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向来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们还敢嫌弃我不成?”敏若扬着下巴一挑眉,康熙哼笑一声,道:“你这样子,十足像个要骂街的民妇。”
敏若道:“您直说泼妇得了,还形容得怪含蓄的。”
要骂街的民妇,含蓄吗?
和泼妇比可能是怪含蓄的。
跟她一通插科打诨,看敏若不大正经的样子,康熙却知道她心里其实在为平妃操心。想了想,康熙道:“若是个皇子,他的身份出继反而是一件好事,免去不少琐碎争端,可以安稳长大度日,不必牵涉到那些满心权欲神似魑魅之人的算计当中。”
他这是一句难得的真话。
敏若轻叹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为书芳忧心罢了。这些年她孤零零孑然一身,其实是很盼着能有一个自己的骨肉的,好歹聊解寂寞,心里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她生母去得早,自幼被没亲额娘疼过几日,便盼着自己能做个好额娘。若自己的骨肉一出生便离了身边,对她来说总有些残忍。其实您为他们母子打算的苦心,我又何尝不明白呢?只是心里念着书芳,不免关心则乱。”
她神情有几分寂寥,康熙本是不爱听人说这种话的,他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噱,坐着听敏若说话心里还未恼无非因为多年的情分,可听她的言语,又见她怔怔出神的样子,却不由顿了一顿,半晌,轻声道:“你已是极好的额娘了。”
谁又是额娘疼过的呢?
他道:“你已做得极好了,平妃也能做得好的。哪怕真是个皇子,也不能小小年纪就送出宫去,还是要在宫里长大的。”
敏若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心神大定,又做出惊喜激动的样子,连声道:“是,是,正该如此呢……”
康熙难得见她失态的模样,却也未恼,只道:“你待平妃倒是用心。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若是个公主,过些年少不得还要做你的学生呢。”
“那就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甭管是阿哥公主,书芳都会疼他的。”敏若轻声徐徐道。
康熙拍了拍她的手,起身道:“乾清宫还有折子没批,瑞初他们年后要出宫看灯的事朕允了,你自个去信交代法喀吧。这么多年了,你一向是古道热肠……到也罢。”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只能想,也罢。
宫里有个这样的人也挺好的,至少偶尔他见贵妃和平妃、宣妃她们凑一处说话笑闹,心里也觉着舒坦。
康熙回头看了敏若一眼,那些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想,左右敏若不是没成算、没防备的人,也不是和谁都好,是个人都惦记。只有合了她的眼缘、与她真走得近的人,才会被她放进心里惦记着。
见多了各家自扫门前雪,忽然有个执拗重情之人,他竟也不忍多说什么。
敏若素日行事都是极有分寸的,如今想是实在担忧平妃,因而乱了方寸,不然方才也不会为了平妃之事向他开口。
也不算什么。
他最后只叹了口气,道:“天儿凉,你的身子今年不大好,多注意着些。”
敏若笑盈盈地道:“妾都知道,您放心。倒是您,年节下愈发忙碌,要注意保养身子,温补身子的汤品方子都在御膳房了,要叫他们每日为您炖煮,不拘哪一道,总归都是对身子有好处的。”
她说这话说眼光盈盈,柔和干净得好似一片云朵,又似乎是酝酿着万般柔情的一潭清水。
康熙半是打趣半调情地笑道:“如此惦记,怎么不见你炖好了送去?这么多年,就你永寿宫的炖品最金贵难得,总不上乾清宫的案头。”
“人人都送,妾就不必送了。”敏若道:“您快去吧,那么多折子,您就是再拖两刻,回去还是得批!”
康熙轻哼一声,笑骂道:“个没良心的。”
殿门吱吖一声被推开,又轻轻关上,敏若送走了康熙,回到殿内解下斗篷,在炕上落座,眼中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平静,又好似一潭静静的、毫无波澜的水,方才万般柔情好像都是康熙的一场梦似的。
半晌,她微不可闻地轻嗤一声。
让她想想,这一出是谁演过了谁呢?
敏若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慢悠悠地抬手去斟茶。
殿外,风平雪清,一如往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演皇帝一时爽,一直演皇帝一直爽。
深宫日子无聊(虽然敏若很会给自己找乐子),演皇帝绝对是漫长岁月中一抹浓墨重彩的快乐,尤其是在感情方面。
演皇帝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让他以为你对他情深如许,但其实并没有呢!
奥斯卡欠她的小金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跨时空宇宙邮寄过来。
盘腿坐在炕上,一面品着茶,敏若一面悠悠地想到。
确定那个孩子出生之后,哪怕会被过继出去也能够在宫中长大,敏若便放下心来,没有前几日那么犯愁了。
想想也是,康熙要过继出去一个占萝卜坑的儿子,好歹得保证小萝卜一颗红心向自己吧?
安王府里又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小崽子出去养一容易出意外,二也容易与康熙离心,无论哪一条,都会直接打破康熙的盘算。
所以孩子落地,是个男孩,先从玉牒上占住名位,然后养在宫中让孩子和自己一条心,是康熙如今的最佳选项。
想来,如果真是个阿哥,那么那位生来便不能入皇子序齿的实际上的十七皇子,会很受他皇父的疼爱,甚至有可能是溺爱。
而那个孩子也能稳妥地从未来九子夺嫡的乱象当中抽身,若是成器,康熙会不留余力地培养、支持他,若不成器,也能带着王爵安稳富贵一生。
倒也是条坦途。
只是敏若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要怎么和书芳说,半晌叹了口气,兰杜进来,见她面上略有愁容,有些惊讶地道:“娘娘,怎么了?”
“没什么。”敏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面色微苦,“又做的什么?”
“乌希哈炸了小麻花,金黄焦脆,还带着芝麻香,才在后头还说呢,小厨房里的香气都飘到前头来了。梁九功在外头还悄悄问我讨了一包去,您竟没闻到?”兰杜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一小碟小麻花,炸得确实好看,色泽金黄,油面食品的香甜气息中还混杂着芝麻的香气。
兰杜又端出一碗杏仁酪,一小碟风干肉干,叹道:“这一个冬天折腾得,您都瘦了好些了,是得好好补补。不然身子骨虚了,往后可难过。”
敏若很想给兰杜展示一下她这些年坚持锻炼,从各种美食攻势之下存活下来的匀称挺拔健康身材。可惜这个冬天她因为自己作死闹了一场大风寒,确实是瘦了一些,这会莫名气短,只能闷头吃东西。
小脆麻花加肉干,香是香,甜、咸搭配也确实能提人胃口,就是有点太费牙。
敏若闷头用力咀嚼着,兰杜在旁瞧了她一会,见吃下去些东西,便放下心,正好外头有人进来回柴炭处送新进银炭来,她便出去接收查验。
殿门吱吖一声合上,敏若顿时长松一口气,撂下手里的筷子,先用炕边随时温着的银盆中的巾帕擦了擦手,然后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倚着凭几一面翻书,一面慢吞吞地品茶消食。
不是说小麻花和肉干不好,但那玩意吃多了上火又牙疼啊!
已经被补营养补了将近一个月的敏若隔着脸皮搓了搓自己的牙龈,哀愁地叹了口气。
生过病的人果然没人权。
自己作病了的就更没有了。
曾经,她无肉不欢。而现在,她甚至想要暂时去落发出家。
在兰杜和乌希哈合算着要给她做鹿肉的时候,敏若终于挺不住了,主动点菜,开始发挥自己纵横美食之道三辈子的刁钻水平,给乌希哈安排了个至少得琢磨三五日的“苦差”。
这日阿娜日过来,见她宫里例行的午点又换成口味清淡的藕粉糕、豆沙卷一类的清甜小点心了,不禁莞尔,道:“怎么,兰杜总算放过你了?”
吃了诸如酥油饽饽、油炸麻花、油旋子一类的高热量点心近一个月的敏若冲阿娜日露出温柔核善的微笑,对先进武器的印象还停留在火铳大炮上的古人没见识过核武器,但阿娜日敏锐地察觉出了敏若这个看似温柔的笑意中隐藏的危险,识趣地闭上嘴巴,拣着小点心吃了两块,感慨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
她嗜好高油高糖,但跟着敏若混了这么多年,口味也慢慢向精细转变。而且敏若宫里就是这些精细小点心做得最好,酥油饽饽油旋子她在宁寿宫吃不完的吃,这段日子敏若宫里菜谱大变,她都不爱来蹭午点了。
敏若白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叫人装了两包点心给阿娜日带着。
阿娜日带着好奇问:“你是怎么又把兰杜说服了的?她前阵子那可是一副不把你喂胖个十斤八斤必不罢休的样子。”
“釜底抽薪。”敏若道:“不必说服兰杜,把厨子挑了,兰杜又不会做饭,还能自己挽袖子下厨不成?”
阿娜日疑惑地眨眨眼,敏若神秘一笑。她将前两辈子的经验捏在一起,胡诌出一道极费功夫、磨时间的点心出来,把乌希哈绑在了研发新点心的第一线上,兰杜失去后勤的兵械补给,自然只能认命,无法继续负隅顽抗。
反正敏若这段时间也被她们把肉养回来一点点,兰杜也算满足了。
这点小小的拉锯战倒不如说是打发时间,很快便是新年,宫里的年总是过得格外繁琐,愈是繁琐愈体面,好像天家威严都体现在这繁复的流程当中了。
一个年过得累人得很,出了十五,宫里才真正消停下来,没有戏酒热闹丝竹声了。
敏若在宫里躺了两日,才有心招儿女来问问那日出宫玩得如何。
瑞初和安儿早有准备,将从宫外买回来的各种新奇物件送给敏若,然后说起宫外的新奇见闻来。
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瑞初今年又捡了两个人,一对姐弟俩,暂时被法喀安置在郊外的庄子里。
敏若听到这里,不禁深深看了瑞初一眼,心里略有感慨:这一出门就拣人,简直是升级流龙傲天标配啊。
然后安儿又眉飞色舞地形容了两句虞云的身手,想来他们那一夜在宫外的经历颇为不俗。
敏若好像即将作为旁观者亲眼见证一段跌宕起伏令人惊艳的故事,而眼下,故事的主角却还都没彻底长大。
她笑眼听着安儿说话,瑞初伏在她怀里,乖巧地依偎着她,此时瞧着还是母亲怀中的弱女,但端正坐起时,眉眼间已有了坚韧不凡的气度姿态。
而安儿,过了一个年也愈见沉稳了,独眉眼间那点少年轻恣意气还没散尽,敏若没强压着他一定要彻底沉稳起来。安儿已经成长得很快了,他已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接受他的皇父可能在忌惮他与他背后的母族这个残忍的事实、并且为自己谋求生路。
他已经足够优秀。那点轻恣意气,倒不如说是敏若希望他留下的。无论如何,在安儿彻底长大之前,总还有她来为安儿遮风挡雨。
年后,向书芳坦白之事拖无可拖。敏若也没有瞒着书芳的立场,如今事态还不算很糟,孩子出生也有是位小公主的概率,一切一切还都是未知数,只有康熙的许诺是彻底落实了的。
康熙那日与她透露到那个程度,便是有希望通过她来告诉书芳这件事的意思。讨人嫌的事情人老人家懒得做,敏若不舍得让书芳一直被瞒在鼓里,所以只能无奈入局,遂了康熙的心。
孩子名义上不能是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有些难以接受。但身在皇家,处在这紫禁城里,谁又能事事都如意呢?
有些事情,书芳看透得太早,在寻常人家里对自己不是一件好事,但在这宫中,却是生存所迫的无可奈何。
权衡利弊、分辨局势,这是书芳很小就学会了的。她亲自将这些生存之道教给书芳,这些年来,书芳也一直都运用得很好。
希望这一回,书芳还是能保持原本的水准。留给书芳伤心的余地不多,权衡利弊,康熙所言不虚,那个孩子出继出去,是对他来说较为平稳的一条路。
想得再怎好,真到要开口的那一刻,敏若还是有点怂。
来之前她见了萧仁歧,问了书芳的脉。萧仁歧大抵是得了康熙的暗示,因而颇为配合地将书芳的身体状况全盘招来,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大字“非常好”。
再壮一点大概能去打牛了。
这些年书芳与公主们一起上的骑射课不是白上的。
敏若听他那样说,才微微松了口气。再一想到萧仁歧这般配合是因为什么,不由又在心里暗骂康熙。
但不得不说,这是她头一次,大概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心甘情愿地为康熙所利用了。
不是相互利用,也没借机薅康熙一把羊毛。
然敏若心中却无遗憾——她只是偷摸骂了三天“狗皇帝不做人”而已。听说康熙传召了太医,喝了三天疏风散寒汤,宫内嫔妃闻风而动,每天变了花样往乾清宫送补汤,有脸面能进得去乾清宫门的也纷纷亲自登门慰问,敏若则继续在宫里骂狗皇帝,蹲着骂了五天,积蓄足勇气,才走向储秀宫门。
书芳见她来了还怪稀奇的,近来宫中各处都在裁制春衣,地方新进了颜色料子,书芳叫人摆在日头下分辨颜色,她懒洋洋地坐在围栏下,见敏若来了,扬眉道:“贵足竟踏贱地?”
自元宵日宫内赏灯之会后,她属实有些日子没见到敏若了。敏若懒得出门,近日天气不大和暖,她也不好出去走动。
敏若听她带着笑说话的语调,心却忽然定住了,一面举步向内走,一面随口道:“我再不来,怕见面时你要抱怨我不惦记你。”
书芳轻轻哼了一声,“拈酸吃醋非我所为!”
敏若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