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戴佳氏封妃时齐佑已经去了顺义,他还是第一次来景仁宫,转头四下打量。
正殿高大轩敞,里面陈设简洁,但照着份例,案桌塌几都是上好的黄花梨。
冬天冷,屋里除了烧炕,红罗炭盆烧得旺旺的,一进去就暖意盎然。
戴佳氏张罗了一大堆的粥饭点心,齐佑看得直咋舌,笑道:“看来要敞开肚皮,大吃一场了。”
“如今我的份例不比以前,这些都是份例之内的饭菜。”戴佳氏笑容怎么都止不住,说道:“平时我也用不了几样,今儿个不同,我升了妃位,可都是托你的福,得让他们全部拿上来。好让你瞧瞧,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在外不用替我操心。”
齐佑笑道:“我在外面也很好,额涅也无需替我操心。”
戴佳氏没让人伺候,亲自盛了小半碗鸡丝粥放在齐佑面前,说道:“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知道归知道,可哪少得了惦记牵挂。你成日田间山头到处跑,实打实的辛劳。你在顺义的那些事情,我见了你郭罗玛法,他说了好些给我听。劳力尚好,还劳心。”
升为妃位之后,还有个好处,能经常见到娘家人。如果嫔妃生孩子,娘家父母双亲还能进宫来伺候一个月。
齐佑听到卓奇见了戴佳氏,笑着问道:“郭罗玛法可还好?”
戴佳氏说道:“你放心,他好着呢。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齐佑笑着应了,认真吃着饭,他平时只吃八分饱。能陪戴佳氏吃一次饭,吃得香,比起所有的安慰,都要来得真实。齐佑直吃得实在吃不下了,方放下了筷子。
戴佳氏一直笑眯眯望着齐佑吃饭,见他不紧不慢吃着,吃相斯文,也不挑食,米面粥饭都吃。吃了小半碗鸡丝粥,还喝了小碗牛乳,一个奶饽饽,一只白煮蛋,两只羊肉包子。
想起宫里的那些小阿哥们,平时吃饭要奶嬷嬷求着追着喂,就算是三阿哥他们,也比不过他的饭量。
能吃是福,能吃才能长得好,有气力去做事。戴佳氏看着齐佑,脸上的笑容愈发浓。
吃完饭,齐佑陪着戴佳氏坐着吃茶,说道:“额涅,等下我要出宫去看南先生,汗阿玛说他的身子不好,加上乌库玛嬷也不大行了,平时我得去陪着,估计不能经常来请安。若有事的话,您就让橘实来找我。”
戴佳氏说道:“我知道你忙,再说我好着呢,哪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在外面的时候要注意些。”
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先前你郭罗玛法跟我说,你在顺义时,赃罚库的尼满被拿下了。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当时伯祖父还挨了好一通训斥。”
戴佳氏口中的伯祖父就是内务府大总管嘎鲁,算得上是康熙的亲近之臣。
齐佑愣了下,问道:“郭罗玛法可有受气?”
戴佳氏神色嘲讽,说道:“两家早就分家了,当年分家就闹得不大愉快,这些年来,也没沾到他这个大总管什么好处。自己差使上出了差错,总不能怪到你郭罗玛法头上来。再说,他在里面好处可没少捞。你郭罗玛法说,尼满一人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想起这些年在宫里受到的白眼与辛苦,要是嘎鲁能出手相帮一二,她哪至于如此。她倒无所谓,只是苦了齐佑。
所幸如今好了,求人不如求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戴佳氏淡淡笑了起来,说道:“如今他生病在家,是真病了,听你郭罗玛法说、估计活不了多久。他一去,他的那些儿孙们,可继承不了他的情分,他们这一支,就算没落了。以后能不能起伏,谁知道,咱也不去管了。”
新上来的大总管与司库,不过是走以前嘎鲁他们的老路。环境与习惯如此,换汤不换药罢了。
内务府算是康熙的私库,齐佑没有多问。与戴佳氏说了一会话后,便出宫去看望了南怀仁。
南怀仁与太皇太后身体情形差不多,没能熬过过年,两人隔着一日,前后相继去世。
康熙接连失去了亦师亦友的先生,至亲祖母,整个人深受打击,悲痛异常。
凛冬时节,天气阴沉沉的,呼呼刮着寒风。搭在慈宁宫前守灵的棚子里,哪怕摆放着炭盆,依然冻得人瑟瑟发抖。
隔一个时辰要前去哭灵,灵堂里与外面一样冷,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息。
跪在蒲团上,凉意从膝盖直透全身,所有人都面色麻木,不知道是悲痛,还是因为太冷。
因着康熙的哀恸,哪怕有人生病咳嗽,都死死忍住,捂住嘴闷声咳,生怕惹来康熙的怒火。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也消停了下来,连眉眼官司都不敢打。老老实实跪在康熙身后,磕头哀哀哭泣。
哭完一场,大家撑着膝盖,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去。夜幕渐渐降临,风中夹杂着细碎的雪粒,直往脸上扑。
脸已经冻得发青,也感受不到寒冷,齐佑拖着快没了知觉的双腿,往灵棚里挪去。这时,梁九功走了过来,低声道:“七阿哥,皇上唤您过去。”
齐佑颔首道谢,转身跟着梁九功进了灵堂,来到康熙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前面摆着的火盆里烧着纸钱,靠近了总算有些热意。
康熙穿着粗麻孝服,嘴唇脱皮,看上去憔悴不堪。他抬眼看向齐佑,说道:“南先生的碑文,用满汉拉丁三种文字,你看着些,可别出了差错。”
齐佑躬身应是,“汗阿玛放心,南先生也是我的先生,我会放在心上的。”
康熙慢慢往火盆里扔着纸钱,一时没有说话。
齐佑想了想,说道:“汗阿玛,外面下雪了。”
康熙手微顿,转头往外看去,半晌后恍然说道:“下雪了啊。”
齐佑说道:“是啊,下雪了。草原早就下雪了,他们应当是来接乌库玛嬷归家了吧。”
康熙愣愣看着外面,长长呼出口气。
齐佑恳切地说道:“汗阿玛,您得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听到好多人都着了凉,仔细将病气过给了您。”
康熙收回视线,看向了齐佑,目光沉沉看不出什么神情。片刻后,唤来梁九功吩咐道:“灵棚里多摆些炭盆,熬些热药汤送去,哭灵后,让他们喝几碗。上了年纪,身子不好的老人不用进宫了,真生病了的,也在家好生养着。还有,哭灵改为两个时辰一次。”
梁九功应是,不由得看了眼齐佑,眼神中佩服一闪而过,转身退了出去。
康熙再拿起纸钱,一点点往火盆里放。齐佑也拿了些元宝,放进火盆里,
“你的身子可还好?”康熙不紧不慢问道。
“多谢汗阿玛关心,我的身子还勉强能扛得住,汗阿玛也得好好保重。”齐佑答道。
他没有撒谎,在顺义时锻炼了出来。不然照着这种守孝哭灵的方式,他肯定得大病一场。
康熙唔了声,抬眼看向齐佑,温声说道:“我自己会保重的,倒是你们年纪小,身子弱,则要多加小心。千好万好,都不如一家人齐齐整整好。你们兄弟之间,更要和睦相处。”
齐佑认真聆听,心暗暗发紧。
康熙叹息一声,说道:“你聪明好学,不管是学习,做事,都又快又好。我能有你这个儿子,太子能有你这个兄弟,乃是大清之福。老七,你毕竟年纪还小,比你大的老三,老四,老五,都尚在学堂上学。太子终归比你年长,不若以后,你们兄弟齐心和睦,将办学堂的事情做好,你可愿意?”
终于来了啊。
还是在眼下的这个节骨眼上,齐佑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但是他不能大哭大闹,更不能不懂事。
齐佑抬起头,迎着康熙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汗阿玛,我没有没有当过小孩子,也实在不会当小孩子。”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佑真没当过小孩子。
能做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是上苍保佑。比如前世时,其他身体健全的小伙伴。今生其他身体健康,得到宠爱关心的阿哥兄弟们。
而齐佑,曾经差点被过继出去。纯亲王要过继香火,宗族里可不缺男丁。只因他身子残疾,也因为他身子残疾,最后没有过继成功。
康熙看着齐佑沉静如水,清亮的双眸,手里的纸钱掉在火盆里,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滚烫发热,干涩的眼睛直发疼,仓皇别开了头。
他对不起这个曾经被忽略,差点不要的儿子。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哽在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第四十五章
守完孝, 去顺义的事情就会最终决定下来。
齐佑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康熙的慈父之情上。
论慈父之情,这份情也落不到他头上,他甚至还不如实际的长子大阿哥。
做事周全,不打没准备的仗, 是齐佑一贯的做事原则。
“汗阿玛, 我明白您的心情, 您想我以后兄弟友恭, 辅佐太子哥哥。”齐佑平静说道。
康熙转过头盯着齐佑,脸色微变。
火盆里的纸钱快熄灭了, 齐佑又放了个几个元宝进去。火苗一下卷起来, 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红光。
齐佑神色沉静,点了下头以示郑重,不疾不徐说道:“每个兄弟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亲疏远近。我忠于的是大清这片疆土,大清这片地上的百姓。他们奉养了我, 奉养了我们觉罗氏一族, 让我们衣食无忧,吃着天底下最好的饭菜, 穿着最华贵的绫罗绸缎。”
话语微顿,齐佑抬起头, 清亮的双眸凝望着康熙,问道:“汗阿玛,您是不是觉着我的想法很傻, 很不合时宜?”
康熙从未听过这般的说法,在他看来, 养育齐佑的, 是他这个老子。
没曾想, 齐佑把这些功劳,都推给了天下百姓。说实话,康熙心中的滋味,着实复杂难辨。
齐佑接着说道:“其实我说得不全对,奉养我们的,是天底下辛苦操劳,上缴赋税的百姓。既然享用了他们的供奉,就该为他们做些事情。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成,我提出创办觉罗兄弟学堂,是让百姓们能看见,觉罗氏家族,不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的家族。给予他们五分,他们则会还回来十分。”
康熙仔细一琢磨,神色逐渐严肃起来,齐佑的话虽没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康熙岂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权贵们不用交税,他们同样享受着百姓的供奉。真正撑起大清天下的,还是底层如蝼蚁般,辛劳的百姓。
权贵们可以不用讲良心,觉罗氏却不可以。因为大清天下,姓觉罗氏。
想到满汉关系一直不能得到缓和,江南那边,康熙始终放心不下。
放了心腹李家曹家在江南,李家曹家又成了他心底深处,不可言说的另一道压力。
李家曹家在江南,权势太大了。
百姓富裕了,对大清,对朝廷,对觉罗氏来说,总体利大于弊。
利自不用提,最大的弊端,广开民智,就不利于统治了。
从唐宋到元,再到明,朝堂更迭短则十几几十年,长则上百年。
康熙尽管再想大清江山万年长,也深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以前民智未开,身下的那把龙椅照样会坐不稳,会有被推翻的一天。
说不定放手一搏,还能有另一种可能,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后世修史书,也不好意思修改得那么难看。
齐佑点到即止,接下来就该拿出干货来了。他从身前掏出放在布袋里的计划书,递到康熙面前,说道:“汗阿玛,这是我想到学堂时,就开始着手做的计划。写完一遍之后,再从头到尾认真琢磨,修改,尽量完善。到现在也还没能完全写好,不过大致已经差不离。”
康熙愣了下,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翻看。如齐佑所言那样,计划有许多修改增补之处,字迹工整中透着平和,如他人一样。
只端看字,便能想象出齐佑写下这些时的模样。专注,认真,温润清秀的眉眼,神情一如既往的坚定。
至于计划的内容,康熙看得入了迷。
与齐佑本人做事的风格相似,从没有花里胡哨的语言。起初,先简单概括了兴办学堂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他只写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细则,从学堂的占地亩数,到房舍样式。
饭堂到舍监,校场,地下排水,粪池等,都画了详尽的图。各科根据不同的特点,建造各不相同。
比如医学科,齐佑留有试验屋,冰窖冰窟用于保存遗体。与其他像是纺织等科分开,医学科设置在最角落处,排污排水单独于外。
康熙一时没能看明白,挪着身子靠近齐佑,将纸拿到他面前,问道:“你为何要这般设置?”
齐佑看了眼,解释道:“学医得制药,各种病症研究,遇到传染的病症,或者有毒的药。如果下大雨,排水来不及,污水倒灌的话,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单独的排污管,排出去的脏污,能就地先处置,做好防护。”
康熙一下明白了过来,看了眼齐佑,赞许地说道:“你想得很齐全。咦,织布纺织的屋子,为何要建得这般高?”
齐佑说道:“为了放置大型的纺架。有些织布浣纱的纺机,得人站在很高的地方,足足有近十四五尺,比我们住的房屋还要高。屋子必须修得高,房顶多用琉璃瓦,里面的光线足,采光好,方便他们看得更清楚些。为了冬天取暖保温,墙壁比寻常的墙要厚一倍,中空,用来夹壁取暖,免得屋里摆放炭盆,明火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