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老八看了眼十四,笑笑敷衍了句。
十四的庄子里,种满了贵重的花草。贵的花与贵人一样,向来娇气。若是不精心伺候,经常打理,很快就枯萎了。
除了在暮春太阳里飞舞的蝴蝶与蜜蜂,四下静谧,几乎看不到人影。两人跟着门房沿着小径,来到一座不甚起眼的院落。
门房请他们稻侯,上前敲了几下虚掩着的院门。很快,极轻的脚步声之后,院门无声打开,得高走出来,上前请安:“两位爷请进。”
老八与十四级首示意还礼,跟着得高进了院子。眼前是江南样式的庭院,精致的小桥流水,一样繁花似锦。
得高在门前站定,宋立在门前的桂和上前请安,颌首躬身道:“太子爷在书房等着两位。”
一路走来,老八总有种奠名其妙的感觉。不知是周围太过宁静,还是在齐佑身边伺候的人太过寡言少语,进退有度。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他走路与说话,都下意识轻了些。
进去书房,老八还好,十四却忍不住短促惊呼了声。
外面看上起不甚起眼,面调五间的屋子,除了承重的廊柱,其他墙壁全部拆掉打通。宽敞大气朗调的屋内,靠墙放着与顶井齐平的书架,一眼望去巍然壮观,令人称奇。架子上的书却极少,分门别类放着一册册的文书、公函等资料。
在屋中央的空处,放着桌椅案几。从琉璃瓦与琉璃藻井,加上琉璃窗棂透进来的光线,将屋内照得透亮。
屋内不见熏香,古朴寻常的花瓶里,插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草,看上去热闹而趣致,幽香阵阵。
齐佑正埋首在书案前,书案上整齐堆放着一摞摞的文书折子。他听到动静抬起头,温润清瘦的脸,那双眼睛明亮如朝阳,却又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深浅。
老八与齐佑目光一对上,情不自禁垂下了眼睑,与十四上前请安。
齐佑颔首还礼,招呼着他们坐。得高与桂和上茶后悄声退出,顺手带上了门。
齐佑没拐弯抹角,直被说了宣两人前来所为何事,他不动声色将两人的反应瞧在了眼里,微笑着说道:“八弟,十四弟,这件差使就交给你们了。”
自从老八一系落败以来,几乎没什么事情做。齐佑知道他们两人突然被安排了差使,除了惊喜之外,还有惊吓,生怕是陷阱。
齐佑仔细说了自己的要求:“你们定当知晓,内务府的贪腐之风,已经到了不能不改的地步。至于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为何多年暴禁不止,八弟你领着十四弟,一起将此事里清楚。并且做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措施。”
查贪腐是得罪人的差使,老八暗自苦笑。他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有好事能落到他的头上。
十四没按耐住,不假思索说道:“太子爷,我性子直,就直接了当说了吧。太子爷指派给我与八哥的差使,我们只怕做不好。内务府那些人,可不好弄啊。牵一发而动全身,究竟要如何查,查到什么地步,还请太子爷明示。”
齐佑靠在椅背里,双手搭在身前,闲闲道:“十四弟这个问题提得好。在说正事之前,我先要讲讲自己的想法,你姑旦听一听。一般来说,说自己性子直的,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那么中听,是在给对方提个醒。暗示对方若是听得不舒服了,请别怪罪,一切皆因为其人本性如此。若是听话之人计较,就是那人心胸狭窄。十四弟,你可觉着是这样的道理?”
十四神色不自在起来,身子在椅子里动了动,讪讪辩解道:“我本来就性子直。”
齐佑盯着十四,不疾不徐道:“性子直,不是乱说话的理由。对方为何要原谅你的直性子呢?是因为不敢反驳,不得不原谅你;还是因为你觉着对方得罪得起,故而要些嘴皮子功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老八楞在了那里,十四更是涨红了脸。他欲辩解,却又实在辩无可辩,起身就要赔罪。
齐佑摆了摆手,“坐吧。我不用磕头赔罪那一套。”
十四僵硬地坐了回去,耷拉着脑袋,懊恼而恼怒,暗自腹诽齐佑的咄咄逼人。
齐佑无视十四的情绪,他不是康熙,不是十四的爹,懒得担负教导之责。为了以后两人能顺利相处,少听他的废话,就多说了几句。
“我的建议是,你以后说话之前,先三思再三思,如果你自己都觉着是伤人骂人的话,就不要说出去。若是你觉着冲的话,更要掂最掂量。将话说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十四窘迫不已,呼吸都急促了,终于忍无可忍,梗着脖子说道:“太子爷教训得是。我的话是说得冲了些,可这都是事实。太子节,您说说看,我与八哥,能如何去当这个差?”
齐佑神色一下淡了几分,十四不受控制心神微凛,坐立难安,头皮发紧。
“说实话,以我对你以前的了解,也觉着你当不好这个差使。”齐佑很不吝气,直接表明了观点。
这一下,十四除了发虚,还多了层难堪。
齐佑沉声道:“首先,你要当什么差?可是想要不花任何力气,就能功勋卓著的差使?再次,我清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与建议,让你与八弟先去内务府摸底,探一探里面的究竟。你连动都没动,就先否定了,叫嚷着不行。究竟行不行,至少得你先得去了解,知道何处不行,提出来才有说服力。”
他转头看向垂眸不语的老八,径直吩咐道:“这件事由你负责,我就不与他多说了。你可有什么问题?”
老八嘴张了张,终是老实应了,与白着脸的十四一并告退。
齐佑望着两人走出去的背影,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果然,过了没两天,两人一起再次找了上门,向齐佑诉苦,痛陈了一翻在中间遇到的困难。
比如内务府的人有多滑头,账本混乱,而且一团烂账,压根儿查不清楚等等。
齐佑为了不浪费时间,干脆直接对老八说道:“上次我问你,可有什么问题,你却什么都没有提。内务府的人滑头,账乱不清,这是人人皆知的问题。你们耗费了两天,才弄清楚这点。若你们是官员或者朝臣,在官员考评上,我会给你们打个下。”
老八被齐佑毫不留情的话,说得面红耳赤,羞愧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朝臣官员的考核,齐佑做太子之后,进行了全面的改动。关于经济民生等各方面,都有具体而细致的量化标准。
一到五分,全部做到打五分,没完全做到则打四分,逐渐往下。
最后计算总分,三分以下是下,三分是合格,四分是良,最优是五分。迄今为止,尚未有官员能得到五分。
此种考核方式一出,官员想要官官相护,凭着关系升迁的,除非康熙直接钦点。或者,他们虚报成绩。
如今康熙几乎不管事,关系硬到能直达天听的,微乎其微。至于虚报,在当地的治安案件上,可以含混一些。但治安案件,在考核中比重非常低,他们瞒报没多大用处。
其他如经济民生,直接关系到赋税。想要吹嘘,就要拿出真金白银来向朝廷纳税。要多纳税需自己买个优良,他们得自己出钱。另外的方式是,冒着下大狱的风险,向百姓强行摊派。
吹嘘也有制约,户部可不是吃素的。在齐佑的监督下,户部对各地的土地,以及铺子等商税了若指掌。
一个地方突然增加了赋税,就算不多,户部影那群学算学出身的音员,火眼精金,马上就能发现。
土地的粮食亩产,哪怕是丰年,顶多就那点产量,粮食有亩产最高点。若是亩产在历年最高收成上,增加上百斤,当地官员直接上报朝廷,马上能得到嘉奖。
至于铺子的商税,齐佑早已下令将当地的产业做了归类。除了沿海等地,有海贸商船回港。其他地方产出的物产,收益都比较固定。
若是商税突然增多或者减少,说明当地的物产出现了问题,亦或是物价出现波动,会引起户部的重视。
户部跟着启动监管措施,官员马上启程去当地调查清楚。
前去调查的官员,无需担心他们互相勾结。调查完毕之后,必须写调查报告。
若是能将调查报告写得天衣无缝,瞒天过海,数据准确。再能通过齐佑坐镇,户部尚书以及侍郎,大学士阁老们的质询。那人真真是惊天奇才,早就位极人臣了。
老八掏出帕子,擦拭掉额头冒出来的微汗,稳了稳神,说道:“是我的错,还请太子爷见谅。太子爷,我真的没有头绪,还请您多加指点。”
齐佑直视着老八,看到他还算诚恳的神色,掰细揉碎说道:“既然要查贪腐,你们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只需要按照规矩,从上往下查,从下往上查都可。账本混乱,不清,你们可以请求帮助,找账房高手老师傅帮忙一起查。一步步细心查下去,何处出现了问题,是规矩不合理,还是规矩有漏洞,你们从中肯定可以发现。规矩不合理,提出改善意见,有漏洞,则加规矩补漏。至于谁贪了银子,就按照规矩拿下谁。有规矩在,你们且姓觉罗氏。内务府是觉罗氏的钱袋子,你们究竟在顾虑什么,要顾虑的人是谁、可是顾虑汗阿玛的想法?汗阿玛同意了清查,而且是汗阿玛钦点你们做这件事情,你们若继续顾虑重重,是把你们都陷了进去,真是说不清楚了。”
十四这下可理直气壮了,老八同样不怕。主要是这些年来,他们的手真伸不到那么长,就是内务府都不敢乱伸过去,他们绝不肯担一同贪腐的污名。
老八听了齐佑的话,豁然开朗之余,同时又苦涩不已。
他第一次真正领会到了齐佑的做事风格与方式,还前所未有的清楚,他究竟输在了何处。
齐佑做事缜密,目标明确,心无旁骛。让查贪腐就查贪腐,以规矩为准则。其他细枝末节,魑魅魍魉,并不在他重点考虑的范围之类。
老八深深领悟到,要成事,光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成,还得要有脑子,心思纯粹。
在齐佑的帮助与指点之下,老八与十四两人干劲十足,成长飞快。
以前老八做事,都是靠着嘴说,有时也会记录下来。这次他查到某个环节的规矩有漏洞,能想出补漏的办法,照着以前那样去向齐佑回话。
齐佑的要求不一样,耐心细致歉他怎么做计划。计划的用词清楚准确,写明原来规矩的不妥,改善补齐的规矩,具有哪方面的优势。
老八试着自己写了一次,越往下写,在中间不断发现问题,越能看到计划的不足之处。
内务府被查出贪腐的人,全部按照规矩,罚的罚,革职的革职。内务府上下,风气前所未有的好,肃然一新。
康熙在旁边不动声色看着,再次显示出了他的仁君以及仁慈主子风范,对已经不在其位的,既往不咎。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康熙将老八与十四召了去,笑呵呵问道:“忙了这段时日,你们可有何感悟?”
十四向来要面子,别扭着支支吾吾说道:“就是在太子爷的指点下,完成了差使。”
老八沉默片刻,说道:“汗阿玛,这次若不是太子爷形心指点,不遇余力帮忙,我与十四弟当不好这个差使。不敢瞒汗阿玛,以前我在内务府当过差,对他们的做法,有所耳闻。我选择了回避,视而不见。”
康熙见老八嗓子颤抖了下,低下头自责不已,唔了声示意他继续。
老八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一是为了明哲保身,二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怕没那个本事查清楚。查清楚了又能如何,换一些人依然如此。此次却不同,太子爷不仅仅是换人而已。在他的指点下,重新设计了账本,记账方式,完善各种拆借,细分清楚每个官职的职权,拿规矩来管人管事。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很快就能发现。”
康熙听得眉毛越挑越高,脸上得意与笑意,接连闪现。听完之后,他看向十四,脸一下沉了,说道:“十四,你的性子,可得改一改。回去仔细想想,太子对你所说的那些话。想不明白的,你可以去找太子请教,也可以找老八问。”
十四悻悻应了,“知道了,汗阿玛放心。以后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太子爷。他的无名庄美得很,我可喜欢了,走在里面凉快不说,还能静心。”
无名庄康熙去过无数次,知道都是些不值钱的花草罢了。齐佑喜静,喜欢自然野趣。他平时太忙,唯一的放松方式,便是亲自上阵,修剪庄子里花草树木的枝丫。
康熙嫌弃地瞥了眼十四,他看了下西洋钟,已经快到午饭时辰了。等下齐佑还要来陪他用饭,他挥挥手,不吝气赶两人走,说道:“你们若没事,就回去吧。我不留你们了。”
十四站起了身,老八想了想,说道:“汗阿玛,我还有件事想要向您禀报。”
康熙看了过来,老八赶紧说道:“是弘旺的事情,他从顺义学堂写了信回来,说是在学堂过得不习惯,想要回京城。还请汗阿玛准许。”
康熙沉吟了下,说道:“这件事,你去问问太子,听过他的建议后,你再做决定。”
弘旺在何处读书都没关系,齐佑并不管这些。老八眼康熙禀报一声,乃是规矩。
康熙却将这件事推给齐佑,老八愣住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下忐忑不安起来。
第113章 番外三
下一堂课是射箭,下课后,弘暖与玩得好的几个同学背看箭囊,结伴往校场上走去。快到校场时,遇到刚练完拉弓回课堂的弘曙。
弘曙眼睛一亮,蹬蹬蹬跑上前,冲着其他几人点头打了招呼,脸上堆满了笑,亲热无比喊了声姐姐。
以前弘暖吃饭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自从到学堂之后,他的毛病全部改了过来,变成了成日吃不饱一样,贪嘴得很。
学堂里面有铺子卖各种文具,零嘴吃食。弘暖与弘曙姐弟俩,平时得到的赏钱与压岁钱,被海霍娜收去存了起来。他们没有月例,想要钱,就必须靠自己做事去赚。
如今他们都小,只有放假回到府里,帮着齐佑与海霍娜打下手,磨墨洗笔跑腿等等,赚钱供他们零花。
姐弟俩以前没有银子与花钱的概念,等他们自己开始赚钱后,知道了辛苦。赚到的大钱,非常珍惜,每花一个出去都要精心计算过。
但姐弟俩都不算吝啬小气。比如他们能为自己的爱好,眼都不眨将银子花出去。若是可有有无的,则要考虑许久。
弘暖现阶段的爱好是买西洋怀表以及眼镜,她喜欢研究眼镜的镜片。将怀表拆掉,琢磨里面扭针走动的原理。
弘曙小,爱好三天两头都在变,永远不变的是,对糖与糕点的喜欢。
齐佑支持了些怀表眼镜给弘暖,但要更多的话,就要她自己去买了。
对弘暖的钻研精神,齐佑当然赞成。让她去赚钱,替自己爱好买单的原因,是为了提醒她,她的爱好很昂贵,并不是所有人都喜爱得起。想要继续下去,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齐佑有时候也觉着亏欠姐弟俩,对他们太过严厉。
无法,既然他们今生有缘成为了亲人,身为了皇室子孙,身上本就担负着比普通寻常人要重的责任。
弘暖跑去给农科的学长学姐们打下手,除了能赚到些零花,还能经常得到些他们做出来的吃食。学堂规定不许年纪小、低年级的学生去其他学科帮闲,弘没了赚钱赚吃食的机会。他一改不爱说话的习惯,见到弘暖就姐姐长姐姐短叫个不停。
弘暖嫌弃归嫌弃,从兜里熟练掏出了个荷包递给他,“喏,少吃些啊,吃坏了牙,当心被额涅责罚。”
弘曙嘴上答应得飞快,拿了颗松子糖塞进嘴里。将余下的糖仔细放好,高高兴兴对弘暖她们挥手,“姐姐,我回课室啦。”
弘暖看着弘曙清减了不少的胖脸蛋,背着的弓前袋子,几乎快与他一样高,不由得叮嘱道:“你慢些,仔细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