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他怎有脸这样讲!
火灰遍天,擅书擅画的官员从余烬里扒出来几只红木箱,摊在地上给殿下看。这些字画进了知州府,还没来得及往库房规置,从供神箱里扒拉出来的东西果然样样是精品,画着八仙,画着吕洞宾、张果老,烧成了这德性,也能看出工笔神韵。
“呵,刘大人真是……什么都敢留。”
晏少昰鞋尖踩上去,碾碎了“敬太后千秋,长春不老,寿比日月”一行字。看落款,这是去年皇祖母过寿时山东敬上去的生辰纲,刘茂生竟也敢劫。
他把脚下的松石图碾成粉,道:“找几个书画匠,估估价钱。把这府里每一寸地砖都撬起来找,看看地底下还漏了什么。”
“是!”
钦差带兵冲破知州府的消息,把一宿没睡的官员们惊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那可是知州!一州长官,也这么说抓就抓了?这才两个时辰,州官县官倒了一半,皇上微服出巡也不过是这阵仗吧?
“严钦差、严钦差,到底哪里冒出来个严钦差……”
府台同知热锅蚂蚁似的不停转着步,咬着这个“严”字绞尽脑汁想,猛地一惊,差点把自己舌尖咬下来,披上官袍冲出厅堂,扯了个侍卫就吼。
“快去传话!什么钦差,这不是王孙就是皇子!速速与我前去迎驾!”
至黎明时分,蓬莱县并登州府的官员终于整齐了队,急匆匆冲上码头。却只看见海沧巨轮驶离了海港,巨大的帆影迎着晨光,冲进了汪洋中。
钦差大人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走了。
同一时间。
庙岛上的疍民吃过早饭,被一阵敲锣的动静引到了汉白玉神台下。
晨光还没把这块小岛照透亮,朦朦胧胧的雾拢着,看不见太阳,人便昏昧。
这是臬台座下十几位官吏研究了一宿的、公示案情最好的时辰,因为这个时辰疍民刚醒盹,广场上人不会很多,才能让消息慢慢地、稳稳地传开。正午不行,正午人的火气最盛,一旦群情激奋,容易跟官差动起手来。
这回来读案情公示书的是臬台手下几个得用的文士,各个都有好口才,这关口不敢用官,穿上官袍站在这儿怕是会被愤怒的百姓撕了。
汉白玉塑的海母神像太高了,上千疍民站在广场上,像蜷曲在她脚下的蝼蛄腐鼠,精白与黑灰、圣洁与恶浊,两种颜色撞得人眼睛疼。站在人潮最中心,甚至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文士们捧着烫手的公示书,因为提前得了吩咐,谁也不敢之乎者也拿捏辞藻,怕百姓听不懂,讲的全是大白话,把案子的前后脉络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知州刘茂生为首恶,唆使岛官许善世、苇荡卫所指挥使刘明二人转运赃银,又煽惑衙门理问、典记等人大行方便……此一十八名贪官恶吏已悉数归案,择日就要送到京兆府去审啦!”
文士慷慨激昂地讲完,眼睛从公示书上挪开时,惊得后退了半步——他站在石台上,里八圈外八圈围着的疍民几乎要凑到他脚下了,全仰着头、伸直脖子,睁着一双双鬼火似的眼睛。
他们太热切地想要知道这封新的公示书上又写了什么,是不是像第一封一样,案子有了大的进展;是不是像第二封一样,允许百姓旁听审案。
可细看,底下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全是懵懂的、糊涂的。
刚念完稿的文士愣住了。
这群人,这群草民……竟是连他口中的大白话也听不懂。
值官在这白玉台基上站了一天了,对这情形可太有数了,用真真儿的大白话重新翻译了一遍。这蠢人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危机公关,话白得过了头——
“就是说,登州知州刘茂生带头作恶,勾搭了当地十几个贪官,齐齐合手劫了三十万两供神银,这些贪官全都被钦差大人抓起来啦!”
远处近处的疍民总算有缓过神来的,沙哑的喉咙吼着:“是官老爷们贪了银子,拿我们顶罪是不是?”
值官义愤填膺:“可不就是如此!”
疍民又吼着问:“要是没人给我们翻案,官老爷就要逼我们去死是不是?”
值官连连点头:“是!多亏有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威武啊!”
大白话反反复复地讲,疍民们有眼有耳的,全听了个明白,一时间群情激愤:“让这些狗官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值官胸中一股正气热腾腾地往心口冲:“说的是,该给大伙一个交待!”
“狗官该死!”人潮汹涌,声浪也一浪浪地涌过来:“狗官该死!”
有那么一刹那,值官的心声与这千千百百道声音合上了鸣,一时热血上头,举起双手随大伙一起高喝:“说的是,狗官该死!狗……”
他猛地被人封住了口,身后一名影卫箍住他矮胖的身子往石台下飞去,险泠泠地避开一块朝着他面门砸来的砖。
值官被砸得心有余悸,救他的影卫一把将他推进侍卫堆里,迎头喷了他一脸唾沫:“犯什么愣?咱们都在狗官的行列!”
……噢,是了,我也在狗官的行列——念了两天公示书的司值官悟过这一茬,看着底下疯了似的疍民,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狗官该死!杀了他们!”
整个广场上的疍民全咆哮着朝这方涌来,这些从未沐过教化的无名鼠辈,也不顾忌什么律法与天威,抄起破砖、烂木、生了锈的鱼钩和叉戟,每一把凶器掷来都盼着见血。文士们抱头鼠窜,狼狈地往兵士高大的身板后边藏。
叁鹰抄起锣锤几下敲破了锣,吼了声:“校场兵何在?还不速速安抚百姓!”
可这样的动乱如何能安抚得了?这不是前天竹杆子里塞烟弹、毒烟一点闷晕了了事。官兵都接了死命令,只能安抚,不许伤民。
一时间平叛兵只能拿身板当城墙,死死护住中间的文士与小吏,防不住身后的拳打脚踢。
军帐中,上一任的陆字头老影卫——年掌柜老神在在坐着,拂去杯中茶沫,抿了口浓得发苦的滚茶。
“大人,殿下说了,不破不立呐。”
他们面前放着的是一张誊抄了一遍、却整整雕琢了两日的文稿,卷尾盖的小方章分明是殿下的私印,可满纸字迹楷不是楷,草不是草,甚至不是拿毛笔写的。一横一竖一弯钩处处笔锋,坚硬锋利得仿佛能透纸扎人。
不破不立……
臬台大人脸色在几番变化中挣扎,最终,抖着手盖下了第二个印。
“按察使官书在此!——今日,登州府及天津下县大小官员四十七人都在岛上,就地升堂,接受百姓问政。民有不满、不忿、有怨、有陈年冤屈要禀要告者,通通来报!”
“——自今日起,民告官不受坐笞五十之罚,诉胜,民得抚恤;诉败,官员自勉,内审功过,不准向百姓追责。”
这封官书,寥寥百来个字,随着官兵的喝声流遍了庙岛。
就地升堂……
接受百姓问政……
蓬莱县、登州府,还有寥寥几个天津官直听得腿肚子转筋,一时竟不敢回想自己这些年做过哪些亏心丧德的事。
唐老爷拢共上任不满一年,四十多个官员里唯独他无畏无惧,踩着扶梯,第一个爬上了汉白玉神台,矮胖的身子竟走得虎虎生风。
公孙大人狠狠一咬牙,握住扶手的力道像握住了自己的命根。旁边的下人急忙抓起脂粉,把他黑沉沉的脸色抹匀了些,托着老爷的肘,扶住老爷的脚才得以让老爷踩稳扶梯。
剩下的官,几乎都是被兵连催带请地提溜上去的,一人一张椅子,两股战战地坐上了审判台。
动乱中的人群静下来,渐渐变成骚乱,变成争议和沉默,千百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神台,冒着鼻涕泡的稚童尚且懵懂,可青年、中年、上了岁数的老妪老汉,望向神台的目光中皆有火燎原。
而这两日,靠一封又一封案情公示书堆叠起来的律法公信力,甚至抵得过疍民信奉了几百年的“海母会惩治恶人”的神说。
海母她没开眼,恶人总是又富又贵又长寿。
海上有巨轮劈波斩浪而来,晨光大盛之时,死寂的广场上终于爆出了第一声。
“草民有冤!草民全家老小一十二口,去年都被斩首于闹市口,尸体剥皮塞草挂在海门楼上!官老爷说我家贩私盐,可草民家中没贩过私盐,从没与盐枭有过勾结!”
“草民有冤!草民状告海事营队副赵蒲塘,杀我妻儿老母,夺了我家祖宗传下来的三条大橹船!”
“草民也有冤!”
……
堵了千百年的大坝终于泄开了一个口,黄河水咆哮冲涌着,将深埋在泥沙底下的冤魂扯起来,随着生人一起,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第322章
晏少昰来得迟,这场审判会他只听了后半程,坐进粥棚里,和唐荼荼分了一盅枸杞粥。白粥不顶饿,热腾腾灌了个半饱。
广场上一声声的“草民有冤”,几个主簿奋笔疾书,三盒墨堪堪够写完一册冤屈录,这些草纸整理好,到明日会变成一封封诉状呈到省衙,由各省上官先行问罪,该罚的罚,该抄家的抄家。
台上总共坐着四十七个官,这一上午,铐走的还不足个零头。
因为贪官底下有恶吏,恶吏底下还有打手,打手混在盐帮、漕帮里,从上到下一塘子污水淤泥。疍民陷在最底层,跳起来,也只能咬到池底腐烂的藤,靠这根藤扯着大船震三震。
唐荼荼不懂政治,也不懂官场生态,她想做的,不是把哪些官踹下去,那是殿下要做的事——她想得浅,只是想借此机会,让疍民们抓着藤浮起来。
要疍民们知道天大地大,律法最大,这世道是讲法理公正的,法可以压得住全天下的贪与恶。
坐在台上的四十多个官员慢慢醒过了这茬,软着腿坐直了,才敢安下心来听疍民的冤屈,不论是不是自己辖地的、是不是自己分内的事,都认真听进了耳。
所谓敲山震虎,不外如是。
旭日高升,风渐渐和暖。
晏少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迎着日头看她,几天来,头回在荼荼脸上看到点笑。
“说说之后有何打算?”
他这两天总是拿时政考她,唐荼荼不信自己那点子愚见真能启发到二哥什么,却还是认真想了想:“这是山东地界,贪污案归他们管,臬台大人治贪,我们治民,说到底,疍民的户籍还是落在天津的。我爹一个小小县令,在这儿什么也调度不动,只有回了县里,才能想办法安置疍民。”
晏少昰点头:“我也是如此想的,咱们傍晚就启程。”
这些疍民眼里愈烧愈沸的火,让他心头始终吊着点不安。
他能雷厉风行地抓人,却不能不由分说地杀官。前者是藐视王法,回京挨几顿训、关一个月禁闭的事;后者却是大逆不道,父皇都未必肯保他。
百姓有冤,诉了冤还不够,要给恶官定罪需得严明审查,要寻访受害的苦主,等主犯、从犯、累犯、伙同逐一招供,再连犯人带状纸送进京,等三司的判决。
这样拖拖磨磨,未必能平息疍民的怒火。荼荼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给疍民安置生活,再一个月就要立冬了,上千条破船飘在海边,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头儿,丛哥,打听着了!”社哥风风火火地窜进篱笆栅,张嘴把自己听了一上午的消息全倒出来。
阎罗听了,仿佛没听着,抵着块粗粝的石头做磨刀石,一下又一下,僵板地磨着手里的铁片。
社哥喜上眉梢,连讲带比划:“臬台大人可威风了,当场发了话,要给有冤屈的百姓都伸冤。哎呀你们没看着,坐上头的官员快吓尿了,脸白得跟刷了腻子一样。”
丛有志冷笑着把这小子扯过来:“当官的话你也信?越是大官越会骗人,那是他们做戏给你看的。”
穷得连饭都没吃饱过的孩子,哪里正儿八经的看过戏?社哥被这话戳烂了满腔欢喜,呆呆地问:“不能吧?官书都贴出来了。”
“我问你,他们一上午提溜走几个官?”
“五个……”
“被押下去的官穿什么色儿的衣裳?衣裳上头画的什么花?”
“绿色儿的,衣裳上头好像没花……”
“蠢材啊!”丛有志又在他后脑拍了一巴掌,指望把这小子打清醒:“穿绿袍的都是八品、九品的小喽啰,哪算什么官?大官踹了几条哈巴狗出来糊弄你们,你们还真信了?”
“他们怕咱们造反,什么‘就地升堂’,什么‘民举官不纠’,都是糊弄人的把戏!”丛有志回头,冲那几个眼底隐隐发亮的青年吼了声:“谁也别动这蠢心思!裘老汉已经拴着船等在北锚地了,今夜我们就走,往东北闯!”
一群青年被他吼得缩回头,垂着脑袋,藏住了眼里惊骇恐惧的光。
东北……竟是要带他们往东北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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