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华琼没作声,轻轻击了三下掌。
她们坐在绣帘后边,还蒙着道纱窗,一点没遮掩,两人的身影都会影影绰绰映在纱上,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该猜到这后边坐着人。
那太监不知道是粗心,还是紧张得过了头,进来坐下这么会儿工夫了,竟然没注意到这后头有人。
直到华琼击掌,他才悚然一惊:“谁!”
傅九两半真半假道:“是我家掌柜夫人,掌柜的今儿有事过不来。客人放心,我家夫人也能拿得下主意。”
唐荼荼又狐疑看她娘,进门时,傅九两喊她还是掌柜,这会儿怎么喊掌柜夫人了——哥哥不是说娘没再嫁人么?
对上她视线,华琼摇了摇头,也提了声量,嗓子掐得娇细:“客人莫怪!我有家有室,为了避嫌,只好坐在帘后头,但收货的心是诚的,这东西我家收了。”
唐荼荼立刻领会了个十成十。
她恍然大悟的样子,全被华琼收入眼底,心想:这孩子真是一点就透,这机灵劲儿不像她爹,而是随了自己。
时下民风开放,不拘女子宅在家相夫教子才为德行,坊间流出才名的女子不少,大街上做生意的女人也不少。
可士商两业中,还都是男性踩在上头,京城的女掌柜太少了,能担得起大生意的更少,两只巴掌能数得清。华琼身份不能露,除了在自己人面前,对外一概称为“掌柜夫人”,把一个不存在的“掌柜”杜撰得有模有样。
京城的女掌柜少,一逮就中,“掌柜夫人”就海了去了。
隔着纱窗,都能看到那太监露在外边的半张脸上面色不豫,他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又噤口不言语了。
傅九两道:“贵人可知小的店里的规矩?您要是不知道呀,小的多嘴给您说说。”
“话恁多!”那太监明显心情不佳,却又像有别的顾忌,含糊吐字:“你说罢。”
傅九两慢声道:“闷包儿都是一道手的买卖,要是买贵了,怪我眼拙,要是卖便宜了,就是您自己的错,得自己兜着,不能回头反悔的;另有一条,下了这条船,咱们互不相识,您当从没来过,往后几年里,我们也再不会从您手里接货了,上头查得严,咱们两头都省麻烦。”
那太监迟疑着,到底是点了头。
傅九两:“一千五百两的票子,您点好。”
太监接过那把银票,来来回回点了两遍,又踟蹰了会儿,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客人一走,傅九两人前的谦卑样立马没了,抻了腰,又揉了揉眼睛:“掌柜的以后寻个地方白天收货,这天天挑着灯看东西,迟早我这俩窟窿眼得瞎喽。”
等划桨的汉子划着船离了岸,华琼才带着荼荼从绣帘后出来,拿起他刚才评点过的那只玉瓶细看。
“东西如何?”
傅九两笑道:“这玉瓶品相不错,却也寻常,和田籽料这几年出得越来越多了,一年里少说也见七八回。这雕工呢,出自正定绍家,他家是玩玉的行家,还专爱拿玉做壶瓶碗,这么大个徽记认不错的。这玉瓶儿撑死值三百两。”
他成心卖关子,华琼也不急,笑道:“剩下一千二百两怎么说?”
傅九两几根指头敲在那小木匣上,“笃”得一声响。他眼里光彩大盛,一股子机灵劲,比刚才那个规规矩矩的鉴宝人,可要鲜活多了。
“掌柜的您瞧这个匣子,看着不显眼对吧?昨天这位来的时候,匣子角度不对,背着光,昨儿我就没能瞧仔细。刚才留神瞥了一眼,哈哈,错不了啦!”
华琼不紧不慢地坐下,“你细说。”
傅九两道:“这匣子用的木料是小叶紫檀木——这您熟,二姑娘不知道吧?我给二姑娘讲讲——坊间吆喝着‘紫檀’的啊,那都是忽悠人的把戏,实则都是酸枝木。真正的小叶紫檀只有天竺国有,在他们那边叫‘圣檀树’,专门用来做佛家礼器,咱中原是见不着的,偶尔得见的,也是些佛珠串子,大件的不会有。”
“为什么是佛珠串儿呢?小叶紫檀这东西啊,行内有个说法——‘百年寸檀,十檀九空’,这树长得慢,百年长一寸,年岁一大了就立马空心,大块木材极难得——像这匣子,这大小,就一定是大块木材掏了心才成的。”
唐荼荼听得有意思,刚才那太监在时,傅九两除了最开始拿起这匣子来掂了掂重量,后边再没看过一眼,只仔仔细细看那玉瓶,捧着玉瓶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仿佛这匣子只是这次买卖的添头。
可谁知,那玉瓶才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最中意的竟是这个木头盒子,刚才竟然是在那太监面前演戏?
真是各行有各行的门道。
见唐荼荼看自己的眼神里带了惊奇,傅九两更得意了,成心卖弄。
“听说先皇晚年建的那座六佛寺,佛像就是用天竺紫檀雕成的,寺庙建成后,大概是留下了些角料,这匣子应该就是其一了——可这小叶紫檀再贵,一个盒儿也不值那一千二百两,掌柜的您再看。”
他指着木匣子一处,“这是内务府御用监的手笔,御用监给皇家造办木玩器,刻花一定是以阴线收口,这条阴线还一定会留在右下棱中缝的地方,旁边再沉雕一枚极小的字——留在宫里头自用的物件,这个字刻的是‘御’字;要是专门做来赏人的,会刻一个‘赐’字。”
“好厉害的眼!”唐荼荼惊道。
那小小一个字,还没小拇指肚大,唐荼荼凑近都看不清。傅九两刚才只拿起来扫了一眼,船舱里蜡烛点了这么多,照出来的全是混乱光影,他扫那么一眼,居然就看清楚了?!
傅九两:“嘿嘿,靠这吃饭的,眼招子总得亮些。”
华琼眯着眼睛,对着光瞧了半天,奇怪道:“可这上头,分明刻的是个‘喜’字。”
傅九两拊掌笑道:“这就更了不得啦,这是皇家子孙娶媳妇的聘礼呀!——要是我没猜错,这是皇子成亲时才有的东西,御用监造,就是说,那客人一定是王府出来的。”
唐荼荼脑子立马跟上:声音尖细的太监,开化坊里的生意,开化坊里能养府监的,只有燕王府。
嘿,前后对上了。
傅九两笑道:“这一千五百两花得不冤枉,哪怕里头装的是一匣子石头,咱也保本了。掌柜的开箱么?”
华琼:“开!”
傅九两满船上找锤子要砸锁,唐荼荼说了声“用不着”,她以手作刀,咔咔两下把两把锁砸下来了。
船上的人都愣住了,连船尾的琵琶都吱扭怪叫了声。
傅九两:“……”
华琼不欲让他们知道荼荼的特殊,立马抢过话头:“快点快点,谁手气好,把这匣子给我开了,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傅九两往后跳一步:“我手气不行,上回闷包儿开出一沓牌九,您骂了我半个时辰!”
华琼哈哈大笑:“我手气也不行,最近逢赌必输。荼荼开!”
唐荼荼:“我手气也不行吧……”
唐荼荼倒是不怕被骂,但她不知道自己手气怎么样,心里边打起鼓,感受到了赌博一样的慌乱。
华琼以扇骨在她后背一贴,推着荼荼上前:“只管开,手气臭就臭吧,开出石头来也是你的运气。”
唐荼荼搓搓手掌心,一咬牙一闭眼,把那匣子掀开了。
满匣子珠光宝气,熠熠生辉,晃得人得先眯眼,才敢睁眼看。
三人凑在那匣子前,齐齐拉长声音。
“哇——”
第42章
三个人围成一圈,瞠大眼睛盯着那只匣子。
傅九两失神喃喃:“我开了好几年的闷包,没见过这样实在的。”
打闷包不准开箱验货,多少都有点忽悠人的意思——卖家要么是觉得“我这东西值不上我张嘴报的那个数”;要么是“包里有瑕疵品,怕买主不收,只好把好坏东西掺一块进去,闷头一起卖了”。
也有可能卖主不是行家,估不准自己东西的价值,又怕被眼力刁钻的买家故意报低价给坑了,所以放匣子里锁上,报个自己满意的价。
有福有祸,风险与收益并存。对买家来说,既考验识人的眼力,再有就是要看运气了。
他们这匣子里边,装的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簪钗珥珰,足有十几样首饰。
唐荼荼看不出门道来,只认出里边多数是金器,也有银和玉的,烛光下都闪闪发光。
傅九两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咱这回可真是……遇上憨货了。这一匣子里除了两根磨了边儿的簪,一个断过的包金镯,还有个碎了正珠的珥珰,再没劣货了。”
华琼笑道:“卖主大概是怕这几个残次品咱们不收,才打闷包卖了。”
“好家伙,这一包没个千两下不来。”傅九两一样一样拿出来,对着光细看。
“这是宫中银作局出来的东西,是过去的老式样,掌柜的您看这点翠,这细金累丝,这錾刻镂雕,这莲花纹……真美呐!真不愧是宫里头造作出来的,十来年前的老物件,比现在一点不差!”
他又道:“虽然是王府流出来的,但物主一定提前仔细筛捡过,这里边没有逾制的。”
王府里的物件,有许多都雕龙刻凤,流到民间全都是逾制,被发现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隔行如隔山,华琼是个“脑袋上插两根以上簪就受不了”的女人,不稀得听傅九两絮叨这个,只说。
“东西就留你这儿,看看好不好出手,要是不好出手,就拆了宝珠,熔了金银,拿去首饰铺子按时兴的花样儿重新打。”
傅九两咋舌:“您倒是不心疼!掌柜的您不懂,王府女人戴过的首饰,和熔了新打的首饰怎能是一个价?价钱能岔开十倍不止。”
华琼并不在意:“你看着办,钱是小事,护住自己是大事。货不好走就慢慢来,留心别把自己栽进去。”
傅九两:“晓得了,晓得了。”
他一连应了两声,心神却完全没回来,捧着一匣子簪钗在烛光下细看,两只眼睛一眨不眨。
唐荼荼对首饰毫无研究,连十岁大的珠珠都能靠手掂量分清纯金和包金,她分不清。
她只奇怪:“娘,这是那太监偷了主人的首饰拿出来卖?还是他家主子缺钱了,托那太监拿出来卖?”
一个是偷来的珠宝销赃,一个是主人拿自己用不着的东西卖了换钱,性质大有不同。
“不会是偷,没人有这胆子。”华琼道:“王府啊,跟咱们普通人家不一样,人家一个侍妾一个院儿,光丫鬟仆妇就得五六个,若不是主子应允,哪个太监能避过那么多眼线,拿走主子房里的首饰?”
那就只能是他家主子靠变卖首饰来换钱了。
唐荼荼心想:燕王府,这么穷了么?
不应该啊,上回她从开化坊门前过,连坊道都没能走进去,被官兵拦下了,只远远瞭了一眼,整座王府占了半座坊,富丽堂皇,大门气派,门前石狮都比人高。
府里的女人竟需要靠变卖首饰才能过活了,难不成燕王府是个空有其表的壳子么?
唐荼荼正这么想着,便听华琼道:“想来是哪位侧妃的东西。王妃管着一府中馈,不至于缺个千八百两,燕王府可不是什么落魄地儿——只能是身份品级低些的,着急出货盘了现银,拿了钱去做别的。”
傅九两道:“首饰又是银作局造的,寻常侍妾可拿不到,除非是得了主子赏。但再算算这日子,只能是侧妃了,背着府上王爷和王妃,偷偷倒卖御赐之物,才如此提心吊胆的。”
华琼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俩打哑谜一样来回轱辘了几句话,唐荼荼一句没听懂:“为什么是侧妃,算什么日子?”
“你声音小些。”
船下了中曲,河上画舫又多了起来,华琼低声问:“可知道再过十来天,七月中旬是什么日子?”
唐荼荼想也不用想:“太后寿辰。”
满京城都在为了这事儿热闹,傍晚时,唐荼荼站在青楼高处望了一眼,看到大街上的花楼全都立起来了,光彩耀人。
华琼扇子一敲她脑袋顶,似要给她敲开任督二脉:“变卖首饰,自然是为了给太后置办寿礼呀!”
“太后寿辰,全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都要入宫为太后贺寿,品级低的只是去吃顿席,吃完各回各家。至于王府,只有王妃和侧妃能进宫,那都是皇家的媳妇,送出去的寿礼就算不拔尖,也不能落于人后,一千五百两,差不多得是这个数了。”
一千五百两啊。
唐荼荼脑子里似有算珠噼里啪啦地拨:一千五百两,够买三千石米,够买三百亩良田,够盖三座学堂。
爹一年的正俸不过七八百两,加上各种名头的添支,也没上千,养活着全府二十多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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