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其为之
“师父,你别留我一个人在山上!”
“……”
“师父!!!”
江子由想跑去追,可他哪儿追得上?
“扑通”一声便摔倒在雪地里,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血水混着雪水,看着触目惊心。
再抬头,山道上已然没了闻时礼的身影。
只有山间还荡着回音,“师父师父”地响个不停。
江子由在雪地里趴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慢慢往山上走去。
他觉得奇怪,自己这么悲伤,为什么就是哭不出来,只能干嚎。
江子由不知道,其实闻时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站了许久,看着他从雪里爬出来,才拂袖离去。
……
江子由每日剑也不练了,就杵在山门那里望着。
像个望师石。
山上又开始落雪了,他裹着袄子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看满山梨花似的飞雪。
闻时礼这一走,便是数月。
山下时不时有上山砍树的人,边砍树,边说着闲话。
“诶,你听说了吗?此次仙魔大战中有个叫闻时礼的修士,那真叫一个嘎嘎乱杀,看来这场战役,我们人族有希望了。”
“是了是了,我还听说修为已经步入大乘了,现在人人都称他是清和真君呢。”
“这么厉害?不知修的是什么道?”
“无情道。”
“那难怪了……”
又是一日,江子由坐在山门前,从日出等到日落,终于在风雪中等来了归人。
他看见闻时礼满身血污,满眼通红,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山道。
“师父!”江子由匆匆跑上去扶住他,瞳孔却猛地一缩。
只见闻时礼咳出几口血来,直直倒在雪地里。
江子由伸手探去,闻时礼的灵相已经破碎不堪了。
修行之人,灵相破碎,寿命也将走到尽头。
“师父!你醒醒,你别吓徒儿!”
……
接下来的日子,闻时礼一直昏迷不醒。
江子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除了每日给闻时礼擦洗身子,喂他喝药,在床边跟他说着话,便什么也做不了。
“师父,你快些醒来吧,我一个人……睡不好的……”
“师父,你不要丢下我……”
“师父,你跟我说说话啊……师父……”
“师父……我好难过啊,可是好奇怪,我哭不出来……”
灵相越来越稀碎,江子由绝望了。
他一向清朗的嗓子微微沙哑:“师父,你说过,人一生中最可悲的是到死都不能够留下名字,所以我想为你刻了一座详细记述生平的碑文,让以后见到的人都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你这样一位清和真君。”
他口里碎碎念道:“是了,要把师父的生平都记下来,我得去山下的刻碑铺……刻碑铺……”
他在床边蹲久了,起身太快,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回去半晌才爬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到山下找了一家最近的刻碑铺。
几圈篱笆围着茅草盖顶的土房,院中全是叠放了十几层高的石板。
江子由喊道:“有人吗?”
“来生意了?”屋内传来一道有些刻薄的男声,接着那匠人快步走出来:“有的有的!”
“老板,我想刻一座墓碑。”
匠人笑眯眯道:“好说好说,客官有什么要求吗?”
“有的。”江子由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把这些刻在墓碑上。”
这个册子是他一笔一划写成的,上面记载着闻时礼这些年甚至更早的造福苍生的功绩。
匠人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瞠目结舌:“这也太多了,是哪位仙人,这么多功绩?!”
“是我师父。”
匠人捻着胡须道:“人固有一死,死后皆余一坟一碑而已,何必呢?”
“我师父他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凡人,他是神仙。”
江子由又道:“石碑完工的那日,帮我将这个石像安放在墓碑旁。”
石头是从师父房里拿的,石像刻的是他自己的样子,师父死后,他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师父身边,师父一个人在那儿,会孤单的。
“……那行吧,不过,这工程量太大了,最快也得五日,价钱嘛,就八百灵石吧。”
江子由犹豫了:“可我没有这么多灵石……”
匠人瞬间变了脸色:“没灵石?没灵石还来刻什么碑,要求还这么多?滚滚滚!”
“我师父是为了保护苍生才重伤的……”
匠人推搡着他,将那册子扔在他身上,“没有灵石,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刻,滚!”
“等等!不是没有,是没那么多……”江子由将腰上的飞鹰流云剑取下来,犹豫再三,才咬牙道:“这剑,是好剑,可以抵押一些嘛?”
匠人眼底流露出精光,将那把剑从里到外看了个遍:“啧,是把好剑。”
他问道::“你这个剑是非要贩是吧?”
江子由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把剑,说道:“……我只有这个了。”
“行吧。”匠人把剑收起来道:“五日后,我给你送去,你住哪儿?”
“无常山顶。”
匠人听到这话,双腿一抖:“……”
第80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练功台上已覆盖了一层积雪,却没人清扫。
漫天大雪还没碰到屋檐便化了,只剩下一层湿漉漉的雾,因为屋内点着一盆火。
江子由趴在床边睡着了,这些日子他没怎么休息,哪怕听到一点响动,都迫不及待地睁眼。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将他吵醒。
江子由急忙睁开眼。
闻时礼醒了,脸色白得像阳光映照下的冰雪。
“师父!”江子由又是惊醒又是害怕。
惊喜的是这么多天,师父终于醒过来了。
害怕的,则是怕这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师父……”
闻时礼的眉毛像刀锋一样,冰冷又显得不近人情,微阖着眸子,睫毛极长,好似在脸上刷出一片下弦月。
“咳咳咳……我的时日不多了……”他虚弱而急促地咳嗽着,那张唇微微张开,发出冰玉相击的声音:“……子由,过来。”
“师父……”江子由毫无防备地探过身去。
下一秒,闻时礼伸出那只每日被江子由擦拭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似是亲昵,在江子由的额头轻点。
霎时,几缕华光朝着他翻飞而出,涌到他心口。
闻时礼的指尖似是有千万根血红色的细线,根根都钉在江子由的身体里。
江子由的身体迅速枯化,如一片落叶般飘零凋落。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师父……这是为何?”
“你本非人。”闻时礼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有了血色,灵相开始重塑,逐渐稳固,他说:“你是我用南海鲛人木和心头血炼化出来的备体。”
正在聚精会神看着呈像的几人也是大吃一惊。
殷辞性子急,拽着殷不弃的胳膊急急问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哥,什么是备体啊?”
殷不弃道:“这墓碑上写道一条,闻时礼平定了南海暴乱,想来鲛人木便是那时所得。”
“我曾在古籍中看过,南海鲛人木乃南海的镇海之宝,百年才能勉强长出一棵,可化为肉身,相当于一个人形空壳。然后,他通过某种法术,将自身的血肉精元与这个空壳相结合,得到一个看似是活生生的人,实则,是一个在他灵相破碎时,用来起死回生的傀儡罢了。”
“师兄怎么会不是人呢……”殷辞涨红了脸,捏紧衣袖,半晌才慢慢松开,“师兄他和我们一样,明明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嗷呜……”
画面中,江子由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闻时礼脚边:“师父……徒儿疼了……徒儿疼了啊啊啊啊啊——”
声音不大,带着极致的压抑和悲痛。
他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师父……你骗我对不对?我是个人啊师父……你看看我……”
闻时礼没有说话,他猛地闭上眼,手下突然用力。
江子由半身枯萎,手指已变成森森白骨,他拉着闻时礼的衣角,苦苦哀求,“师父……这十几年……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把我当作……当作……”
话未说完,细长的线混着殷红的血液,垂落下去。
江子由直直倒地,一滴泪无声地滴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