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山上一栋又一栋的灰水泥建筑立起来了,厂房呆板笨重,工舍、物料房也都灰眉怪眼的,每起一座灰水泥楼,就如同往老匠师们眼珠子里钎了一根钉。
没有琉璃瓦,没有角脊兽,墙上不能镂刻墙饰,那花坛子、蓄水塔总得做得漂漂亮亮的,要漂亮到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出自顶尖的匠人手艺,才不枉来这一遭。
怀老先生桌上放着日事记,按着日期顺序,一页一页摞得整齐,每日做了什么工作、工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复盘时有何心得体悟,都会写进去,也不顾忌人看,随人去借。
他在山上住小半年,日事记已写了十几本。
“真好啊。”唐荼荼唏嘘:“您是真爱这行。”
她小儿趣语,本该一笑便罢了,可怀老先生描画着梅花图样,不知怎么叫这话过了心。
“我们一辈子,没工夫去琢磨‘我爱不爱这行’,‘能不能干得了这行’。匠户匠户,祖上有幸出了名匠,之后几代人子从父业,小辈循着父辈的路,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走下来。”
“前两年,老朽过七十整寿,想跟老伙计们聚聚首,让家里儿孙挨家挨户上门去请,才知道其中大半都进棺材啦。”
“黄口时候抓起一根笔,扑在画上成了爱好;成年之后是营生,不做不行;老了之后,没人盯着你催着你画了,却成了痼癖,一天不提笔便觉今日荒废。择一事终一生,抬头也算对得起先人。”
唐荼荼猝不及防,被拽进了匠师的一生里走了一遭,毛绒绒的画笔蘸着彩墨,拣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戳了戳。
匠心与匠心也是不同的。她的道,是因为“我擅长这个”、“我做不来别的”,“我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到最好”。
老先生的道,才与一生热爱挂钩……不知道等自己老了,能不能有这样的境界。
唐荼荼分了些神,老先生画完手上这张图,才问她:“丫头说罢,什么事?”
她把厚重的资料箱挪上桌,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有个事想麻烦您。”
“今年案户比民(即全国人口统计),各地统编的人口黄册就要往省里交了,天津没有户帖官,黄册是直接交去京城审校的。”
老大人听着,落下了手里的笔,一字一字专注地听起来。
唐荼荼来之前的那么点不安,全在老人家这专注态度里散尽了,她定定神:“我想给疍民上集体户口。”
“当今的百姓要想立户,想去官府登记一张户帖,需要有房有田,有田的庄户才能确保能交得起每年的户税,没田的,只能依附在地主名下当佃农。”
“疍民没田、没房,没有稳定的家庭关系,婚娶生死都没在官府记档,是妥妥的流民。按户籍法,朝廷是不允许这样的流民在城里安家的。”
“集体户,顾名思义,就是暂时还不具备立户条件的百姓,集合起来把户帖挂靠在一个统一的户头上,形成劳动雇佣和信誉担保关系,由工厂和县衙共同管理这么一群百姓,不仅管他们的吃住工钱,还要为他们这些流民做担保,确保疍民进了城不会作乱,闹出什么事来归我们负责。”
工部、知骥楼,还有坐在堂下的十几位匠师,都是跟六部打交道的,不是脑子一热鼓掌叫好的脾性,有那反应快的,几句话就听出了关节。
“民间结社,是大忌啊。”
民间有佛社、有文社、有士子社,杂七杂八的,还有茶社、香社、赏花社,说到底,都围着一个“雅”字转。
一旦社不雅了,就有朋党之嫌,更别说姑娘招揽了两千多疍民,外头还有不知多少的疍民听着消息,循着门路进县上山,今后的工人只会更多,不会少。有心人瞧见了,给她安个“招买私兵”的罪名都不为过。
工厂很快就要竣工了,几百万银子砸下去,建这样好的钢筋厂房,肯定是在世人面前风风光光亮相的,建造技术也不可能藏得住,一年、顶多两年,各地都会起这样的工厂。
工厂集体户,这个头一开,各地有样学样,一聚聚好几千人,皇上心里边怕是要不安稳了。
“这是险事啊,丫头当真想清楚了?”
怀老先生问她:“丫头想让我们做什么?”
“我想让先生们回京述职的时候,在皇上面前多讲讲流民的危害,给皇上说说东镇这边穷苦百姓和疍民的事。之后,我爹的请旨折子会很快递进宫里。”
这事不合适二哥做,集体户口能预见的前景再好,也逃不脱一个“招买私兵”之嫌。二哥带过兵,身份本就敏感,唐荼荼不想让他在皇上面前做担保,担保疍民集体户一定不会出问题。
集体户口,编立成社,社长要担的责很大,要教导社众务本业、进出循时、节制花费,盯着他们不能街上乱窜、不能坑蒙拐骗赌、不能行凶作恶,有任何一点危害社会的情形出现,社长都得要担重责。
一旦定下这个政策,她就变成几千人的大家长了,百害而未必有一利,这可比雇佣劳动力、每月结工钱要难得多。
阎老先生将近八十,年轻时就是名匠,给皇上起了多少座高阁楼宇,见过的最不体面的工人就是一身木屑泥灰的。
来了这田间地头,亲眼看见乡下百姓为“每天八十文工钱”的营生抢破了头,才知道世上有人活得这样苦。
而这一道一道墙、一片一片顶、一扇一扇窗,都是东镇的力夫、泥瓦匠、金石匠用大半年时间一点一点盖起来的。如果不能为当地百姓谋福,又有什么用呢?
圣人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老先生想到这句话,到底是先开口拿了主意。他道:“皇上岁数大了,这些年俭省民力,受太后和皇后娘娘影响,人越慈悲了。这事儿虽难,也不是不能开这个头,老朽这把岁数,也不怕触怒皇上了,就由我先回京与皇上开这个口。”
他身后,几十个知骥楼文士都是至性至情之人,一听老大人都这样说话了,哪里还能坐得住?一个个站起来出主意。
“我也觉得集体户是好事。”
“咱们联名上书,把东镇与滨海、还有这山上的厂子都详尽造成画册,投到万景屏上呈给皇上看,趁着年根努努劲,赶在明年年初把事儿办下来!”
“好!”
第327章 番外完,下一部见
一场拜神风波,掀破了河北、天津、山东三省的平静,豪商贿买小吏、小官孝敬高官,从供神银到钱庄的镇库银、流入市面的八成银……林林总总,臬台大致一算,已经是叫他眼前发黑的数。
知情者之众,民怨之盛,甚至来不及向皇上请示,几省按察使就打定主意要先以重法治贪,从下到上一层层地抓,抓到哪一层再等皇上定夺。
江南的天才见寒,华家落脚的小院已经起了暖炉。
华琼放下手里的信,笑着与同来的刘家兄弟道:“好家伙,资产穿透审查啊这是。”
信是天津几个绸货大掌柜写的,她的眼线都是生意场上的,局外人,打听到一丝半缕的消息就急匆匆地写信来报,怕时局动荡耽误了生意,指望东家给开个定心丸。
华琼也不负他们念想,回了句:“无事,该怎么做生意还怎么做就是了,绸子滞销了也不怕,压在库房里,明年还会出新的时兴花样。”
她不愁,杨嬷嬷替她愁:“哎,天津乱成这样,这一年出了多少事儿了,大人和姑娘真是不该去。”
“这样大的案子,与一个小小县令能沾上什么关系?总会派钦差下来办案的。”华琼好笑:“只是唐振之这运气是真不行,走哪儿都要糊一身泥。”
老嬷嬷收拾着桌上的信件,一边觑她,心想掌柜的心真大,这么多年了,她喊唐大人一直是直呼姓名,态度温温和和,好像当年和离、如今这跨儿带女的,没在掌柜的心里留下一点芥蒂。
曾经的相公成了陌路,不过心不起痕。可掌柜的对二小姐是真的疼,这半年来不知怎么,给京城的少爷寄东西是一包一包寄,给姑娘寄东西是几箱几箱起,乘着马车往天津运。
“给荼荼带的东西都拾掇好了么?”华琼抻着腰站起来,瞧着院里的老树枯叶,听仆妇说一切安排妥了。
华琼心情轻盈地快飘起来了:“行,咱们回北边过冬。”
全然不知道自家姑娘闯出了多大的名堂。
工厂里看门的都是附近村子的大爷,四十出头,积了一身病,力气差年轻人远,身子骨倒还爽利。这些老汉进慈善院转了一圈,瞧见院里头都是没牙的老头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学他们一样摊着手讨吃讨喝。
跟东家说道了说道,干起了看大门的活。
听闻东家要求高,要“每天十二个时辰盯守着,绝不能放一个外人进厂”。大爷们便从村里淘换了一批小狗崽,黄毛的,灰毛的,一两月刚断奶,跑还跑不稳呢,便已经能看出健壮的后肢和骨密度。
家狗要打小养,打小养的才能看好门。一两个月大的小狗崽好动,追着小孩撒欢一玩半天。孩子们看见唐荼荼和钦差大人过来了,又齐齐站成一行给两人见礼。
“没事,你们玩你们的。”
唐荼荼看见小孩开心,看见小狗崽也开心,仰头眯起眼睛看太阳。被日头晃了眼的时候,她抬手在二哥耳畔一抓,喜滋滋问:“二哥你看,这是什么?”
晏少昰:“什么?”
她抓了一团空气,像模像样说:“这是朝气。”
晏少昰笑出声来,也有样学样地在她耳边抓了一捧空气。
“这是喜气。”
两人站在工厂门前哈哈大笑,把守门的老汉惊得提了扁担出来。
临近最后一个厂房完工,知骥楼文士都从京城拥聚而来,人来往走动了,车马驿信全一齐齐来了,冷清的东镇往年过年都没这样红火。
四个厂房中间有一大片广场,唐荼荼路过时,看到人堆里坐着个文士,桌前立了块牌,三枚铜板代人写信。
疍民大字不识,也口述不出多动听的话,但人一旦高兴了,嘴皮子都会利落些,说话的工人连比带划,眼角眉梢里都是盛放的喜气。
“……三哥哇,这厂子可美了!没媳妇的光棍住八人寝房,有媳妇有家室的也可以搬到四合院住,三进门的四合院啊,每个院五个大屋,别提多热闹。”
“幺妹儿,快带着娃娃们过来,女人一个月上工赚的钱也够吃香喝辣,养不起孩子的,官家还给贴补。”
在旁边人的提醒下,又赶紧补了句:“吃饭不要钱,还顿顿能点菜!饭堂一排柜台上摆着几十样菜,想吃多少肉都管饱!”
……
唐荼荼听着听着,挪不开脚了,直到工人们发现她,一个个打千作揖,她才摆摆手,拉着二哥的袖角离开。
她托请爹爹,在每个渔村里都设了一个代人写信、读信、联络往来的信驿。海户里有的人家不愿进县城,也能从信中得知兄弟姐妹都过得如何。
最后一个厂房就要起顶了,唐荼荼想办个盛大的开工仪式。
这时代没有“剪彩”一说,倒是官府开衙、商铺开张都有红红火火的仪式。唐荼荼本想入乡随俗,可殿下实在懂她,特特让她笔述了后世的剪彩典礼,把后世的开业文化带进来,做成一个半中不洋、半今不古的开工典礼。
舞狮在红汪汪的鞭炮中跳上了步步高升梯,那一个白天,爆竹不知点了多少,唐荼荼捂着耳朵都吃不消这“嗵嗵嗵”的动静,与二哥一起躲着热闹往后山跑。
厂房上那几根烟囱燃起来,天冷,新烟道里没积煤油,冒出来的烟气尚是白的。这地方是她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唐荼荼最清楚烟囱底下连着的是室温五十度的锅炉房,这会成为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的动能,烧着巨量的煤炭,等白烟变成灰烟,灰烟染浊这片天。
唐荼荼心里憋着点什么,吐不出来,不讲又不痛快。
“二哥!咱们去骑马吧?比谁骑得快。”
晏少昰咂着这句话,颇有兴致地复述了一遍:“比谁骑得快?”
“对,你不知道,这半年我马术精进多了,敢一个人上路了。”
这是什么值当说道的事?她骑着不到三岁的幼驹,叁鹰来信中时不时就要提一句给姑娘踅摸幼驹的苦,幼驹总会长大,身量一抽条,她踩着脚蹬够不着踏马石了,便不敢骑了。
晏少昰笑着,却不讲,跟着她往山上行。
几个厂房建在山肩,山顶上寻僻静处开了片马场,知道殿下爱好马、爱烈马,天南海北各种名驹往山上拉。这些出身金贵的畜牲拉起车来也是好手,每天沿着山道驼上驼下,比在马厩里吃草痛快得多。
马厩沦为了摆设,胆大的疍民跟着马倌学骑马,沿着骑道狂奔,隔老远便觉蹄声震脚。
唐荼荼从一排长马脸中挑了一匹最面善的,枣红色她也喜欢。殿下有自己的御用坐骑,马倌不敢骑,一路拉着缰绳小跑着给殿下送马过来。
没等马倌给殿下检查好马镫缰绳,她便耍赖地一夹马腹,冲上了山道。
天色不早了,这傻东西看头不看脚,看林不看道,前头有一级台阶都没留意到。她挑的马也不是什么机灵畜牲,眼看着就要被台阶绊了马脚。
晏少昰折身,一把扯过她的马缰,踩着马镫直起身,提着唐荼荼后襟把她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他轻嗤一声,笑她是个摸不清自己斤称的烂骑手。唐荼荼耳根热辣辣得烫,又不敢絮叨。
她从没这样侧身骑过马,他这御用坐骑一天不知道梳几回毛,滑溜得坐都坐不住。
唐荼荼提着心吊着胆,哪里敢动一下?抓着二哥胳膊不敢撒手。
傍晚天有些冷,披风一裹,严严实实不透风,唐荼荼只觉得后背是热的,而怀里的气息是松柏的冷香,又像风里长出一根竹,竹皮底下全是风骨。
那两条手臂锢住了她的腰身,不算紧,却是十足安全的力道。
“看着。”
晏少昰收了收缰,提着短鞭敲了敲马腹,他座下的宝马仰起脖子一声长嘶,马场上狂奔的几十匹骏马都刹停了蹄子,惊奇地回以长嘶,俯下马首朝着这方一步步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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