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郁宛咦道:“四阿哥哪来银钱置办许多贵重礼物?”
皇帝许他朝中办事也不过三四年而已,还多是不甚重要的职务,便是和亲王这样浑水摸鱼多年的老油条都不及他手笔——当然和亲王自己也小气,未必是没钱。
乾隆似笑非笑,“是啊,谁知他哪来的银子。”
郁宛便不敢再问下去了,握着那枚猫儿眼就像摸着烫手山芋,横竖她是不敢制成首饰佩戴的,只能给阿木尔当传家宝罢——估摸着那时候四阿哥也该倒台了。
她看乾隆爷收拾儿子毫不心软,这点倒是家学渊源。
正月里乾隆设宴款待爱乌罕、巴达克山、霍罕、哈萨克等各部使臣,依旧是四阿哥代行祝酒礼,众人瞧着自是歆羡,以万岁爷眼下对永珹的器重,恐怕立储也是指日可待。可惜淑嘉皇贵妃早早亡故,没能亲眼看到儿子成材,否则该是何等荣耀。
婉嫔因被指派为永璇永瑆养母,此时也难免些沾了些四阿哥的风光,众嫔妃对她分外亲切,连从前最瞧不起她的都对她笑脸相迎。
打从潜邸以来,婉嫔还从未受过这种被人追捧的日子,可她并不骄傲,反对郁宛苦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万岁爷当真有意让四阿哥承继大统么?”
郁宛虽算得半个先知,但关乎朝政的事她是一句都不肯多嘴的,只道:“姐姐一向安分随时,你只要安心照顾两个孩儿就是了,其他的有万岁爷操心呢。”
又轻轻念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这本是金庸老爷子造出的句子,修炼九阳真经的心法,不过她觉得用在此处也很合适。
婉嫔忍俊不禁,“原来妹妹也会作诗呢。”
郁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鬓角,“闲着没事做来玩的,姐姐可别笑话。”
“哪有,其实挺好的。”婉嫔细细品咂,遣词虽然粗糙,内蕴却是无穷,“妹妹蕙质兰心,姐姐我受教了。”
的确,四阿哥无论好坏都是自个儿的事,皇帝只将永璇永瑆交给她抚养,那她只要尽己所能即可,其余不必理会。她既不贪图四阿哥发迹之后的富贵,自然也无须承担触怒万岁爷的恶果。
婉嫔释然了。
第156章
太医事件以双方各退一步而告终, 魏佳氏出月后亲自到御前走了一趟,表示她相信皇后乃无心之过,请皇帝不要过多责备皇后, 那拉氏也借坡下驴,带着容嬷嬷和各色补品去了永寿宫问候, 两边就此达成一致。
饶是郁宛这个宫斗菜鸟都不得不对贵妃心服口服, 无论她心底是否真正原谅皇后,这招真是高明,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她气量宽宏, 连差点害死自己的人都能既往不咎;皇后终究是落了下乘, 但那拉氏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她听从了慈宁宫的意见, 垂拱而治,既然贵妃以退为进是想要权柄, 那她便分赏于她, 左右那拉氏一个人忙不过来,多条膀臂也好。
至于乾隆爷对此番局面自是乐享其成,他很欣慰妻妾们都向往和平,这也让他愈发有了比肩尧舜之感——齐家然后方能治国平天下,至少他的娥皇女英没给他扯后腿。
郁宛自是也乐意六宫和睦的,她这种人说好听点是骑墙派,不好听就是墙头草两边倒,不管是东风压倒西风, 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对她的安逸日子都大大不利, 也只有在两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 她这个宠妃才不会被人盯上, 而是千方百计想着拉拢。
看起来皇后跟贵妃都还算识大体的。
郁宛只奇怪,那日她明明让庆妃提醒魏佳氏小心林太医,怎么魏佳氏却没有半分发作林致远的意思,难道是庆妃忘了?
遂叫庆妃过来问询。
庆妃大呼冤枉,她比谁都关心魏姐姐的身子,察觉有异后便立马通知贵妃,但贵妃说她已私下找林太医谈过话,她相信林致远是一时疏忽,忙昏头了。
“她就是这么个心软的人,林致远十几年前就跟着她,唯她马首是瞻,人前人后帮了她多少忙,若仓促里赶出去,也找不到合适的代替。”
郁宛心下更生疑窦,这不是心不心软的问题,贵妃好歹有料理六宫事务的手腕,怎的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宁可留这么个隐患在身边?除非她有把柄在林致远手里,才会有口难言。
郁宛本来还要细究,可她知晓庆妃亦是极护短的人,尤其见不得旁人说她魏姐姐一句坏话,再问下去就伤感情了。
且毕竟差点难产而亡的是贵妃,连她都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旁人就更不好越俎代庖。
仅仅眨眼间的工夫,时序已从春末过渡到初夏,郁宛穿着纤薄的春衫,依然觉得肌肤要被炽热的太阳给烤化掉,阿木尔也终日恹恹地吐着舌头——跟永瑆养的那条宫廷狮子狗学的,回回去婉嫔宫里阿木尔都得跟那条叫小白的京巴犬玩,模仿起来惟妙惟肖。
郁宛纠正了几回都初心不改,气得她只磨牙,乾隆倒是哈哈大笑,“由着她去罢,朕瞧着怪有趣的。”
郁宛恨铁不成钢,“人怎么能跟狗学呢?”
把自尊都给扔了,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幸亏她没瞧见小白叉着两腿撒尿的模样,这要是也模仿起来,郁宛恐怕得昏过去。
乾隆想了想觉得有理,别的不提,姿势确实不太雅观,他虽有意将阿木尔当男孩子培养,可也不能半点女性气质都不具,“朕看还是请个先生来教导罢。”
郁宛讶道:“才三岁就启蒙?”
那阿木尔也太可怜了些,快乐的童年时光刚开始就结束了。
她自己好歹还无拘无束地过了五六年呢,等到快七岁的时候根敦夫妇才想起,大姑娘半个字都不识,这才着急忙慌备了束脩带她去找师傅——亏得她天资聪颖,而草原上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郁宛倒还算得佼佼之辈。
乾隆道:“倒不一定非得这么早读书识字,先找个教礼仪的嬷嬷,好歹学些举手投足、眉眼高低。”
满人那套培训姑奶奶的方法多少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郁宛只担心请来的嬷嬷过于强势或是心术不正,万一哄得阿木尔受她辖制,性情变得畏畏缩缩的就不好了。她看忻嫔的八公主就是个例子,忻嫔在儿女们身上不用心,底下人也敢媚上欺下,八公主将照顾她的几名乳母奉为圭臬,才六岁却已分外怯懦,终日张着两眼半痴不呆的,郁宛可不想女儿变成那副模样。
她对乾隆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人选得臣妾亲自挑拣,万岁爷您不许插手。”
乾隆难得有闲工夫,难为她还不领情,便戳了戳她脑门,“知道你是个护女心切的,朕也不跟你抢,随便你怎么安顿罢。”
郁宛方才满意,又道:“如今刚入夏,我看阿木尔也没精神学东西,等凉快些再说罢。”
哪怕知道刑期将至,多争取一天是一天——郁宛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善良的妈妈了。
乾隆看着白玉盘里渐渐融化的冰块,忖道:“还是到圆明园避暑罢,这京城的夏天真是一年比一年难熬。”
郁宛就等着他这句话,虽然同样在京城,可圆明园花木葱茏,树荫茂密,纳凉起来分外舒坦,加上凭湖傍水,天然的有吸热作用,住在园子里心情都会轻松许多。
只是这项度假福利终究不是白来,得等着老板发话,如今见乾隆开恩,郁宛立刻就山呼万岁了。
乾隆心说自己给阿木尔请先生不见她这样高兴,一听说去玩就乐得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到底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避暑之事很快落实下去,左右是年年都有的章程,内务府闭着眼都知道怎么办,不过在具体的住处安排上却有点犯难,因年初整修园子发现有几间屋子霉烂了,里头还生了虫,上头还没来得及拨下银子料理,只能暂时搁置起来,下剩的主子们只好先挤一挤——其余的主位娘娘是不必动的,只慎嫔跟容嫔这两位新封的有些麻烦,内务府的意思自然是紧着容嫔,谁叫容嫔主子颇得皇上宠爱,可慎嫔不知怎的听到消息,一径闹到内务府去,说什么都不肯跟贵人们挤在一起住,她背后到底有蒙古撑腰,内务府也不敢十分怠慢她。
那拉氏来跟郁宛商量时,郁宛正在教阿木尔正确的散热方式,哪怕拿袖子扇风呢,也比哼哧哼哧地吐舌头强。
阿木尔却仿佛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还把冰块含在嘴里,气得郁宛瞪眼鼓腮,又生怕语气太重吓得她把冰块吞下去——这么一大块生冷的东西进肚可不妙。
但小萝卜头狡猾着呢,郁宛看着那块冰在她口腔滑来滑去愣是不肯吐出来,觉得说不定真得请个严厉的嬷嬷来管教,她自己还是太心软了。
那拉氏见了便笑道:“你在这冰上涂些生姜粉,看她还敢不敢胡闹。”
郁宛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呢,多谢娘娘指点。”
阿木尔对那拉氏却是有些惧怕的,许是见多了皇后出行前呼后拥的排场,仓促上前施了一礼,便一溜烟跑后殿玩耍去了。
郁宛喊了几声没能喊住,只能抱歉地对那拉氏道:“请恕臣妾教女无方。”
那拉氏摆手,“无妨,永璂小时候还要淘气呢。”
郁宛何等知机,见那拉氏似有要事相商,便道:“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还是你机灵。”那拉氏叹道,却原来为了圆明园住所的分配问题。
本来她是该去问贵妃的,可她怕贵妃多心,以为她存心刁难——从那件事后,两人总有些气场不和,虽然没少见面,无形中却也疏远了许多。
郁宛也听王进保前来抱怨过,因圆明园的管理人不肯垫付银子,那几间屋子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翻修。今年国库里的钱得先紧着伊犁跟河间府几处,万岁爷让方观承去河间府勘察漳河工程,以防治黄河水患,这才是心腹之灾,像圆明园这等小事当然得往后挪一挪。
其实里头的管理人哪里会缺银子,万岁爷每年只来住三四个月,余下的时间都空着,里头瓜果菜蔬、花鸟虫鱼样样都是出息,不信他们没中饱私囊,又没逼着上供。饶占了这些油水,却还嚷嚷着哭穷,也难怪王进保吐槽。
便是当初修建园子所费的巨资也不见得都落入实处,中间多少关卡层层盘剥,说没趁机捞一笔,郁宛是不信的。
那拉氏自然知道这些弊病,可她却不能去查,关乎万岁爷饮食起居的必定也来头不小,背后千头万绪,不知牵扯上多少资历深厚的人家,便是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贵妃是个聪明人,就更不愿理会了。
郁宛方知她来意,便含笑道:“臣妾住的武陵春色地方倒是颇广,只要慎嫔妹妹不嫌弃就好。”
那些个满妃汉妃自是不愿接纳慎嫔的,颖妃自个儿住的也是“寒舍”,饶嫌逼仄得慌,何况她跟慎嫔业已翻脸。
郁宛倒是不介意当个好老人,不过到她的地盘就得守她规矩,慎嫔自甘做小伏低,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拉氏叹道:“满宫里也只有你肯为本宫分忧。”
郁宛迟疑了一刹,还是说道:“其实娘娘只要对皇上说些软话儿,还是能重修旧好的。”
乾隆这个人天性吃软不吃硬,无情却又多情——可只要摸得准他的脉门,这些问题便不算太大的问题。
那拉氏跟乾隆相识比她早二十年,必然更清楚丈夫脾气。
可那拉氏只漠然道:“不必,现在这样就很好。”
早些年她也努力想做个贤惠大方的妻子,端庄得体的皇后,现在却只感到深深倦意。曾经她以为站到后宫女子的顶点会是意气风发,却原来这个位子上待久了,只剩下孤独和疲累。
她想起生命末刻的孝贤,难怪临终时会露出那样如释重负的笑意。
第157章
去圆明园的路途单调而乏味, 只有阿木尔兴高采烈,在宫里成天坐着不动都嫌热,马车上倒是神采奕奕起来, 连休憩时分都不见消停。
郁宛只能嘱咐侍人盯牢些,别叫她乱跑。好在她以前讲的那些小红帽大野狼之类的故事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 阿木尔只敢在近处玩耍, 一离远就哭着喊着要妈妈了。
嫔妃们都在树荫下纳凉,忻嫔看着阿木尔腕上那颗猫眼石, 难掩嫉妒地道:“豫妃姐姐还真是粗心大意, 这样贵重的东西倒交给一个小孩子。”
郁宛笑道:“首饰不就是戴着玩的嘛, 何况忻嫔你难道没有?”
忻嫔闭着嘴不说话了,只怪她那总督父亲死得早, 家世衰微,连四阿哥一个小辈都敢瞧不起她, 送来的不过是珊瑚绿玉之类普普通通的东西, 对比之下倒嫌丢人。
慎嫔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对面,眼中微有得意之色。其实四阿哥也送了她差不多的东西,成色甚至比豫妃的猫眼石还要好,不过来人特意交代她,不符合嫔位的规制,让她低调行事。慎嫔才只敢在自己宫里孤芳自赏,不敢炫于人前。
她猜着是因为父亲塞音察克的缘故,难道四阿哥有什么用得上蒙古人的地方?慎嫔倒也没觉得勾通皇子有何不对, 左右是些互惠互利的事儿, 说不定得四阿哥帮忙, 她还能一举再升个妃位呢。
慎嫔美滋滋想着, 多年积郁一扫而空, 看郁宛的时候也隐隐有了些平起平坐架势,“这回多亏姐姐施以援手,肯邀我同住,否则只怕要流落街头了。”
其实哪里是住不开?她只嫌弃跟那些贵人常在挤在一起失了身份,虽说去武陵春色也是寄人篱下,可好歹她跟豫妃都是主位娘娘,谅豫妃不敢太怠慢她。
郁宛皮笑肉不笑道:“谁叫我跟妹妹八百年前是本家呢?我自然不愿见你受苦。”
同样是厄鲁特蒙古出来,虽然分属不同部族,可到底血脉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郁宛开恩许她同住的原因,免得叫人以为她太过薄情。
忻嫔在一边阴阳怪调道:“豫妃娘娘可得仔细些,有些人呐,天生就像粮仓里的老鼠,阴沟里的臭虫,你当是扫地恐伤蝼蚁命发发慈悲,稍不留神恐怕得被她咬上一口。”
慎嫔脸上勃然变色,真恨不得咬她一口,这贱人阻她南巡的账都没算呢,居然还敢不依不饶!
郁宛却是巴不得狗咬狗,含笑对忻嫔道:“有劳妹妹提醒。”
“不客气。”忻嫔假模假式地道,目光仍恋恋不舍盯着那块猫眼石。
耳听着两人一唱一和,慎嫔自然无比愤怒,可她却不敢流露分毫。圆明园跟紫禁城相距不过咫尺,去得容易,回来可也容易,她可不想再一次被灰溜溜地赶出去。
她得忍常人所不能忍,如此,才能等到柳暗花明的那天。
等到地方,郁宛不见慈宁宫那位,才知太后已转道往畅春园去了,说是今年的时气不大好,不想让嫔妃跟皇子们过了病气。
倒也正常,皇太后毕竟已年过古稀,再怎么保养得宜,难免总有些七病八痛的。
只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就觉得太后是与容嫔不对付才会如此,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颗粥,太后连待在同个园子里都嫌晦气了——郁宛觉得纯属无端揣测,她瞧着近年来太后对法蒂玛态度已好多了,元宵的时候还指明让法蒂玛跳了一支民族舞,可见太后已看清自家宝贝儿子的秉性,乾隆爷是个标标准准的君子,风流而不下流,多情而不滥情,而法蒂玛对他的影响终究有限。
史书上那些祸国殃民的壮举,从来不是一方面能单独完成的,至少乾隆爷绝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打算。
慎嫔倒是得意非凡,“圆明园那些人真是瞎了狗眼,竟去捧容嫔的臭脚,正经该把那位赶出去才是。”
郁宛不着痕迹捂住阿木尔的耳朵,这个慎嫔进宫六年居然没有半分长进,说话还是这么粗鄙,她可不想阿木尔跟着学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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