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包衣奴才世代为奴,做着最粗重的活,永远不许脱籍。
读书科考,姻亲嫁娶,全部由主子说了算,子子孙孙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包衣奴才有些是被奴役抢来,有些是犯了罪的官员,被贬为包衣奴才。
有些人不堪折磨逃跑,县衙得要帮着去抓捕。
逃跑的包衣奴才多了,康熙专门从兵部新设了一个官职兵部督捕侍郎,由督捕侍郎来管理此事。
逃跑的奴才抓回来之后,前两次鞭打,第三次直接绞刑。
一般来说,庄子里有多少包衣奴才,基本上都是一本烂账。
《逃奴法》严令:敢收留逃奴者,与逃奴同罪。这些人没有钱,没有户引,连饭都吃不饱,跑也跑不远。
庄头还有上面的权贵,为了掩饰太平,并不会上报,而是私底下抓回来弄死了事。
顺义县的地动,不知道翻出来多少包衣奴才的骸骨。
骡车到了作为县衙的帐篷前,微光中,几顶帐篷潜伏在空地上,像是一个个的坟包。
林义诚与夏师爷下了骡车,没有走上前,远远望着。
夏师爷轻声说道:“一到入夏,蚊虫就该多起来了。今年的冰不知道价佃几何,冬季的炭,若是比去年高,手脚又得长冻疮。”
林义诚一听,手脚好似痒了起来。他是南方人,去年刚来到任上。
天寒地冻的天气,帐篷里就是放了炭盆都不管用,林义诚手脚长了好几个冻疮,到晚上睡得热乎过后,就痒得受不住。
夏师爷转头紧盯着林义诚,说道:“东家,若是能修好县衙,光这一件,东家就得在县志上添上浓重的一笔。”
林义诚听得心头一热,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走,我们回去吃一盅酒,仔细商议。”林义诚按耐住激动,拉着夏师爷转身上了骡车。
齐佑知道,三人回去之后,今晚的顺义,估计很多人难以入眠。
他如在宫里那样,照着自己的作息节奏来,用完饭之后,先写带来的功课。
看了下时辰,齐佑唤来得高问道:“徐先生可到了?”
得高答道:“徐先生到了,已经安置好用过了晚饭。”
齐佑说道:“拿灯笼来,我去趟徐先生的院子。”
到了徐日升的院子,齐佑上前问安,见他精神还挺好,陪着他用拉丁语说了一会话。
徐日升说道:“我一路走来,见到许多地动时造成的损坏,对比了下地图,原本的官道都改了向。若是不熟悉路,照着原本的地图来,就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佑知道现在的测绘水平低下,地图本身就不精确。他想了想,暂时按压下了让徐日升平时白天没事,去帮着测绘的心思。
地图乃是机密资料,没有康熙的允许,他万万不能擅作主张。
与徐日升说了会话后便回了院子,齐佑今天的拉丁文也没拉下,完成全部功课后,洗漱上床歇息,一夜安眠。
翌日早上起床用过饭出门,达春已经在门口候着,除了他,还有他的小儿子颚鲁跟着来了。
达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已经成家,大儿子在盛京庄子做庄头,二儿子做了旗兵。
小儿子颚鲁是达春的爱妾所生,比齐佑大半岁,身高与他相仿,只身形比他要粗上半圈。
鄂鲁身上裹着大红的绸衫,头上戴着狐皮帽,被肉挤成一条线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齐佑,跟着达春胡乱请了安。
齐佑只略微点了点头,达春脸上堆满了笑,拉过颚鲁说道:“七爷,这就是我先前说过的三小子颚鲁,他与七爷年岁差不多。七爷都能下地,我这三小子成日就知道玩耍,我见他实在是不像话,便把他叫来跟在七爷身边,能学到七爷的一两分本事,也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颚鲁满脸的不情愿,小眼睛咕噜噜在齐佑身上乱转,紧紧盯着齐佑的腿,嘴角撇了撇。
齐佑目光淡淡从颚鲁身上掠过,心道达春还是不死心,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齐佑没想过要压达春这条地头蛇,他只会猛龙过江,真要对他动手,直接碾碎了事。
没搭理鄂鲁的鄙夷与不服气,齐佑问道:“我先前让你准备的种田好手呢?”
达春忙道:“已经照着七爷的吩咐安排好了,徐大牛是庄子里数一数二的种地好手,他在地头等着七爷呢。”
齐佑说了声好,“走吧。”
去庄子里的路不好,无法行车,齐佑选择了骑马。得高牵来马递上缰绳,他从右边翻身上了马。
达春见状愣住,转头看向旁边准备好的轿子,苦着脸朝跟着前来的奴才挥手,“抬回去,颚鲁跟着我一起骑马。”
颚鲁不干了,扭着身子说道:“阿玛,我不要骑马,骑马颠得很,我要坐轿子!”
达春脸色微变,望了眼已经勒马转身过来的齐佑,赶紧捂住了颚鲁的嘴,低声下气小声央求:“我的小祖宗,快别闹了,仔细我捶你!”
颚鲁坏脾气上来了,张嘴就咬了达春一口,顺势往地上一滚,尖声哭喊叫道:“我不骑马,说不骑就不骑,我不要去种地,地里脏死了,阿玛让那些贱奴挑粪浇地,臭哄哄的,我不去!”
齐佑愉快看热闹,鄂鲁挺有意思,真是坑爹的一把好手啊!
作者有话说:
注:康熙五十八年,知县黄成章才重新修建了县衙,地震之后四十年,顺义县的官员都没有办公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
齐佑看着颚鲁在地上滚来滚去,达春生宝贝儿子的气,又担心齐佑生气。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在他与颚鲁身上来回,父子俩都热闹极了。
“没事,颚鲁人还小嘛。”齐佑笑眯眯说道。
饶是达春脸皮再厚,此时都快挂不住了。
齐佑比颚鲁还小半岁,硬生生把顺义的小霸王衬托成了一摊烂泥。
眼见天色不早,照着颚鲁的滚法,达春舍不得真使力气管教,齐佑没心情看下去了,直接转过马,催促道:“快前面带路!”
达春无奈,气得暗自瞪了颚鲁一眼,让下人带着他坐轿子过来,他忙骑上马纵身跑到了前面。
沿途过去,齐佑认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因为地震,原本的沟渠大半都塌了,尚未修葺疏通。
齐佑想到在京城看到的县志以及水利等资料,基本上都在康熙十八年以前。
他当时以为是更新缓慢,如今看到现场情形,心里微动,似乎不经意问道:“那些地方是沟渠吗?”
达春闻言忙转过身,看向齐佑手指的方向,脸色变了变,愁眉苦脸说道:“那些沟渠毁在了十八年地震中,当年全县受灾惨重,远远不止七爷见到的这一处。这些年勉强缓过了些气,只实在是没有人手与银子去修沟渠了。如今县城没有城墙,县衙没有衙门,林县令他们依旧在帐篷里办差呢。”
齐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若是地里干旱,要浇灌的话怎么办?”
达春手朝远处一指,“这儿倒不缺水,河流都有好几条。远处就是潮白河,平时要浇地,去河里挑水就是,也不远。”
望河跑死马,齐佑只笑笑没说话。
达春安排的田地离宅院不远,彼此之间隔着一个小山坡,转过弯就到。
齐佑看着远处高大的宅院,以及坐落在一旁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问道:“那里的大宅子是谁家的,还挺气派。”
达春干笑着说道:“承蒙皇上厚爱,那是我的宅子,地震后新起的几间,加上儿子们成亲,总得修几间新房将新娘子娶进门。七爷,您的院子我已经收拾好了,七爷您先前说不要住在主院,我便将老二的院子腾出来了,老二的院子新些,还请七爷莫嫌弃。”
齐佑眼神从那群破草屋收回来,淡淡地说道;“不嫌弃,比起那边的茅草棚,已经好上十万八千倍了。”
达春赔笑几声,转过身,脸上一片阴狠,嘴角浮起狞笑,带着齐佑转过了弯。
这道弯特别巧妙,在宅院周围闻不到什么气味,转过去之后,浓浓的粪水臭气熏天,扑面而来。
齐佑想到先前鄂鲁出卖亲爹说的那些话,心里早就有了准备。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达春是又蠢又坏。能当上庄头,按说都不会太蠢,看来,他在这里太久了,久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齐佑打量着眼前阡陌交错的庄稼地,冬小麦像块碧绿的地毯,平整的稻田里。三三两两的包衣奴才正挑着担子,往里面泼洒粪水。
达春用力憋住呼吸,打马上前,正要说话,齐佑已经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得高。
达春看到地上洒下的点点粪水,咬牙跟着下了马,冲着背着他们正在往地里泼粪水的汉子大声呵斥道:“林大牛,七爷在这里,你还不过来请安!”
汉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朝他们看来。
齐佑顿时心中一紧。
林大牛看不出来年纪,齐佑还穿着棉袄,他只穿着破烂的单衣。黝黑瘦削的国字脸,脸上的颧骨似乎随时能戳破皮肤。
那双眼睛像是枯井一样无神,好似反应有些迟钝,看了他们一会,如枯树根的手,紧紧拽住了勺子柄又放下。
驼着背走上前,无声双膝跪地,头匍匐在沾着粪水的泥地里。
“哎,林师傅......你起来吧,无需多礼。”齐佑嘴里苦得发麻,一时语吃。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林大牛这般麻木的神情,像是活死人般,无悲无喜。
林大牛磕了个头,慢慢起了身,弓着背,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达春看了齐佑一眼,怒斥道:“你个狗奴才,在七爷面前也哑了不成,七爷还要向你请教如何种地呢,你不说话怎么成。”
林大牛依旧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好似周围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达春训完林大牛,转身对着齐佑笑着说道:“七爷,田间地头您都看过了,如今正在施粪,到处臭烘烘的。种庄稼就这样,七爷是要继续在这里看着,还是我送七爷回行宫?”
齐佑看向远处忙碌的包衣奴才,问道:“今天所有的庄稼都要施粪吗?”
达春愣了下,刚要说话,听到颚鲁扯着嗓子的大骂声:“好臭!狗奴才,谁让你们洒在地上的!”
齐佑抬眼看去,颚鲁下了轿子,由轿夫背着他走了过来。
达春脸色微变,一幅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觑见齐佑面色寻常,额头忍不住冒出了隐隐细汗。
齐佑没搭理颚鲁,再次问道:“今天你们所有的庄稼都要施粪吗?”
达春斜了眼林大牛,忙说道:“七爷有所不知,下秧苗之前得先肥田,冬小麦则无粪不肥。种地就靠粪肥与老天保佑,实在是没法子,请七爷见谅。”
齐佑哦了声,眼神在林大牛额头上的粪土上略微停留,说道:“林师傅,你额头上脏了,先擦拭一下吧。”
林大牛脸上终于有了丝反应,脸皮牵扯着动了动,抬手随便抹了下额头。
齐佑心中叹息一声,笑了笑说道:“你先去忙,我在旁边看一会。”
林大牛双膝一弯又要下跪,齐佑手虚虚一抬:“起吧,不用跪来跪去。我是来跟着你干活的,你跪来跪去,反倒耽误了你手上的活计。”
林大牛僵了僵,躬身退了下去,到了粪桶边继续干活。
齐佑站着看了一会,慢慢走了过去,温声问道:“林师傅,地里一共要施几次肥?”
林大牛喉咙响了下,片刻后蹦了几个字出来:“只一次,粪水少。”
齐佑不懂种地,没有关注过后世的各种化肥,不过他就算是知道化肥成分,在眼下的环境中,估计也难以造出来。
达春拉着鄂鲁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一通什么,鄂鲁撅着嘴,不情不愿垫着脚尖,跟着达春走到了齐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