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阿喜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她心里一动,便说:“我想要弓。”
精卫说:“弓会坏,你需要前往燕地,那儿有位墨者,名为吕超,与我有旧,你去请他教你墨者工艺——”
复合弓之所以省力,是安装了偏心轮,用了动滑轮原理,而这种原理,墨家早已研究出来,并且用到工艺上了。
“你需自己重新制出一把新弓,如这把一般,纵然是孩子、女人也能拉开使用。如此跋山涉水,你可愿?若不愿,弓箭我依然会给你,只是,它用多了,用久了,或许会有损坏。”
阿喜点点头,依旧细声细气,却坚韧如藤葛,“我想要弓,我也会去燕地。”
女孩儿从神灵手中接过凡人之弓与凡人之箭,背在身后,待埋葬好亲人后,便踏上了前往燕地的旅途。
燕地远在千里之外,她或许会死在半途,也或许到了燕地,对方却已离开……
但是,她想去。
第248章 借机削藩
阿喜走过了山, 漫过了水,复合弓在她手中越用越娴熟,她的面容越来越坚毅, 像一朵梅花, 怒放在凛冬中。
吕超见到她时,第一时间鬼使神差地说:“你是精卫喜欢的模样。”
阿喜穿过清晨水雾出现在吕超门前,因着她打出精卫名号, 被吕超接见。面对吕超赞叹, 她好像又成了之前那羞涩女郎,抿出小酒窝。“多谢。”
复合弓摆到了案上,阿喜不懂要怎么跪坐, 就蹲在一旁, 静静看着吕超触碰它上面滑轮, 迅速拉开弓又合上。“它好美……”
阿喜认同地点头, “它好美。”尤其是射出箭时,干净利落。好美。
吕超侧头,“可否将你遇到精卫之事, 详细说与我听?”
阿喜没有丝毫不耐,认认真真说完, 声音依旧细声细气, 然而任何人得知她孤身行了千里, 从济东国到燕地,都不会小瞧于她。
而她能过来的底气, 在于神灵赠予她弓箭,那弓箭, 小孩与幼女皆能拉开, 射出去后, 箭头竟能深入树干。
“我知道了!”吕超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哈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
他欣喜若狂,“这才是墨者真谛!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阿喜眨了眨眼睛,轻声问了句:“你知道了什么?”
过了很久,吕超才慢条斯理重新坐下,以障扇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狐狸眼儿微弯,“‘墨’之真义,今日成矣。”
阿喜成为了墨者,跟在吕超身边学习墨者工艺,学习如何用木头去做复合弓,她学着工艺,看着吕超买来空竹简,在上面刻字,而后寄出去,看着他忙到三日不食也激动得满面红光,看着一个个墨者汇聚过来,激动万分,看着那被所有墨者称为巨子的人抓着吕超肩膀,高声宣布:“你就是下一任巨子!”
他们互相凑足钱,有多少阿喜也不清楚,只隐约知道是一笔巨款,买了很多空竹简,在上面刻字,分发出去。阿喜也拿到了一卷,她不识字,吕超逐字逐句念给她听,包括释意,阿喜便懂了——
墨者再次完善了自身鬼神观,对于“鬼神赏贤罚暴”,他们重新作出注释。
鬼神能明天下,之所以没有出现一有人作恶就天罚的情况,本质原因是凡人承天之志,并非鬼神有这个能力却不去做,也并非鬼神力量不足,无法赏善罚恶。
鬼神注视着人间,将意志传给凡人,弓与箭,刀与枪,正义与善良便是鬼神之志,人代天行罚。正如精卫传下复合弓,是人能掌握的力量,连幼子少女都可以用它来自保与护人,这难道不正是鬼神在赏贤罚暴吗?
*
尽管现在汉天子明面上打着推明孔氏, 抑黜百家的名头,然而,他自己本人就挂羊头卖狗肉,杂用王霸,搞的是大汉特色主义儒术,什么外儒内法啊,什么糅合阴阳家五行说啊,什么吸纳墨家“天子由天任命”啊……你就是让孔子亲自来,也认不出那是孔氏学说了。
所以,百家在汉武时期,仍旧有土壤生存,汉天子并未打压民间百家学派,也允许他们像外儒内法一样玩“换皮”,墨家重新注释教义后,最先接到消息的就是百家里那一堆老对头。
法家,桑弘羊让人上了一碗甜汤,小口喝着,手里拿住墨家竹简,一列列认真看,一边看,一边想起墨子。
昔年,儒家敬鬼神而远之,墨家明鬼神而崇之,可那时不曾有鬼神降世,墨子的理论有个致命缺陷,这缺陷在他生病时几乎将墨家核心理念一举击溃——当时有弟子疑惑不解,若真有神灵赏贤罚暴,先生是大贤,为何会受上天惩罚,生病呢?
墨子将之糊弄过去,然而,隐患仍存。
桑弘羊微微一笑。若当年墨翟能看见这份卷轴,便可回应了:吾承鬼神之志,然年老体衰,鬼神以病弱将吾召去,而非让吾刀剑加身离世,便是赏赐。祂望吾重投母腹,降生后,再次替祂行善人间。
道家,汲黯看完墨家理念后,心事重重。
老仆忧心询问后,他唇角一掀,冷笑连连,“天人感应,谶纬之学——呵,董生见此墨文,恐怕乐坏了吧!”
儒家,董仲舒抱着墨家竹简,两眼放光。
好东西啊!抄抄抄!融进儒学里!
他现虽已辞官归家,著书写作,但是,他依然能向天子上书。
接到董仲舒不远万里寄来的奏章,刘彻抬手按住了额角。
世人都以为董仲舒是为了讨好他,才有了“天人三策”,为他巩固帝权。都是放屁!这老狗分明就是为了自己学说!十九年前,位于辽东的高祖庙和长陵高园殿发生火灾,那可是祭祖之地,董仲舒居然敢在这档口起草奏稿,说这是上天对他这皇帝发怒,特来警示???
刘彻:硬了,拳头硬了。
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刘彻打开董仲舒的奏稿时,满心警惕。毕竟这是位大才,他实在舍不得杀了他,只希望这人能懂事一些,别再让他难办吧。
“咦?”
奴婢听到天子轻咦出声,抬眼去看,原本躺在榻上,举着竹简看的天子倚坐了起来,换了个姿势继续看。
天子似乎有些高兴,脸上涌起了笑意。
“董仲舒啊董仲舒,你确实十分好用。”
刘彻将这份奏章看了又看。这里面还是老一套,天人感应,天子代天牧民,但里面又加入了新思路,人代天行罚,天子是人君,一切他所罚,皆是上天意志。
后面还有如果天子无道,上天便会降下警示,天子当整顿吏治,杀不法皇亲与大臣,平息上天怒火。刘彻熟练地将其无视了。
糖衣炮弹,糖衣吃了,炮弹视情况丢回去。何为视情况?需要杀皇亲大臣时,就是能用它的时候。
翌日朝堂,刘彻让人拿上济东国奏报,摆出一副面露寒霜模样,坐在堂中,比百官还先到。
百官一进殿就见到天子,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升腾起不祥预感来。
谁招惹了这位主?他看上去似乎是想杀人了。
百官立时噤若寒蝉,只祈祷着千万不要牵连到自己。
“诸君可知——”汉天子坐在上首,语调微抬,“济东王被天罚一事?”
怎么可能不知道,离刘彭离被雷霆轰杀已经过了三个月,再迟钝的官员也收到消息了。
……等等,三个月了,陛下居然一直对此没反应?!
有后觉者,此时已寒毛倒竖,魂不定,神不安。
三个月,陛下一直不发作,究竟是忘了发作,还是……早已发作去了其他地方?
而有一部分大臣早就隐隐有察觉,知道陛下绝不会放任此事,他们这三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只怕哪天一觉醒来,自己就被迫下狱了,此时竟有尘埃落定之意。
来吧来吧,要杀谁早点说,杀完他们可以睡个好觉。
刘彻扫了一眼下首众臣,见群臣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他手里把玩着那卷奏报,眼底尽是玩味,“朕很失望。”他抬手,瞬然将那奏报往下一砸,闷响过后,竹简往上弹了弹,又沉寂在殿中。群臣十分牙疼,屠刀就挂在头顶,愣是不知陛下要向谁挥下。
“济东王这日子倒是过得比朕滋润,朕忙于国事,日夜不怠,他却在国中肆意屠杀百姓,单是被外界知晓,便有百来人,尔等身为国朝重臣,朕之耳目,却无一人将之告知于朕,朕这皇帝,做的还有何意思?”
群臣慌忙告罪。
哪知刘彻语气一转,问:“是朕大,还是济东王大?”
“自然是陛下,陛下贵为天子,济东王怎配与陛下做比?”
刘彻便随手指了一名臣子,“你来,给朕学个犬吠。”
那臣子一个愣神儿,刘彻眉头渐渐皱起来,“怎么不动?”
那臣子涨红了脸,气到说不出话来。
另外一名臣子站出来,怒目冷对:“为人臣可杀而不可辱,陛下可是要学桀纣乎!”
“哦?”刘彻语气刻薄,“君是夏桀商纣,臣为于莘恶来,岂不相配?”
那臣子:“……”
怎么说呢,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一听陛下这个话,就知道陛下是有备而来。
啧,被坑了。
那臣子眉心跳了跳,硬着头皮跟下去,“陛下何出此言?”
刘彻没有说话,抬眼看向殿外,似乎在等人。
嗒嗒嗒——
脚步声一声声响起,群臣侧目,殿外有人踏上台阶,晨光随着他进入,拉开长长一道白绸。
“臣,张汤。”他拂袖拜下,“见过陛下。”
卫青心头一跳,视线一转,果然见刘彻眼角眉梢流出笑意。
他慢悠悠说:“张卿辛苦了。”
张汤是酷吏,手中冤枉的,不冤枉的人命沾了不少,那……这三个月他去哪里了呢?
张汤从袖中摸出一份写字帛布,用着最柔软的声音,说着最冷漠的话:“这是皇亲中,肆意妄为之人。”
“常山宪王舜,骄淫放恣,欺凌小人,为行奢靡之事,盗墓中瘗钱。”
“中山王胜,奢淫好色,不抚百姓,与子钱家相通,谋取暴利。”
“代王义……不曾有横行霸道之举,然其与宪王舜只隔常山,却未曾上告陛下其恶事,是为不查,此时不恶,他日也会行恶举。”
“胶东王贤……”
“赵王彭祖……”
张汤温声慢语念着那些罪状,除了皇亲,还有朝中某些臣子的,比如方才被刘彻勒令学狗叫那个,就和济东王刘彭离有钱财方面的往来。
大臣们听得心惊肉跳,张汤每念出一个大臣名字,就有人被拖下去。
等张汤念完之后,刘彻一手抚额,幽幽叹气:“朕非是不念旧情,可炎帝女最恨人行恶举,与其让他们被天打雷劈,不若朕先给他们一个体面。张汤,你便宜行事,若有大罪的,就下狱,譬如那宪王舜,朕怎能将国人交于其,便将常山改为郡吧。其余犯事之王皆收国土为郡,大罪下狱,小罪贬为庶人。”
懂了,真实有罪的就下狱,无罪或许小罪的,就贬为庶人。
张汤又是行礼一拜,“唯。”
第249章 淮阳汲黯
十二岁的刘据已经被允许上朝听政了, 这次下完朝,他整个人如蒙大赦。
“舅舅……”刘据拦住了卫青,“我能不能向你借一些人?”
卫青顿住脚步,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回去再说。”
刘据扫到附近已有两三大臣注意到这边, 人多眼杂,便随着卫青回了此地临时府邸。端着一杯热水,在卫青问他心中想法时, 他看向卫青, 表情沉稳得前所未有, “舅舅, 今天阿父是在借机削藩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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