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撇嘴道:“您再挑我的话、翻我的白眼,我可就带着食盒走了。”
康熙摆摆手,“朕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这回了。有什么吃的?”
敏若亲手打开食盒,先端了一个盖盅出来,掀开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粥,粥底洁白晶莹,撒着碧绿的香菜碎,热气腾腾、米香浓郁。
康熙一扬眉,“你就给朕喝萝卜粥?”
“我都陪着孩子们吃了几个月的素了,您这会不过是一碗素粥,有什么抱怨的?”敏若也跟着扬眉,康熙道:“朕还以为你是来给朕清火的呢……瑞初还小,她还得长身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也不要带着瑞初死守那些刻板规矩。”
敏若道:“她是晚辈,应该的。……确实是煲来给您下下火气的,您难道就不吃了?”说完,也不等康熙言语,抿唇笑了,“润肺止咳的,这段日子落了雪,地龙、熏笼烧得更热了,您这几日咳嗽得厉害,想是受了燥热火气,用些凉粥正好。”
康熙长叹一声,“孩子们却见不到朕的不适,各个不叫人省心。”
“叫人省心的还是孩子了吗?”敏若一面说着,一面又从食盒里一碟碟往外端东西,“不过您每日看奏折、读书到三更,光是素粥也不顶用。用油炸得酥脆的鱼鲊,还有一碟子肉脯……秋日腌的瓜菽,前儿开坛取出来合着大椒、茴香、砂仁一起烘干的,入口香脆,都说吃着不错。藕丸子是今儿个新做的,中午孩子们吃的时候很喜欢……”
康熙听着她絮絮地说,走过来在榻上坐下,坐定之后低声道:“你也别忙了,坐下,咱们俩说说话。”
敏若点点头,将食盒盖上,在小炕桌的另一边落了座。
康熙一边喝粥,一面问她:“白日里是德妃叫人给你报的信?”
“是。说是十三阿哥病了,她走不开身。”敏若神情很淡,言止于此。康熙空着的一只手伸过来拍拍她的手,道:“朕问了太医,胤祥是有些咳嗽。”
可不是,十三阿哥病了有六七日了。时气的缘故,这段日子咳嗽的人多,可十三阿哥先天强健,那点咳嗽到如今也该快好了。
见敏若没言语,康熙没再提这个,只道:“朕心里有数,不会叫胤禛吃了亏的,你放心。”
敏若点点头,从她把康熙拉到饭桌前开始,她今天过来的目的就已经系数达到了。
康熙这会在她对面叨叨,她满心都是:加戏加班得加钱。
可惜这句话这辈子大概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没事,憋着搁心里自己爽爽也挺好。
至于康熙说的不会叫胤禛吃亏……她听了心里其实也没什么波动。
宫里的这些孩子,要长大哪有不吃亏的?
就是安儿,她不也人工让他吃了一次亏,好认识人心险恶,让他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吗?
而且康熙这些儿子里,到最后最不会吃亏的恐怕就是胤禛了。
她在心里跑马,面上摆出平静的神情听康熙说话。康熙继续道:“朕今日忽然想,要不就由你先照顾着胤禛。虽说他大了、在阿哥所里住,用人操心的地方有限,可到底还得有个人看顾着些。原本你和布尔和也好,当年胤禛还小的时候,布尔和也将他托付给你几次。若说这宫里还有个能处处惦记他的人,也无外乎是你了……”
敏若立刻清醒起来,郑重地道:“当日姐姐尚在时,我说我此生只求安稳度日,今日这句话我还能原样说给您。如今有了安儿和瑞初,我也只想守着两个孩子安稳度过余生。权势、荣华、尊位,我都不求。”
她极认真正色地看向康熙,康熙似乎怔了一下,“朕没与你说这个……”
“胤禛是布尔和养大的,他生母又尚且在世。可您若让我抚养他,我是什么身份呢?”
敏若轻轻摇头,“您知道我的性子,是最不喜欢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如今的日子便很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儿女绕膝、有您相伴,一切都足够我满足的了。我知道,前段日子宫外风言风语不少,可他们所说的那些,我都不想求。
此生若不生在富贵门庭、未入帝王家,便在乡野之间、辟一处清静之地清幽平淡地过一生,也是我所愿意的。反而权势、名位,非我所求,非我所愿。”
她鲜少用这样很认真正经的神情对康熙说话,康熙凝视着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朕明白。”
敏若很浅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无需那些名分,我也会照看胤禛的。
不说与布尔和的情分,就说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布尔和不在了,我多看顾他一些,是做长辈的应当做的。”
她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地轻声道:“德妃与胤禛母子分别多年,情分是要慢慢培养出来的。您多给他们些时间,局外人再着急都是无用的。”
“这段日子,不说你推了胤禛一把,就是惠妃、荣妃哪个没有劝过她?她若真念着这份母子情分,今日为何不来?十三的病也不过是个托词!怯懦犹豫进退失据,她就那么怕得罪人吗?”康熙振声道。
敏若心里知道,德妃怕得罪人恐怕还是小块的,更多的是介意四阿哥为了布尔和留下的狗与弟弟起争端。
这么多年德妃与宜妃不睦,她还能怕得罪宜妃?便是胤禛剪了兄弟辫子的事情不好听,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之所以没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介意胤禛太过在意布尔和,在意到能为了一条狗被剃了毛就跟弟弟针锋相对。
这种事情,想不开就是想不开,外人劝多少都没用。
敏若没多言语,康熙道:“这件事你别操心了,朕心里有打算。你往后就多看顾胤禛一些吧。”
敏若点点头,应下了,取银筷来给他夹瓜菽,道:“取的老瓜、嫩茄,和着香料、料汁封坛腌了两个月,下粥很不错。这些炸鱼、肉脯都太燥了,您若喜欢改日我再叫人做了送来,不宜一次用得太多。就着小菜吃些粥吧。”
康熙用着晚点,便也不提那一茬了。
不过没几日,送布尔和灵位入了奉先殿,他便借故将“悲痛甚剧”的胤禛接到了乾清宫,日日带在身边,又令太子检查教导胤禛的功课,不出一个月,兄弟二人便逐渐亲厚起来。
敏若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敲打德妃,德妃在他身边多年,自然不会不知他的不满,很快便主动亲近起胤禛来。
私下里说起这件事,康熙得意洋洋地与敏若道:“看朕的法子好吧?”
敏若一面给他添茶,一面有些无奈地道:“是,您英明神武。”
康熙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朕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觉着强扭的瓜不甜,可这瓜掰下来才知道究竟甜不甜!亲母子,相处着便逐渐亲厚了。你原先那法子都太温和了一些,就得来一剂猛药!”
敏若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您这猛药下得太狠。晚膳包水饽饽吃吧?暖房里养的韭菜长得嫩生生的有一掌多高了,内务府送了些好牛肉来,皇庄上新进的。”
康熙探头去看瑞初写的字,一面随意点了点头,“你说了算。”
德妃与胤禛的母子关系缓和了(至少明面上),康熙也没留胤禛在乾清宫里多待。年下事多,宫里也不清闲。
太后的宁寿新宫修葺得差不多了,要迎请太后入新居,内务府好一阵忙碌,掌管宫务五妃也都勤勤恳恳,于此事上不敢松懈。
至移宫的正日子,康熙并后宫妃嫔、皇子女一齐朝贺太后。
太后少年守寡,其实真与先帝也不过做了六年不到的夫妻,随后的二十九年里都居深宫受康熙奉养,深居简出,她又不爱听戏、也不好召见命妇嫔妃,只与蒙古来的阿娜日与几位亲戚命妇来往,这几年身边养着胤祺和蓁蓁,倒是逐渐开朗明媚起来。
这样热闹欢喜的日子,她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新宁寿宫修葺得极挺阔大气,太后不住与人慨叹康熙的孝心,众人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很开心的。
阿娜日往常总是陪在她身边,今日退一步在下,这会见太后与康熙说话,便在敏若耳边,低声对敏若道:“太后今日很开心,这些年来,除了胤祺和蓁蓁到了她身边,便是今天最高兴了。”
高兴的不是这宽敞华丽的新宫,而是康熙的孝心。
敏若凝视着太后其实并不算苍老的面孔,心里浮起万千感慨,无声地一叹。
第一百零九章
借着太后迁新宫的喜意,康熙连续颁布两道圣旨,前脚加封阿娜日这个宣嫔为宣妃,在人皆以为从此之后便是七妃并立之时,又颁旨加封黛澜为贵妃。
这两个都是晋位,论理来说都是喜事,但想来无论佟家还是科尔沁都不会因此而感到有多高兴。
佟国维不高兴是正常的,这几个月他极力笼络黛澜想要再续父女之情,结果确实他被掀出旧事来狠狠参了一笔,然后黛澜便再没搭理过他,他便是想不到御史参他有黛澜的手笔在里头,也能感觉出黛澜对他的怨恨,如今恐怕正是满心的焦急,生怕黛澜晋了位立刻便针对他呢。
而科尔沁那边,阿娜日在宫内沉浮多年,一直寂寂无名,位份不高、恩宠不浓,只侍奉太皇太后、太后度日,那边难免憋屈。论理来说,阿娜日乍然得封,日后便列妃位,对他们来说是一桩极大的喜事,象征着天子对他们科尔沁部的看重。
可与一位佟佳氏出身的女子一同晋封,还被佟佳氏稳稳压了一头,这里头的寓意便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康熙看似两个都抬高了,其实两个都敲打了。佟国纲想起弟弟和贵妃娘娘生母的恩恩怨怨,苦着脸叫他媳妇操持了几箱子好东西,做年礼送入了宫中给黛澜,不无缓和关系、示好之意。
科尔沁那边,如今蒙古在宫中只阿娜日一位高位嫔妃,康熙对阿娜日的赏罚恩眷便也代表着他对蒙古的看法,达尔罕王少不得与那些带着弯弯绕绕亲戚的叔伯兄弟们齐聚一堂,好好商量了一番这事,最终借着这股喜劲,年底蒙古进与康熙、太后与阿娜日的年礼足比往年丰厚了三分。
康熙安排给他们的、与噶尔丹喀尔喀事务相关的差事,也少不得战战兢兢地办完了,然后让养着的有文笔的文人好好地写出给康熙歌功颂德、抒发感恩崇敬之情兼回事务的折子,随年礼一起由晚辈恭恭敬敬地送入京中。
而康熙从头到尾,不过发了两道圣旨,每年多出两份花销罢了。
同时他还从封黛澜为贵妃上达到了对敏若的制衡目的,如今佟国纲与法喀走得愈近,他倒是没有什么挑拨之心,马上就要动兵了,朝中忠心于他的武将重臣愈是团结,对他越有利。
但“制衡”二字,却是无法避免的。
当坐在那把龙椅上,他的心就是最无情的权衡利益的工具。
敏若看清他这一系列动作之下隐藏的寓意,却也未因此如何战战兢兢,她和黛澜好她的,黛澜和佟家生疏冷硬黛澜的,法喀和佟国纲好他们的。
他们这样看似两股天然的利益联盟私下如此分裂,更合康熙的心意。
其实如今这时局,倒也算是提前让阿娜日和黛澜享受了一些位份上和待遇上的好处。不然如果敏若没记错的话,按照历史轨迹走,阿娜日和黛澜要封妃和贵妃,可还有得等呢。
这算什么?阴差阳错?
敏若自己胡乱想着,最近年下了,宫里愈发见忙,她懒得理会那些事情,自有兰杜和迎夏替她打理周全,可她也还是难免有一点忙碌,所以清闲下来便愈发懒怠,歪倒在炕上,脑袋里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现实里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好在每年也就过这一回年,若是一年要过十二个月的年,那敏若保准要打挺装病撂挑子不干了。
年底下,入宫请安的诰命更多。论理,果毅公府满门上下如今还在孝中,虽然阿灵阿成婚之后,果毅公府便按照旧日遏必隆临死前分配好的分家数目正式分了家,但巴雅拉氏身为遏必隆嫡妻,也是法喀的嫡母,为她守二十七个月的大孝是应该的,法喀与海藿娜如今便在孝中,其实是不应该入宫面见贵人的。
但敏若是法喀的姐姐,这里头那一重身份便不一样了。年底下,海藿娜知道敏若必念着见一见小侄女,给如今五个多月大,已经长得白嫩嫩、胖嘟嘟了的斐钰换上了簇新的素衣,用银链挂着那块敏若与的玉在她衣领下头,披上小裘衣,戴着滚了风毛愈显毛绒可爱的小帽子,打扮得圆滚可爱。
然后抱着斐钰,在法喀艳羡的目光中入了宫。
法喀倒是也常入宫,只是都是去见康熙的,没有康熙的恩典,哪能随意往内廷中窜?
所以入宫的次数海藿娜比不得法喀,但要论与敏若见面的次数,法喀可是拍马都不及海藿娜。
法喀越看海藿娜抱着斐钰一步不顿地往里走的背影,嘴里越是发酸,站那看了半晌,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往乾清宫去了。
他不怕御前失仪,或者说他在限度内、无伤大雅的失仪是康熙喜闻乐见的。
他的身份特殊,从钟若那论是康熙的亲小舅子,也算是看康熙看着从纨绔子弟小混蛋长到如今这样的巴图鲁男子汉的,康熙看他有一份比看旁人更多的宽容,法喀要做的就是经营这份宽容,让它在康熙心里愈发浓厚,这是敏若的教导指引,他自己也在其中摸索出了一点道理。
而且,姐姐叫兰杜来接海藿娜,若是近日圣心不愉,自然也会叫兰杜提醒他。
皇上没有不愉快,就代表他可以稍微放肆那么一点。
嗐,马上过年了,料想皇上也更想见到亲厚的子弟跟他插科打诨闹一闹,而不是对着板着张脸的老大人一丝不苟地回事听差。
果然,康熙见了他的沮丧,并未怪罪,而是一面喝着茶一面态度随意地问:“怎么了?大年下垂头耷脑的,你姐姐见了不打你!”
“姐姐哪顾得上打臣了?”法喀略有些酸气地道:“光疼弟媳妇和小侄女还来不及呢!”
“你媳妇带着孩子去见敏若了?”康熙对法喀的尿性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听他这样说立刻了然,扬眉一笑,“难怪。那你这一口醋,又吃媳妇的又吃闺女的,你姐姐知道又该说你不成器。京畿练兵练得怎么样?与朕说说,办得好了,准你去给你姐姐请个安。”
法喀立刻振奋起来,应了声“嗻!”然后细致地说起练兵之事来。
兵事上不容马虎,无论皇上到底知道多少,他都得把皇上认为他知道的一点不漏地说出来,不然藏着兵事不与皇帝知道,那存的是什么心?要造反吗?
敏若曾在宫廷沉浮十几年,太清楚该如何与坐在天下尊位、执掌生死大权的人打交道了,在入宫之前,教导法喀的那几年,自然是倾尽全力引导教诲——她和法喀只要不撕破脸皮,注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法喀在前朝哪怕不能平步青云,好歹也要安安稳稳,若是落了罪,难免牵连到她。
因抱着这个想法,敏若一开始教导法喀时便极用心,只是后来真正把法喀当弟弟看了,又夹杂了几分真心的疼爱进去。
永寿宫里,见到久违的海藿娜带着小姑娘过来,敏若笑吟吟地道:“就等你们了,叫乌希哈做了肉松蛋糕卷,也不知如今外头仙客来的手艺进益得怎样,乌希哈还比不比得过了。”
“可不是巧了?您想着仙客来、念着辛姑娘,辛姑娘也念着您呢。知道我年底下要入宫给您请安来,今儿一早特地送了许多她亲手做的吃食点心蜜饯果脯来,瞧那些果脯蜜饯的成色,就知道必不是一日备的,是时时刻刻心念着您呢。”
海藿娜说完了辛盼托她送的东西,才继续笑着道:“姐姐宫里的保准是好的,仙客来的厨子手艺再好,也比不上姐姐特地叫人预备我喜欢的吃食的心啊!”
敏若笑吟吟一点她的眉心,“做额娘的人了,还撒娇呢。”
“您不知道法喀见我今儿个带斐钰来见您有多羡慕!”海藿娜笑道:“那醋味,都快香飘十里了!这会也不知熏到了皇上没有,若是惊动了圣驾,可真是他千万个罪过了。”
她宗女出身,开起玩笑来便没有那么多顾忌,何况这话也没那么不尊敬。
这话一出,殿里几个人都笑,唯有小聪明瑞初被惊了一下,皱着小眉头道:“酿醋虽是与民生相关的好事,可舅舅喜欢自己在家酿便是了,为何还要带去给皇父呢?皇父可不喜欢吃醋……”
甫一听她的话,殿内众人均是愣了一愣,再就是乐不可支。敏若无奈又好笑地搂过女儿来,“傻孩子,你舅母是开你舅舅的玩笑呢!说他见你舅母和妹妹能入宫,心里酸得很,身边才都是醋味,没在家里酿醋还给你皇父瞧!”
瑞初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倒也没有脸红懊恼,而是认认真真地道:“是女儿见识浅薄、才疏学浅了。请舅母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