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沉默许久之后,康熙总算放弃了这个问题,道:“你进宫来可是有事?”
齐佑微松口气,开始说起了正事:“汗阿玛,这些是我看了户部的田亩,赋税,八旗支出与八旗人口等数据,您看一看。”
康熙知道齐佑做事向来迅速,见他这么快就理好了,还是欣慰不已,接过他递上来的册子仔细翻看。
所有数据,都是基于真实。康熙越看越心惊,抓着纸的手指,逐渐泛白。
八旗人口增加,给户部带来的压力自不用提。
哪怕不把八旗算在内,按照如今的赋税收入,大清的土地田产亩数,不断增加的人口等来看,不出二十年,朝廷将会面临大的问题。
因着没了战乱,人口逐年在增长。除去关外,关内已经无地可开垦。田地的总量不变,也就是说增加的人口,会面临粮食饥荒问题。
要解决这些问题,眼下仅有控制人口,提高粮食产量,开垦关外的土地几种办法。
控制人口不可能,除了灭掉人欲,或者将男人变成太监。说到底,朝廷压根没有控制人口增长的有效手段。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得反。康熙也没想过要控制人口增长,一个朝廷的兴旺,与人口密切相关。
提高粮食产量,康熙深知谈何容易。
关外的土地,就成了康熙最后的筹码。而且这些土地,绝不能落入八旗之手,还不能让免赋税的权贵染指。
乱世用重典,哪怕是太平盛世,照样得用重典。
康熙想到这些,神色渐渐狠戾。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说道:“汗阿玛,明年就要科考,我有些想法。”
康熙神色缓和下来,赶紧问道:“什么想法?”
齐佑说道:“将策论的比重调低,加入算学几何,医科等科目的考试。明年肯定来不及了,不然读书人得乱,就从下一次科考开始吧。最初不用考得太深奥,得一步步来。另外,多开博学泓词科,不过这一科,并不仅仅考文,着重考技。”
如今除了三年常规的科举考试之外,还有制科的考试。制科由来已久,到了大清时,被称为了博学泓词科。
顾名思义,博学泓词科是朝廷为了笼络读书人的考试。将写不好八股文,能写词写诗有话语权的文人,把他们收编到朝堂来,差不多是另类的招安。
制科并非三年一考,至于什么时候有考试,完全由皇帝决定。能参加考试的人,则由各地督抚推荐。
迄今为止,康熙在平定三藩之后,为了安抚读书人,少写文章暗讽暗骂他穷兵赎武,开办过一次考试。
齐佑深知,尽管康熙答应科举考试改革,至少得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能逐步改变。
先生,课本,读书人开始学,需要时间过渡,不能一下就变了。
有了觉罗氏学堂,加上不时开考的博学鸿词科,朝堂上下的专业人才会越来越多。
康熙喜欢算学几何,能有更多的人学起来,对于同好变多,他当然乐见其成。
反正最好的先生与书本都在他们手上,康熙也不怕他们会学走真本事。
八股文同样难,放低要求,读书人改学其他,他们多了一条路,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齐佑的想法,与康熙不同。
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几何,只要有一个环境与足够动力,他们肯定会自觉钻研。
能在枯木般的八股文上雕花,岂能学不好算学等其他知识。
康熙眉毛挑了挑,一语点破了齐佑的想法:“你可是想要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学生,也能参加考试?”
齐佑低头羞涩地道:“一下就被汗阿玛看穿了。既然是我们觉罗氏的学生,总得让天底下所有人,看看他们的本事;我们觉罗氏,心胸广阔,不拘一格降人才。”
康熙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在京城候官的士子那般多,着实是僧多粥少啊!”
僧多粥少,京城等着要做官的太多,空缺出来的官职太少。
其实仔细算,官职并不算少。如今没有退休制度,只要不犯事,官员可以在任上做到老死为止。
另外最重要的原因,还得是因为旗人不用考试,就占据了太多的官职。且不提朝廷上下的大官,比如朝廷各部的笔试帖等,都来自于旗人才能进去的景山官学。
齐佑直言不讳说道:“旗人的僧,实在是太多了点。”
康熙猛地抬眼看向齐佑,语气沉了几分:“你莫要忘记,这是旗人的天下!”
齐佑面不改色,道:“粥都是所有百姓所熬,真算下来,汉人所加的柴禾,出的米面更多。”
半晌后,康熙垂下了眼眸,说道:“这件事还是放一放吧。多开博学鸿词科这件事,倒是一个法子。朝廷的各部,加上地方,总有些差使给他们。”
齐佑早就料到康熙会这般做,他不过是坐地起价,康熙还了钱。反正他想要将学堂的学生,以后都塞进各部做事的想法,得以实现就行。
康熙慢慢翻着纸,再次细看,犹豫着道:“这些东西,就不知道他们能否看得懂,看懂后能否想得长远些,心甘情愿接受了。”
齐佑说道:“朝廷养着他们,不,应当是所有交赋税,辛苦种地的百姓养着他们。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答应之处?难道,他们只想着自己发财,是想要大清灭亡,不管朝廷死活了?”
康熙一听,就不由得怒上心头,骂道:“这些人,哪管朝廷的死活,只管着自己升官发财,永生永世荣华富贵。先礼后兵,敢出来闹的,就是要造反了!”
齐佑见到康熙杀意顿现,暗自叹息。
怪不得康熙老得如此快,真是难为他了。除了帝王多疑之外,他还矛盾至极。
要说天底下,最盼着天下太平,繁荣昌盛的,莫过于康熙。
但天底下的百姓,由汉人,旗人,以及蒙古等部落组成。
汉人占据了绝大部分人口,他们才是大清朝廷的中流砥柱,支撑起了天下江山。
康熙依赖他们,却又防着他们。另一面,康熙对偏向的旗人,照样诸多不满。
就好比是一个大家族,由康熙这个族长养着他们。就算是同宗同族同亲,康熙每天得掏出钱米来做饭,看到他们不用交一个大钱,捧着碗来抢食,狼吞虎咽的模样,肯定会来气心疼。
任何的流血牺牲,齐佑都尽量极力避免。
因为,最后真正倒霉受罪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如果大批量迁过去,朝廷肯定不会如齐佑那样。给他们钱粮,让他们先能有口饭吃,能活下来等到庄稼有收成,够糊口的那日。
尽管如此,开荒的这批人,死亡率高得惊人。这是齐佑一直以来,最为愧疚的一点。
齐佑忙劝道:“汗阿玛,您莫生气,先将关内受灾,无地耕种的百姓先往外迁。无需大动干戈,一下迁很多过去,他们的反应会小一些。”
康熙点头,说道:“人太多也会乱,如今你不在,镇不住管不好,到时候出了乱子就麻烦了。”
齐佑笑道:“汗阿玛,我也没那么厉害,多得靠着您的支持。”
康熙呵呵笑,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着齐佑,再次问道:“先前你与老四,老大说什么了?”
齐佑心道还是来了,他说了与四阿哥商量河道,大阿哥这里,只提了告诉他福晋之事。
康熙听了,好奇道:“你成天带着的那几个包衣奴才,竟然这般厉害了?”
齐佑重重点头,答道:“汗阿玛,他们真比一般人厉害。这都是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功劳啊!”
其实荷叶他们没在学堂学太久,基本都跟在徐日升等先生身边,靠着实战累积出来的经验。
康熙听到是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功劳,一个觉罗氏,就足够令他不用多想,顿时笑呵呵道:“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李光地那边,我到时候交待一声就是。”
齐佑谢了恩,康熙继续追问了几句河道之事,皱眉道:“老四做事向来稳妥,只他有时候未免不近人情,手段太过凌厉,弄得底下的人弄得都来向我告状。你多劝着他些,别到时候又弄来一堆参揍他的折子。”
真是有意思,康熙居然嫌弃四阿哥强势。
齐佑想了想,认真说道:“四哥只要依着律法来,他如何做,都是应有之理。”
康熙瞪着齐佑,说道:“你可别忘了,除了法,还有情理。只管按照着律法来,不懂得变通,罔顾民意,这岂是聪明人所为?”
如今律法本就不健全,法还与情混着来。皇家最不讲法与情,公然视律法于无物的,非康熙莫属。
比如官员的起伏,某个官员只要不是造反,哪怕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若是康熙的亲信,被罢了官,过几年还是会官复原职。这样的官员,朝廷上比比皆是。
齐佑实在是无话可说,只能装作听话应了。
康熙方笑了起来,斜乜着齐佑道:“给你开府的银子,你不要全部用在他们身上了。以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还有家要养呢。”
齐佑不用吃人参燕窝,除了朝服,对穿绫罗绸缎,还是穿细布旧衫都不讲究。
郡王俸禄,拨给齐佑的皇庄以及下人,收来的租子不仅足够他养家,养好底下那群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多的余钱,拿出来去学堂做奖学金。
齐佑想到这点,心中滋味百般复杂。早知道成亲这么赚钱,他该早些主动要求成亲了。
这时,康熙眼神一凛,敏锐地问道:“老大一大早就跑来找你,难道没跟你说你们兄弟的爵位封号?他可是不满意了?”
又来了,又来了!
齐佑头隐隐作疼起来,他回了京城不到十天,已觉得苍老了十年不止!
第八十七章
齐佑不可能将与大阿哥的谈话全盘托出, 他坚持的观点认为,如果不能说真话,就干脆闭嘴。
齐佑更不是在背后捅刀之人,既然大阿哥信任他, 他就要担得起这份信任。
康熙看着齐佑的眼神愈发怀疑, 眸中的怒意犹如夏季多变的天, 乌云渐聚, 冷冰冰说道:“你即便不答我也知道,老大心怀不满日久, 总觉着自己天下无敌, 他又是老大,什么都该是他所得。我就算给了他再多亦不够,除非我将身下这把龙椅让出,他才会满意!”
这句指控就严重了!
齐佑知道前世时,大阿哥的下场好似很惨。他与太子之间的争斗, 最后结果端看康熙的态度。
只有康熙对大阿哥心生不满, 他才会败。
除非大阿哥真的领了兵杀进乾清宫,否则一切的把柄, 所谓证据,都是扯淡。
因为紫禁城压根儿就不是讲理讲法的地方。
邻人疑斧, 一旦心生怀疑不满,总会下意识找出蛛丝马迹来佐证,康熙如今正是此种表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别管大阿哥领了多少差使,表面上看来得了康熙多少信任, 这些都是表象。
皇家要讲脸面, 作为亲生的大儿子, 康熙不可能因为所谓的巫蛊诅咒,就将人削爵圈禁。
何况,康熙原不是信鬼神之说之人。他南巡江南,对一切底下官员的“异象”之说,拿来献殷勤拍马屁之事嗤之以鼻。
齐佑知道说什么康熙都不会信,按照明哲保身的做法,他该回避,但他做不到,会良心不安。
沉吟了下,齐佑遵照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道:“汗阿玛,大哥并非如此。开始时,大哥是有点儿情绪,但很快就过去了,还跟我打趣福晋的事情。”
康熙斜了齐佑眼,不悦哼了声,神色却缓和了些,“就你好心,这时还替他说话。”
齐佑不情绪用事,也不替大阿哥美化,只认真讲了事实:“汗阿玛,我说的都是真话,大哥真就气了一会儿。他取笑我对京城街头一无所知,还约我一起去逛京城呢。”
不知为何,康熙信任齐佑,对他此时没落井下石,更不明哲保身,感到无比的欣慰。
康熙佯作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一个劲替他说话。他究竟如何,莫非我这些年还不清楚?于公于私,他敢有气,就是他的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