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白她一眼,道:“有你这么说自家闺女的。”说着,敏若又对塔尔玛道:“美玉你教养得也极好,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言语周全更挑不出错处来,要我说啊,嫁进宫里来做皇子福晋都够了!”
塔尔玛忙道:“娘娘言过——”话到一半,反映过敏若并不是在暗示她关于美玉的什么,而是在明示她方才言语行为上不够周全。
她羞愧地低下头,道:“美玉还有不足的地方,娘娘如此夸奖,真叫我这个做额娘的心里羞死了,回去还得好好教她呢。”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孩子还小呢,不着急。”
三人在这边殿中也用过午点,敏若略用了些担心,喝了一碗茯苓霜,撂下碗筷叫塔尔玛:“你去瞧瞧孩子们可吃完了,吃完了就叫她们回来吧,再说一会子话,你们就要走了,我想再看看她们。”
塔尔玛忙应了一声。待她出去,海藿娜才在敏若耳边低声道:“她许是想起孝懿皇后在时,曾养过五公主的胞兄了。”
敏若道:“你放心,蓁蓁还小,那点眼神她注意不到。这也罢了,不过惯常在宫中行走,言语上才真是要注意的,在外头也是一样,颜珠如今正是炽手可热,可莫要因一点言语逐渐坏了根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海藿娜郑重点头,“姐姐放心,我记下了,回去会与塔尔玛说说,也会叫法喀与颜珠谈谈的。他们兄弟原有成算,法喀说了,咱们一家啊,只需平平稳稳地闷声发财便足够了。”
敏若眉目稍霁,点头赞许道:“他想得不错。霍腾那孩子,你瞧怎样?”
海藿娜笑道:“性子刚直,又有他阿玛的变通。也坚毅,认定了要凭武艺近身,便勤于弓马,身手颇不凡。算来……正是与咱们七公主同庚呢。”
见她眼带揶揄,显然是想岔了地方。敏若连忙摆手,“我不是说那个。那孩子心性要好也罢,你告诉法喀,如今只要一力求稳,不要将贪功冒进、性情急躁浮华之人送到御前去。若有晚辈子弟心性浮华,便关在家里磨炼或者扔出去摔打几年吧。”
听她说的是正经事,海藿娜立刻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答应下。
无论什么时候,敏若总是有能把日子过出花的本事。安儿走了,她惦记两天,逐渐有书信回来,确定那小子在外头胳膊腿健全活得还行,她便没有一开始那样思念挂心了。
又过几天,一开始被闪到的那点不适应劲也过去,每天有胤礼在永寿宫上蹿下跳,在学走路的弘晖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瑞初伏在她膝上念书,公主们说笑打闹,她的生活便又恢复到了原来那样惬意宁静。
偶尔想儿子了,提笔给他写封信,然后感慨两声也不知那小子在江南能不能谈场恋爱。
在她看来安儿的岁数当然还是有点小,但在这年头也确实是成婚的大好年龄。安儿若一直没动静,再过两年康熙恐怕就要压着他成婚了。如今安儿离开京师,远离朝野,若真能碰上合心遂意两情相投的女子,不是敏若说大话,只要不是反清复明白莲教出来的,她总有法子让安儿如愿。
人总不能憋一辈子的气、退一辈子的步,旁的事上已一退再退,至少要在婚事上如愿吧?
这是要对康熙使的道理,对她来说,她作为母亲,真心希望安儿能得一心人,后半生至少有个能说真心话的枕边人相伴。
安儿这一南去便是一年,深秋的时候,京里遍地黄花开,他才归来。肉眼可见地晒黑了不少,倒是没成煤球,敏若捂着心口半晌,长出了一口气。
还有救,还有救。
她这么安慰自己。
安儿的十贝勒府在夏日里便已建成了,颜珠督造,已经入朝的四阿哥有事没事便背着手过去逛一圈——他与安儿的府邸相邻,正好两府一起逛,视察工程。
还有个额娘得宠,又是宫里宫外出了名的难伺候、跟安儿住得也不远的胤禟,得了闲就晃晃悠悠地溜达过去。
这三座大山压着,自然无人敢趁着安儿不在京师从中动什么手脚。安儿的贝勒府建得极为阔朗,府内一应布置内有敏若、外有颜珠,内务府也不敢大意疏忽,安儿虽不在京,却还是将府内所有应有配置都预备齐全。
安儿留在阿哥所里的嬷嬷宫女太监班子加上内廷拨给的服侍人等,已经收拾了大包小包率先入驻贝勒府了。
已经初步掌控住公主府的瑞初安排人手帮助完成了贝勒府招工事宜,又主持了关防院内外人手差事安排,胤禛在隔壁住着,入住安顿下来之后也帮着安排不少,再加上海藿娜从头到尾不留余力地帮忙,一切竟也安排得十分稳妥,虽安儿不在京中,但府内各处各司其职,也没乱了套。
等康熙想起还有个不在京里的儿子要搬家,打算安排个人过去帮忙操持操持时,贝勒府内所有事宜已经被瑞初打点得妥妥当当,他摸摸刚留起来的胡须,感慨道:“咱们瑞初真是大了啊。”
彼时他正在永寿宫喝茶,敏若在心里送了他一个白眼,面上也没客气,一面给他添了茶,一面道:“安儿不在京里,您又政务缠身,妾被拘在这深宫里有心无力,也就是瑞初出去方便,能帮着她哥哥操持操持。然瑞初也小,不经世事,若非是她四哥和法喀媳妇帮衬着,这会您不定看到什么烂摊子呢!”
“诶!”康熙振振有词道:“咱们瑞初自幼聪慧机敏,远超寻常儿女,这丁点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老四有心,惦记着安儿不在京里,法喀媳妇也有心,可便是没他们两个,瑞初定也能把事情做得妥妥当当的!咱们闺女你还信不过?”
敏若:“……”
敏若看了一眼这个全然不知心虚为何物的男人,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康熙摇头叹道:“唉,你这性子啊,也就是跟了朕吧,若换一个不知怜惜你的人,早不知吃多少苦头了!”
敏若:就很想真给他个白眼让他自己悟一悟。
那都是夏日时的事了。安儿回京之后,康熙半点不心虚地按下自己忘记帮他安排府中事务之事,大夸瑞初“长大了、行事愈见稳妥了”云云,在帮女儿表功的同时顺手又赏了一番,四阿哥也被他亲口称赞“友睦兄弟”。
待从敏若口中听到其中内情,安儿无奈道:“就当给您解闷了。”
敏若轻哼一声,“我若在意这个,焉能平平静静到如今?就如你说的,当笑话看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
说后一句话时,她表情十分严肃。安儿属实愣了一下,茫然地眨眨眼,“我?”
“就是你。”敏若冷酷地道,抬手命人捧进两个大盒子来,打开其中遍是各种瓶瓶罐罐,一色官窑瓷器,有霁红、水蓝、梅子青等各色,均质地温润如玉,称得佳品。
然现在的主角却不是这些瓶子罐子,而是其中的东西。
敏若捏出一个给安儿看,上面贴着鹅黄笺子,安儿定睛一瞧,只见赫然是“羊乳润颜膏”五字。
再拿出几个,都是类似的东西,有桃花、七白、玉容等等不同的名称。
安儿一时讶然无语,半晌道:“这……儿子也无人可送啊。”
“给你用的!”敏若一拍桌子,看着他那张脸,痛心疾首地道:“我限你年前把这张脸给我抹回来!甭管胳膊腿怎样,穿上衣裳会露出来的部分都给我抹回来!”
安儿讪讪地试图讲道理,“我来时见到大哥,他还说我硬朗了,比从前英气许多……儿子知道了。”
见他乖乖答应,敏若才松了松板着的脸,叹道:“如今就指望你这张脸能骗个媳妇回来了,可得好生保养啊。”
这是句玩笑话,但又不完全假。
毕竟安儿如今肉眼可见地远离中枢、权力,如果日后择偶是在出身不错的人家里,除了富贵、爵位之外,能吸引人的也就是这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了。
若想在外头混个媳妇回来,倘或是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安儿总不能刚开始就庄重宣布“我是当朝皇十子,十贝勒胤俄”。
多傻呀。
前世今生阅遍各种小说套路的敏若如是想到。
甭管安儿心里愿不愿意,那两大盒润颜膏散他还是得捧回去咬牙用,关于两季稻之事,敏若并未深问,安儿说试种一回,略有所得,只是他觉得明春若是更早育苗插秧,收成没准更为可观。
言外之意是明年想早点走。
敏若凝视着儿子的黑脸,叹了口气,道:“原也未曾盼望过能长久把你留在身边。只是,儿啊——”
她捧住安儿的手,安儿忙动情地答应着,“额娘,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儿臣。”
“答应额娘,明年可千万要戴帽子啊!”敏若心里有一种温润公子的情怀,安儿生得好,眉眼像她,眉清目秀的,端得正经些、不傻呵呵地笑的时候还真有点那种味道,平日里瞧着也算赏心悦目。
可如今这一晒黑,便半点温润斯文不剩了。
英气俊朗小帅哥也好,可她总有点不甘心。
安儿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心里一时无奈,点着头答应道:“额娘,您放心。”
敏若凝视着他的脸,心中怨念地想:这就是我今年“放心”的下场。
敏若也是从康熙合不拢的嘴上发现安儿口中的“略有所得”其实并不简单。
康熙一开始对在江南种植两季稻并未抱多大期望。他培育在丰泽园的稻种日趋成熟,本打算先在承德山庄试种,以其早熟特性尝试向北推行,这也是历史上他对于御稻的早期规划。
安儿淘弄来的新稻种秧苗早发、早熟,但生长结实并不稳定,还被他撂在庄子上种植育种,他现在向南推行种两季稻的就是丰泽园中的稻种,在历史上,这是康熙晚年才有的规划。
敏若对粮食产量的概念被后世的杂交水稻养宽了眼,并不能十分贴合这个时代的目光。但见康熙兴奋地细数一年两季种植下来所能得的粮食数目之多,她也不难察觉安儿这次的事情办得属实不错。
只是安儿给自己设定的预期极高,所以对现在的收获并不满足,也没能得意洋洋地冲敏若显摆成就。
安儿“谦虚”着,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要打配合。康熙听说安儿打算明年再接再厉,振声支持道:“叫他只管去!孩子大了,总要振翅高飞,他既有志向,也有能力,能做些实事为百姓谋福祉,你可不要阻拦他啊。”
敏若无奈笑道:“妾若要拦,去岁就拦了。本来一开始想着这差事难,妾就做好了他一去三五载的准备,如今这才算什么呢?”
康熙欣慰地道:“安儿在这上头属实是有些天赋,也沉得下心去办事,不错,不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因安儿表示目标尚未完全达成,此事尚未结,康熙便暂且未曾清论功绩,只年下给十贝勒府的封赏另添许多,说是褒奖他办差得力。
一时京中局势莫测,风云变幻,多有好投机取巧之人暗自掂量这位十贝勒的分量,揣测上意,自以为有所得。
而站了队、自认为自己为主子心腹的大臣们也如临大敌,为表忠心恨不得撸袖子亲身上阵试探。看热闹的、真心走动的、存心试探的、意图投靠的,朝野内外之人大多可分为这四等,安儿的贝勒府一时好不热闹。
安儿不在意这些,或者说也懒得在意寻思其中深浅根由,更不愿仔细去想康熙压着他明年还要动身南下投身钻研两季稻的消息迟迟未发是个什么意思。
想多了累。
瑞初眼光清明,看人看事一贯通透,私下里陪敏若写字时,道:“哥哥出去也是好事。”
等过了年,安儿拍屁股一走,天高皇帝远,这京里的局势人心便都与他无关了。
若真心不想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就总能辟一条路出来。
敏若盘算着如今的局势,道:“太子与大阿哥针锋相对,形势逐为紧张,安儿离开,确实只有好处。”
不然谁都想拉拢拉拢这个外家是果毅公府的香饽饽,也总有人揣测圣意自认为“深得圣上之心”,意图押宝。
思及此处,她又有些厌烦,康熙想敲打老大和太子,偏要牵扯到安儿身上。
瑞初给她端了茶来,缓缓道:“哥哥从前虽隐隐表明心志,却总有自以为是之人,自认谙熟人心,想要投机取巧。此事不可急于一时,明年哥哥一走,僵局便缓,日久天长,如今的所有困难便都烟消云散了。”
九阿哥也开始入朝行走学习了,安儿如今遁去南边种地还会有人认为是缓兵之计,但若再过数年,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甚至十四阿哥陆续入朝,安儿这个十阿哥还投身在农耕之事上,那些自以为能看准人心的“谋略之士”便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押宝了。
因为安儿入朝立足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若要演戏表明自己心志淡泊,再刷个好名声,一二年足矣,年头愈长,便愈没有抽身的余地。
不是不能抽身,只是若有心问鼎九五,那些年里在朝中隐形的消耗已经让他落于下乘。
所以在外三五年,足够表明安儿无心皇权之争之心。
那些想要押宝的有心人也会陆续撤出来,另投“明主”。
这一点无论敏若还是安儿瑞初心里都分外清楚,所以并不着急。敏若只是为了康熙又利用安儿来打乱局势模糊视线有些心烦。
当皇帝的就能全可着一头羊薅毛、一片地割韭菜吗?
瑞初知道敏若心烦的关窍,才略觉有些无力。
若是旁的事,她自有法子来劝敏若。可事关康熙,如若立刻动什么手脚出气反击对她们反而不利,最好的破局方法就是年后安儿离开,然后一些风雨自然烟消云散,但这样真的一点都不解气,她也心知肚明敏若明白这一点,故而无法从解决问题这方面开口来劝。
而跟敏若一起骂康熙呢?她又有些做不到。
多年来她受康熙的疼爱甚至远胜过众位皇兄,她享受着康熙那里仅次于太子甚至隐隐与太子平齐的爱,自然无法对皇父口出恶言。
虽然她清楚这份疼爱的来由并不纯粹,可感情上的事却不是能够掰扯清楚的。只是事到如今,她虽不怨恨康熙,也因为早清楚了帝王心性而没有失望,心中却还是隐隐有些不快。
敏若知道这会心里最不轻松的恐怕就是女儿了,她拍了拍女儿的手,扬起一抹笑来,问道:“这几年,你皇父也应该要提起你的婚事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只管与额娘说,无论怎样,额娘都会支持你的。”
这是她头一次与瑞初将婚事这个话题拿到明面上来谈。
瑞初并不惊讶,也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她提起墨锭开始研墨,“女儿打算寻一个能够受女儿掌控的额驸。”
声音平和又带着她惯有的冷淡,好像是谈起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般。
“哦?”知女莫若母,听到瑞初的回答,敏若并不意外,但为了逗逗女儿,她故意扬声表示自己的情绪,然后扬眉看瑞初:“我以为咱们瑞初不打算找额驸了呢。”
瑞初眼中有淡淡的无奈,略微冲散了那经年不化的清冷,“有了额驸,女儿的行动能够自由一些。若是直接出家为女冠,皇父虽也会允准,但为防风言风语,女儿此生除随圣驾,恐怕难离京师一步。”
这是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