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半晌,江凛才有力气出个声:“还是要多谢你,机缘巧合碰上这事。”
唐荼荼应一声,听队长又说:“茵茵队里那四个人,我依稀记得名字,大致是什么专业也有点印象,回头我去跟那位讨个恩典,拿《异人录》对对看。”
“王太医说她生前友人有许多,可晚年常来往的就那几个,比对比对,应该能对应出谁是谁。”
“我知道一个!”唐荼荼立刻道:“刚才我扫了一眼信封,最上头一封信,封皮上署了个名——长楹,江大夫队里有这么个人么?”
那几封信,他们两人都没顾上看。江凛闭眼想了半晌。
“没有,应该是借用了肉身的名,也可能是别的志同道合的友人。你在京城比我方便,查查这位留下了什么,剩下的我慢慢去查。”
他撩起车帘左右看了看,下了马车。
有些习惯,两人穿来半年都没改,比如“下车时前后左右看看,别被后头的车马撞了”,这个小习惯上,唐荼荼跟他一个样儿。
天色昏黑,只西边的坊墙上留了最后一抹晕黄,快要拖着太阳沉下去了。
唐荼荼望着他的背影。她想,队长被缚在这么个少年躯壳里,也一直是成人的模样。
他那顶帽子不知落哪儿去了,头发依旧剃得极短,肩膀挺直,似一棵行走的树,却有比以前更坚毅的东西抽根拔节,撑得萧临风那个一米六高的身体更高大,连同背影都伟岸起来。
唐荼荼一声“再见”到嘴边,没喊出来就哑住了,呆呆看了会儿,转而唤车夫回家。
等马车折了个向,又走出半条坊道去,唐荼荼才蓦地想起来,又忘了问江队住在哪里了。
她忙回头看,只能看着满街的行人了。
浑浑噩噩地在车上晃荡了两刻钟,唐荼荼什么也没想清楚,进家门时,看见爹爹的马车停在外头,知道爹是刚下值回来。
一家人都在饭厅等着她,进门就七嘴八舌地问。
“姐,你去哪儿了呀?”
“荼荼最近再出门就带上我,哥哥这半月没事,好好陪你玩几天。”
“天都黑了,荼荼这几天怎的回家越来越晚?这可不行,你得好好温习功课,过完中秋就要回去上学了。”
唐荼荼眼睛又一酸,缩在睫毛底下不敢抬起来,使劲眨了回去。
她心想,比起江大夫来,她闭着眼睛穿的这一遭可真是太幸运了。
有爱的一家人,还有这具十四岁的身体,都能赋予她许多力量。
“先喝碗酸梅汤,怎么天儿都不热了,还这么爱出汗?”
唐夫人絮叨着,给她倒了一小碗酸梅汤,解暑开胃的,这才吩咐厨房布膳。
唐荼荼听他们闲聊了一整顿饭。唐家没食不言的习惯,在老宅时当着老人的面儿,还做个样子,分家以后自在了许多,一顿饭能从朝事唠到天气、八卦、老黄历。
唐荼荼往常饭桌上话就不多,却总是能愉快地插几句,今日一点精神都没有。她情绪不上脸,精神头儿却是骗不了人的,高兴不高兴能明显分辨出来。
唐夫人和老爷对视一眼,瞧出丫头心情不好,吃完饭没多说什么,让丫鬟们收拾了饭桌,催着义山和珠珠回房温习功课去了。
老爹娘互相推诿了半天,最后由唐夫人重重一瞪眼,取了胜。
唐老爷清清嗓子,操起慈父的口吻开了腔。
“荼荼,这几天在忙什么呀?我听叶先生说,你那花椒已经交给你娘了,是出了什么岔子么,怎闷闷不乐的?”
“没有,一切都好。”唐荼荼忽的心中一动:“爹,你知道‘长楹’是谁么?”
楹字不常见,她在桌上描画了一遍,揣摩道:“应该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可能已经去世了,也可能更年轻点,兴许还在世。”
唐老爷思索半晌:“这名儿耳熟,似是听过,你容爹想想……你打听这人作甚?”
唐荼荼眼也不眨:“听人说书时听到的。”
这大半年,“说书人”不知替她顶了多少缸,唐荼荼但凡一说“坊间听来的”,多大的奇怪也不足为奇了。
那些说书人自诩百姓喉舌,个赛个得不要命,张着一张嘴什么都敢说,讲鬼怪志异、野史趣闻的都落俗了——诸位官家前门后院儿的糗事、诸位王爷家里捕风捉影的消息,到针砭时政、暗讽朝官,没有他们不敢说的。
唐老爷竟顺着这个错,下意识地往朝官上想了。
没多久,他一拊掌:“长楹!可不就是萧太师——萧长楹么?”
唐荼荼:“谁?”
唐老爷道:“两朝太师萧长楹,真名不知,就这么一个字,是太师自己起的。”
“‘楹’是屋前柱、房上梁的意思——听闻老太师考上状元那年,他头回穿上官袍、站上金銮殿的时候,自陈‘愿做橼桷之材,做撑起盛世的一根小小梁柱。’”
“爹爹十六那年考乡试时,就是萧太师作主考官。那时他已经官至大学士了,主持科考多年,称一句半朝座师不为过啊!”
提起那位老人家,唐老爷敬佩不已。
唐荼荼的表情寸寸裂开,她也想起来,这位萧太师是谁了。
她甚至还去参观过他的园子!走过他布下的八卦阵——二殿下如今的府邸,就是萧太师的旧宅啊!
瞧闺女眼睛一眨不眨,明摆着还想细听,唐老爷接着道。
“四年前,萧太师八十高龄,乞骸骨辞了官,回了江南老家,前年九月溘然长逝于苏州。信儿传到京城,国子监领头罢学三日,在讲学坛设了奠仪。”
唐荼荼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胸口扑腾扑腾地跳得飞快,这不……跟江茵是同一个时间走得么……
她冥冥之中冒出一个从来不敢想的念头,甚至不敢把情绪带上脸,飞快拿理智扑上去盖住了这簇小火苗。
她僵着舌头问:“萧太师生前做了什么?”
唐老爷:“那可了不得了。萧太师是三元及第的一甲出身,寒门贵子,做官之后一路平步青云,他是两朝帝师,咱们皇上都是他的学生。”
唐荼荼理智盖不住那簇火,热血跟着滚烫起来:“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他做了什么出名的事?”
操办萧太师丧礼的时候,礼部派了几个官员下江南,去做白事知宾。唐老爷那时刚入礼部,做了许多准备,悼词都写了一沓,可惜彼时仅仅是个六品小官,尚书大人没用他。
他对萧太师功绩倒是知之甚详。
“太师三十来岁时候,请旨在大理寺筹建法典部,从民间选了一群有识之士做门生,集思广益,用十年时间编撰了一套《民法典》,当时很是热闹过一阵。”
唐荼荼急迫问:“都有哪些法?”
“哪些法……”唐老爷很是费劲地想了想。
他考乡试的时候正赶上这阵风,时务策题出了一道又一道,唐老爷还背过不少,再好的记性,二十年过去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些大类。
“有人权法、刑法、商法、税法、婚姻法,还有什么讲土地的、讲治安秩序的、医药卫生的,足足二十多册。太师多次抱着那几箱子法典请旨,想让先帝爷叫官书局大量版印,送往天下各州府,衙门只需照本宣科。”
是个法学生么……唐荼荼基本能断定。
她几乎要笑出声:“先帝爷真乃圣明之君!”
唐老爷古怪瞧她一眼,话风急转直下。
“先帝爷脾气刚硬,采谏了他那套两税法,别的挑挑拣拣用了几条,大部分都没用——尤其刑名、人权那两套法,先帝斥其为‘妇人之仁’,说无酷刑何以治民?叫萧太师重新编撰。”
唐荼荼愣住了。
唐老爷道:“直到今上登基第二年,大赦天下,为彰显圣德,抽着余下的法令用了几条。咱们皇上崇儒重道,慈悲为怀,多次在朝会上盛赞这套法典,视为圣人言。”
唐老爷说着说着,心潮有点澎湃。可一抬头,竟看见闺女蕴了两兜眼泪,一双眼里泪花晶莹。
唐老爷怔了一怔,手忙脚乱地凑上去:“荼荼怎哭了?哭什么?”
唐夫人比他动静更大:“荼荼哭什么呀,你爹这不讲故事呢,傻孩子,听个故事哭什么。”
唐荼荼接过唐夫人递来的帕子,揉了一把眼睛:“眼睛糊了。有哪些法令,您给我说说?”
唐老爷叫她分了心,心不定了,拣了几条琐碎的,大致讲了讲。
“有禁止奴仆勒买——以前奴仆都是家生子,爹小时候,家里的奴仆还都是买来的。那时讲究‘宁养家生犬,不养外姓奴’,像唐大虎,唐管家都是卖了身,跟咱家改了姓的——皇上登基以后,不让奴仆卖身了,天下全成了雇仆。”
“再如,禁私刑——从宫里到达官贵族家中,不得给奴仆私设刑罚,有事直接报官。”
唐夫人插了一嘴:“街上的小摊儿贩不用过税,官家说贩夫贩妇不容易。穷人家里没有丁壮劳力的,还可以去官府报个贫困户,每月申领米布。”
他俩人叫唐荼荼两滴眼泪给吓着了,想起什么说什么,噼里啪啦倒出来一兜。
……
听了小半个时辰,唐老爷和唐夫人终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萧太师和萧家的事儿倒干净了,翻来覆去说了两遍,一点新的都倒不出来了。
唐荼荼终于不再问了。
她没力气答话,落下句“您们早点歇息,我回房了”,魂儿似的飘回了小院,留下老爹娘摸不着头脑。
唐荼荼揣了酸甜苦辣咸五味在心里翻搅,难受得厉害,又重新展开一本干净的本子,把他们的功绩都记在本子上。
王家外科老祖宗、江神医,还有这位萧太师……还有自中唐之后、这几百年间不计其数的“异人”。
唐荼荼眼前花了一下,又似有耀眼的光拨开云雾照进来,破开她一直以来的蒙昧。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这么庞大的一个封建王朝里,那些细微之处的制度人性化又从哪儿来。
收百姓举报信的京兆府;
读书人敢聚社扎堆地讨论国事;
有遍及天下的义学馆,贫家孩子念书不要钱。考过乡试的举人们要分科读书,再上边的会试要分门别类地考,不考全才,而考专才;
“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成了被瞧不起的老教条,少有人提,年轻男女敢于自己睁大眼睛去相看;
还有不收税的路边摊、掏不掏钱随你心意的书屋,各坊里照顾老弱病残的慈善院……
政教风化,处处都藏了后世的影子。
重农不抑商、崇文不轻武,官不冗余,税不繁杂,文士风流与经世致用并举,上下法度严明。这是一个封建王权的前提下,最最最能接近以人为本的时代雏形。
因为,这是一个被许多先行者改造过的朝代呵。
只是那些光彩熠熠的创新与发明,又受限于时代的愚昧,被埋在沉灰里了。
——得捡起来,拂去灰。
一大早的,唐荼荼又去母亲那里支了三百两银子。
短短半月,她花出去一千两了,全家一年都花不了这么多。唐夫人没见过这么花钱的,心疼坏了,闷头闷脑地给闺女数了银票,一顿朝食吃得战战兢兢的,生怕荼荼走了什么歪路。
胡嬷嬷说荼荼买了四百两的花椒,没见别的了。唐夫人眼界不宽,想不着干什么能这么烧钱,她把京城所有的销金窟过了一遍脑子,犹犹豫豫问。
“荼荼是去赌坊了么?”
唐荼荼:“没有啊,我去赌坊做什么?”
“那你拿着钱做什么去?”唐夫人斟酌着话:“娘不是要克扣你,我是得记个账。”
唐荼荼没明白母亲那些考量,她把剩下两只云吞呼噜进肚子里,迎着清早的太阳笑起来。
“我想印一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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