后问斩,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此时还留着把柄在外头的都是蠢人,该他们命里绝。

  唐老爷在客舍坐了半个时辰,婢女进来了两拨,面前茶果点心摆了一桌,他愣是什么也没敢碰。

  听到小院外有人行来的动静,唐老爷起身去看,那走进来的可不就是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唐老爷连忙起身去迎,脑子钝了一拍,还不等他想出应该行什么礼,年轻的钦差大人已经几个大跨步迈到他面前,一揖到底了。

  “唐伯父,快请屋里说话。”

  唐老爷被这一声“伯父”叫得呆了,愣愣怔怔跟着他往屋里走。

  只听钦差先是为假扮他儿子这事诚心实意地道了歉,又说:“我冒名顶替实是不该,只是此次公务在身,我不便袒露身份。”

  晏少昰照应着唐老爷坐下,叫婢女重新上茶,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不瞒伯父,我在蓬莱落脚是因为一桩公差,不巧,听闻伯父有难,仓促赶过来给您斡旋斡旋——钢材这事,伯父不用担心,我已经跟臬台大人说清楚了,一应花耗通通挂在工部的账下。”

  唐老爷慢慢恍然:“大人是从工部来的?”

  “这倒不是。”年轻的钦差脸上牵起了点赧然的笑意,耳朵尖都露了红,他烫了两只茶杯,先给唐老爷奉来一杯茶。

  “去年在京城时,我与您家二千金有过几面之缘,姑娘风采,实令人心折。”

  ——噢,是荼荼的朋友啊……

  至如今,唐老爷已经不清楚荼荼有多少朋友了。

  门房上每天都会收着寄给荼荼的帖子、信函、包裹,信自天南地北来,包裹全是麻袋装的,一麻袋一麻袋地给她寄土——黄土、黑土、红土、白土,荼荼雇了几个人,拿这土和泥抹墙,把后院抹得灰一片红一片。

  县里医档局、印坊、工场,一座座高大的建筑平地起,唐老爷却连问事权都没有。每天一车车的建材打他眼前过,跟车护送土方木材的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小管事,腰上挂的竟是银鱼袋,官阶足足比他高出二品去!

  唐老爷唯一知情的,就是他们弄的那个“工程办事处”,每月都会来衙门交待一下工程进度,要县衙协调、往某镇某村贴几张告示,要招多少多少个泥瓦匠、多少多少个力夫——连撰文都用不着他,只用他盖个印!

  县里边都传这是皇上在给自个儿建别宫,工部承建,自然不是小官小吏能过问的。

  唐老爷有心想问问荼荼吧,荼荼每天大早上出门,顶着月亮回家,卧房里一箱箱的图纸快要把她那床埋起来了,问她上山做什么去,荼荼说是在跟工部的老大人学画图。

  再问,荼荼就开始跟他打马虎眼了,总是笑吟吟说:“基建是城市的脉搏,等血脉通畅了,才是爹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只管好衙门就行啦,别的不用操心。”

  ……

  荼荼的……朋友啊。

  唐老爷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见荼荼的朋友,同龄朋友!不是什么酒庄东家、不是什么白头老汉,是跟荼荼年纪相当的!好朋友!

  小友一表人才,今天还替他解了围,谁能不先喜欢三分?唐老爷脸上的笑止不住了:“钦差大人怎么称呼?”

  “鄙姓严,严……先煦。”年轻的钦差顿了顿,露出一点很微妙的笑意来,又十分诚恳道:“伯父啊,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

  唐老爷忙道:“严小友快说。”

  “我这一趟公差在身,差事未办完之前,是万万不能漏了行迹的。今日仓促之下实在无法,贸然喊了您一声‘爹’,咱们不如将错就错,在我办完差事之前,伯父对外就把我当作您的长子,私底下,唤我一声‘先煦’就是——我权且借着伯父一家遮遮掩掩。”

  唐老爷:“这怎么行?哎唷,这怎么能行?大人真是折煞我了。但能帮上大人毫厘,唐某是义不容辞啊。”

  晏少昰大笑:“好嘞,那小侄冒昧喊一声——爹!”

  他糊着张假脸,喊了实实诚诚一声“爹”。

  唐老爷壮壮胆应了一声:“哎,先煦我儿。”

  钦差大人微服出行,必有大谋划——这声“爹”他得应!

  这位严姓钦差果然是高官派头,他一落座,刚才摆在桌上的八盘糕果点心又不够看了,厨房上了一桌酒菜,臬台大人亲自作陪,哪怕老大人先前已经吃饱了。

  饭还没过半,门帘豁开,一个侍卫头子挟着夜风闯进来,竟没通传,直直走过来附到严钦差耳边。

  说话声不大,然唐老爷坐得近,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主子,岛上出事了,供神银失窃的事越闹越大,千余疍民围了岛,县衙急急加派兵马前去镇压了。”

  “姑娘呢?”

  “与公孙少爷一同上了船,赶在大潮前出海了。”

  晏少昰寒着脸吃下碗里最后一口菜,不轻不重地把银筷拍在桌上,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账。”

  他明明没发出什么震耳的动静,同桌的老大人、满屋的奴仆竟全被这两字惊得窒住了呼吸。

  唐老爷是这时才发现,这白面钦差竟生着这样锋锐的一双眼,像一柄淬过火的钢刀,只起身时横掠了一眼,厅里的琉璃彩灯、珊瑚宝树、美酒佳肴,通通玉碎一般失了色。

  “备船!小船夜里不能行,公孙氏那几条楼船在哪个码头?全调来,即刻起锚。”

第317章

  大船漂在海中调度,一条条小船等着接应,离岸二里之内,小船均匀地铺满了这片海,上百条锚绳沉在水中。

  今日天公作美,没刮风没下雨,太阳炽烈烈地挂在天上,照得乌云不敢近身。海水蓝得能看见浅处的水母,远海近海都是一片粼粼的碎光。

  “锚绳动了!有人遇险了,速速来救!”西头忽然一阵喧哗。

  大船上的监事官全举起千里眼望过去,那条小船头部的锚绳剧烈抖动着,船头都被拽得上下摇晃。几个船工反应飞快,齐力扯着锚绳往上拉,临近几条船上的水手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大船上的监事全紧着心,千里眼摁在双眼上,就差钻进这两片玻璃镜里去。

  一伙人合力,很快捞上来一个湿淋淋的水手,四肢过电似的剧烈抽搐着,明显是溺水症状,可眨眼的工夫这人竟一动不动了。

  死……死了?!

  船上一个穿着兵袍的壮汉骇然地瞠圆了眼,抖抖索索缩在船尾,大气不敢喘,却被船工薅住袖子,一把扯到了溺水者面前。

  “兵爷还等什么?赶紧救人啊!”

  “唐、唐姑娘说,要、要、要摸摸脖子,再听听心音。”兵爷结结巴巴说完,被几个着急的船工摁在溺水者凉森森的胸口上时,他整个人几乎是崩溃的。

  半日以前!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兵蛋子,唐姑娘手指一点,点豆豆似的从他们一群兵里点了二十个人,让他们充当临时急救员。

  唐姑娘只不过扎了个稻草人!拿墨汁给稻草人画了个肚脐眼、画了俩奶头,告诉他们怎么找胸部中央,俩手使多大劲往下摁,怎么“捏住鼻子吹气”。

  除此以外,唐姑娘什么也没教!仅仅让他们摸了一个时辰草人,就赶他们这群鸭子上架了!!

  兵爷呼呼喘着气,一下下摁着掌下没有起伏的胸口,把自己还没娶妻、还没亲过媳妇的两瓣唇贴上“尸体”的嘴时,简直无语泪流。

  旁边人都被他这摁胸亲嘴的姿势看呆了,没一人帮他,兵爷数着数摁了一组又一组——忽然,掌下的胸膛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呼呵……”溺水的水手猛地发出一声大喘,像回魂的老尸吸着了这辈子头一口气,胸脯一鼓一陷活跃得不得了,方才青白的脸也飞快恢复了血色。

  这一番骤惊骤喜,围着的船工全失声叫起来:“弟弟,你可吓死我了!”

  “我儿活了,我儿活了!兵爷大恩,没齿难忘啊……”

  兵爷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两耳被这家渔夫感恩的话擂得嗡鸣作响。他猛地醒过了神,一转身扑上船头。

  也不管大船上能不能听得着,他一气儿吼得痛快:“唐姑娘!唐姑娘我救活人了!摁胸亲嘴吹气真的管用!真的是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