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直郡王迎着齐佑深幽的目光,下意识别开了头,干巴巴道:“这几个地方,哪是我想安插谁就安插谁,得看汗阿玛的意思。不过,就算我安插不进去,总不能便宜了别人。”
这个别人当然指太子,齐佑心下了然,也没有戳穿直郡王,说道:“汗阿玛没有提到他们,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如何。”
直郡王相信齐佑,若是他知道,却不宜说的,就会干脆沉默。经由他口说出来的,都是真话。
想到太子也得不到好处,直郡王就放心了。他先将此事抛到一边,准备静观其变。
放下一桩急事,直郡王有了闲心打趣齐佑,说道:“这次你将十五十六的外家办了,可是彻底得罪了两兄弟。王氏得宠,十五十六被汗阿玛看做眼珠子般疼着。他们两人,与老八他们玩得好,兄弟手足情深。”
齐佑在京城的时日少,康熙的儿子们实在太多,他只与曾一起上过学的熟悉些。
其他年幼的兄弟,他都只在去年回京过年时,在筵席上见过一面。还有好几个小的,连见都没见过,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得罪不得罪,齐佑并不在乎。直郡王的话却很有意思,王氏与苏州李家有关,十五十六与八贝勒他们相好。
直郡王起身走上前,撩起纱绡望着亭外的湖泊。片刻后,他回转身,揶揄道:“老七,你还没成亲,身边也没个女人伺候。有些事情啊,你不懂。有的女人身子软得,跟那湖水一样。”
他放下纱绡,手朝湖里面指去,“女人的眼泪,也跟水一样。红着眼朝你嘤嘤抽泣,就是铁石心肠都得融化了,恨不得将心都掏了给她,哄得她开颜。”
直郡王的言外之意,莫非说王氏得宠,会向康熙求情。他在提醒齐佑,康熙会被吹了枕边风,放过王家。
如果康熙连王家都放过,那曹家李家,加上阿山他们就更没事了。
曹家李家没事,八贝勒九阿哥他们就没事。等到蛰伏些时日,在江南可以势头再起。
齐佑只静静听着,淡笑不语。
直郡王被局势逼得太急了。
急了就会乱投医,钻牛角尖。
他要争的这个大位,明面上的劲敌是太子,其次再是其他兄弟。
眼前的局面,八贝勒他们的势力越大越好,可以分担一些太子的火力。
这也是齐佑留着曹家李家与阿山,没动他们的原因之一。
直郡王想要借齐佑的手,处置几家,打压八贝勒一系的势力。
齐佑当然不会沦为他的打手,更不是为了那个大位,所谓的权衡手腕。
拿下几家,对齐佑来说有一些难度,却不会太大。但因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会彻底激怒康熙。
再说拿下几家之后,体制没改,新去的人不一定比他们好。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上上之策。
齐佑将他们留给了康熙处置,算准他最后只会不痛不痒训斥几家几句,将阿山调职,再罚点银子。
让他们吐出银子,就达到了齐佑的大半目的。江南官场曾大换血,新官上任,总先得提着脑袋做事。
盐这一块没了油水,齐佑估计他们会把手伸向海贸。海贸这一块,就是齐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有他在,他们边都沾不到。
留着八贝勒这一派的势力,让他们彼此在京城中混战,厮杀。
等到婚后离开京城,埋头做他的实事。再过几年回京,就可以等着坐收成果了。
第一百零一章
如齐佑预料的那般, 康熙最后没有处置曹家李家,将阿山调回了中枢。
至于王家,康熙衡量之后,到底没有管。
戴佳氏悄然告诉齐佑, 王氏每天都哭, 哭得都病了, 还是没有令康熙心软。发没全部家产, 只未曾打入包衣奴才籍。
十五十六阿哥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 偶尔碰到齐佑, 眼中的怒火与恨意熊熊燃烧,好似面对着生死仇敌。
齐佑没有功夫与两人计较,只感到好笑与荒唐。
审理官员贪腐很快,派官很是花费了齐佑许多功夫。
吏部尚书李光地强势宣布,京城等着候官的往年举人, 同进士们, 以及新科进士一起参加派官遴选。
面对着朝廷突然颁布的政令,所有人一下被打得措手不及, 傻了眼。
按照以前朝堂百官的习惯,无论出现任何的变动, 总有人会跳出来提反对意见。
这次并未经过朝议的决定,朝堂上却哑了火,硬是没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无他, 这几天翰林院修明史,提及过许多次万历帝。
万历几十年不上朝, 从中枢到地方衙门都空了, 大明江山也还好好的。
以史明鉴, 这足以说明,他们这些官员除了浪费朝廷俸禄之外,并没有多少用。
何况康熙不是万历,李光地敢提出来,肯定是得了上意。
在李光地背后,站着的可是大刀阔斧解决了两淮盐务,将江南官场大换血的齐佑。
他们也怕被拉去考试,江南空荡荡的衙门,令他们望而生畏。
新科进士们等了太久,候官的举人同进士们,甚至有人已经等了近十年。
对于朝政时局的变动,作为准官员的一群人,他们最为敏感,还很识相。无人敢提出异议,老老实实参加了考核。
考核的试题很简单,分别是基本的公函来往,算术,民生,以及大清律。
与以前写策论文章,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不同,此次试题全都是应用题。根据发生的场景,做出相应的处理。
通过考核,将只会死读书的一部分人甄选了出来。综合得分最高,有实干之才的,被派往了江南任职。
好些进士希望落空,尤其是苦读多年才考上进士的,被派往了各部任职笔试帖,或者到各县去任教谕。
派官令一出,他们一肚皮怨气,在背后有心的怂恿下,成天跑到户部讨要说法。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光地还是被烦得不行,来到齐佑的庄子躲清闲。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开始还艳阳高照,没一会就阴云密布。
齐佑气定神闲坐着,提壶倒了杯薄荷茶递给李光地,说道:“喝些解解乏。”
李光地收回看向亭外的视线,道谢后接过茶喝了半杯。薄荷的特有清香,沁人心脾,令他的烦闷消散了些,说道:“看这天,只怕要下大雨了。”
齐佑望了眼被风吹得翻动的纱绡,满不在乎说道:“四季变换,月晴圆缺,乃是寻常。连续晴了许多天,下雨能缓一缓。要是连下上整天不停,届时再急吧。”
雨下一整天不停,就该担心洪涝灾害了。李光地愣了下,苦笑着叹道:“王爷早就说过,一个人做事,哪能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去做正确之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理都懂,是我的心境修为不够。看到那些不满来闹的人,我依旧很生气。”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让他们闹去吧,没人搭理他们,在派官令到期之前,会急着去应差使的。真有那不愿意领差使的,我还高看他们一眼。我倒是认为他们连教谕都做不了,怕他们教坏了学生。”
李光地一想到那些被刷下来的,顿时愤愤道:“考上进士又如何,一群只知晓纸上谈兵的废物!大清律背得滚瓜烂熟,用在判案上,却张冠李戴,笑掉大牙。简直蠢得跟驴一样,尽会转弯拉磨!”
能将温和的李光地逼到骂人,可见批阅试卷时,看到荒唐答案太多,真是气狠了。
齐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替他茶碗里加满了,打趣他道:“他们有一支笔,说不定还会写文章骂你。骂就骂吧,总有一日,后人会替你平反。”
外面早已经有人在骂,齐佑与李光地是坏了千百年科举的罪人。
齐佑满不在乎,李光地也勉强按耐下了怒气。他喝了口茶,咂摸着薄荷的滋味,说道:“随着他们去写吧,除了写酸文,他们也没别的能耐了。王爷,我还有件事放不下心,觉罗氏学堂考进来的那些学生,会被排挤打压。”
这次六部与太医院,一并招了好些觉罗氏学堂的学生。他们考试的试题不同,比派往江南的官员考得更专业。
最后录用之人,虽官职不显,都是些苦差事,他们依然抢了许多人的差使。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倒也不怕,总要有能做事的人。比如一个府里,可以没有管事,却不能没有洒扫,烧火煮饭的人。他们就如这些人般,真正有本事傍身,难归难,也不会真有人蠢得将他们弄走。你平时看到的时候,多护着他们些。如果实在不像话,就抓一个典型出来,狠狠惩治,杀鸡儆猴。”
外面狂风乱做,豆大的雨点打在竹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光地见到齐佑突然沉下来的气势,犹如外面翻卷的乌云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一凛,神色渐渐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起,平时温温润润的齐佑,总令他感到捉摸不透。与对康熙的畏惧不同,在面对齐佑的时候,李光地是敬畏。
一字只差,却相差万里。
李光地怔怔发呆,旋即很快就释怀了。
一个是身份地位,一个是做事做人。
这些东西,不止李光地一人能看出来。朝堂里不乏聪明,有抱负的官员,他们也应当同样看得一清二楚。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就又阳光灿烂,李光地等雨一停,忙告辞回去与闹个不停的人周旋。
他前脚刚走,刚回京城去交了差使的四贝勒,顾不得回府去休息,赶来找齐佑。
齐佑打量着四贝勒黑瘦许多的脸庞,尤其是眉心展不开的川字纹。他想了想,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四哥,您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四贝勒一路上,都在想齐佑在江南以及京城闹出来的动静,始终没想透彻。
为何他就能够做好事?
四贝勒看了齐佑一会,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先前我去见了汗阿玛,回了河道上的差使。汗阿玛让我来找你,说是旁观者清,让我听听你的看法。七弟,我这趟差使,是办砸了。”
齐佑愣了下,温和地道:“不瞒四哥,您在河道上遇到的问题,汗阿玛曾与我提过。您不算办砸了差使,而是你碍于人事,没办法放开手脚去做。”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他的话,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胡乱谢了句。雨后空气清新,他依然感到闷热烦躁。
事实摆在那里,他的确因为重重顾虑,所以差使没有齐佑办得漂亮。
比如讨要欠债,他念着不能得罪人,最后惨淡收场。齐佑却做到了。
无欲无求品自高,四贝勒却不行。他早已身在其中,哪做得到全无顾忌。
四贝勒稳了稳心神,说了遇到的问题:“修河道的银子多,各方势力复杂,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话语微顿,四贝勒自嘲不已,他的人亦一样。
“真正懂,知晓河道周围土质的少之又少。多亏七弟给我的几人,他们很厉害,姑娘也不娇气,在外面跑来跑去,从不喊苦喊累。做起事来,比男人还强上几分。有了他们帮忙,我虽知道了河道该如何修,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拿到修河道差使的,将事情层层分了出去,从中捞银子不说,修河的用料,该用的砂石以次充好不说,还偷工减料。”
四贝勒抬眼直视着齐佑,皱眉苦恼不已,说道:“我想过很多种法子,比如用重典,敢这般做的,抄家砍头。但这些年来,因着河道出事被抄家砍头的,比比皆是,压根无法杜绝。”
齐佑听得频频点头,说道:“前朝太.祖朱元璋,为了遏制贪腐,杀贪官杀得衙门都没人了,依然没能止住贪污腐败之风。四哥,您不用因此而自责,这是人性,很难一下改变。我们只能取一个折中,尽力去改变,比如招投标。”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心底稍微好过了些。至于招投标的方法,他思忖了下,眼神一亮,说道:“七弟,你可是说,像你以前让那些商户拿出海海贸那般做?”
招投标在后世很常见,同样无法完全避免,做出来豆腐渣工程的问题,可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齐佑以前简单使用过招投标的方式,打算再改动一些,因地制宜,用到河道工程上。
如今他们都是单干,没有资质,只能以个人名义录名。所幸的是,他们现在估计还想不到串标的方法。
齐佑简明扼要说了招投标的方式,再细细跟四贝勒解释其中的条款。
“一,来投标的人,必须列明这个工程,由哪些人参与,管事是谁,用料来自何处,必须将所有的人身家背景如实提供。二,标书上要写明工期,清楚列出各项预算,石方用多少,土方用多少,工匠工钱多少等等。三、要有监督,比如朝廷派出懂行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不能光在旁边指手画脚,送来的用料要由他检查过,合格之后方能允许使用。更不能乱签字,签字之后就表示他要承担责任。四、修河道的银子,不能一下全部发放,得分期支付。最后剩下三成的银子,得等到工期完成,保证三年不出问题,方可分批付清。”
四贝勒听得瞪大了眼睛,说道:“这般苛刻的条件,还会有人敢来投标吗?”
前世的时候,不管多大多小的工程,都有人去抢着做。当然,商人逐利,给多少钱,就做多少的事情。钱少了,做出来的工程肯定不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