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蓁蓁愁容不减,低头喃喃,“我若是个男子该多好?”
“五姐是女子,才足够好。”瑞初握住了她的手,声音轻却坚定,“女学五姐只管放开手去办,有皇玛嬷在,一切都会很顺遂的。”
哪怕太后本人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身为被太后教养长大的公主,蓁蓁往外一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蓁蓁背后是太后,是出身博尔济吉特氏、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
瑞初继续道:“女学短期内最多只能针对京师显贵人家之女,越是这样成效才愈不显著。依我说,与其直接谋自由,不如先谋地位,有了地位,自然能得‘自由’。”
“你的意思是……”蓁蓁冥思苦想一会,忽然眼睛一亮,握紧了瑞初的手:“你放心,姐姐懂!你尽管放手去做,五姐支持你!”
瑞初皱起眉头——她总觉得她五姐明白的和她说的可能不是一回事。
正疑惑着,只觉热气扑向颈侧,是蓁蓁在她耳边,用气声小声道:“瑞初你只管去做咱们爱新觉罗家的武则天!五姐支持你!五姐相信你!你若有心相争,大姐和三姐也定会支持你!届时什么大哥二哥,都不过是你丹陛之下的输家!”
瑞初缓缓往后缩了缩脑袋,让自己的耳朵离开蓁蓁气息能吹到的地方。
她只觉心中万分无奈,她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前她额娘也曾这样无奈过。
瑞初见蓁蓁眼露期待精光,想了想,在蓁蓁耳边一本正经地低声道:“事关身家性命、额娘兄弟,五姐慎言。我并无篡位之打算。也无造反之心……”
……或许……吧?
听她如此说,蓁蓁好不失落,扶住她的肩用力晃了晃,悲愤激动地道:“你怎么能不想呢?!”
她好像一个儿女正值叛逆期、辛苦劝学的家长,可惜瑞初并不能理解到她的苦心,只劝她:“五姐,冷静些。”
篡位胜算不大,后续麻烦事一堆,从她的理想目标上来看也并不合适,综合算来并不划算。
额娘说过,凡事要寻最优解。
瑞初是个乖孩子,一直将额娘的教诲牢牢记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①:《神童诗》 宋代·汪洙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蓁蓁就像一个热情推销商品的生意人,拉着瑞初继续道:“你若是顾忌后续麻烦事多,那很是不必。左右那些汉人也总说咱们是鞑子,是不通礼法的蛮夷之族。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咱们又何必和他们讲什么礼法?”
“至于京里那些老家伙,顾忌他们更大可不必。”蓁蓁低声嘟囔道:“唐时那些关陇门阀最终是什么下场,他们也可以是什么下场。我思来想去,这主意真不错。”
见她执着于推销,把皇位说得好像卖大白菜似的,瑞初眼中带着无奈,声音清冷,问道:“武周一朝,昙花一现,其后如何?”
蓁蓁愣了一下,很认真地道:“那若一代女主之后,还有二代、三代呢?”
“只要杀不绝这天下的礼法纲常,之后但凡有一代男主,儒教礼法的反扑就会轰轰烈烈地来到。”瑞初垂着眸,面色是一日既往的清冷平静。
眼神也平静,蓁蓁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的恼火不甘,却终究未能做到。
但愈是这样,蓁蓁却愈是兴奋了起来,抓着瑞初的袖子,道:“莫非你早料想过这些、已有法子了?”
“女子书院很好,放心办吧。”瑞初的声音清清泠泠,似是珠落玉盘,又莫名使人联想到山巅千万年不化的冰凉积雪,却又似乎带着轻轻的笑意,蓁蓁深深打量她,望着她眼中的坚定,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无论你要怎么做,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蓁蓁声音很轻,却又带着十足的力道。
瑞初想了想,解释道:“纵是武周一朝,也无女子正身入书院读书,堂堂正正科举入朝,武周亡后,上官婉儿负骂名而去,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也敌不过皇权正统。要谋一时容易,谋‘永远’则难。与其由上而下地施恩,不如由下而上地推进。”
蓁蓁一时茫然,“办书院,就是由下而上吗?”
“是地位,要由下而上。”瑞初目光定定望着远方,徐徐道:“天下人承认的礼法才是礼法正统,可这份正统,却只掌控在少部分人手中,作为他们为己谋利、控制百姓的工具。与其在内求变,让自己也成为盘中人,不如直接掀了这盘子。什么是礼法?天下人承认的才是礼法。”
言及此处,关于礼法的话题戛然而止,瑞初看着蓁蓁眉心微蹙,转回最初的话题:“我准备兴建织造工厂,南地能出好丝绸,北地也能纺出好毛线、好布匹。”
织造工厂只招女子为工,有了经济实力,只要不是太逆来顺受的懦弱性子,在家中的腰板就会逐渐直起来。
等更多只招收女子为工的位置出现在市面上,最底层的百姓家中的女性地位也会逐渐提升。
南地礼法之说盛行,但女子地位却还隐隐胜过如今这素有“尊姑奶奶”之俗的满人做主的京师,是为什么?
无非因为江南之地纺织业发展繁盛,女子纺织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与儿女,成为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能自己赚钱,腰杆子自然就硬了。
这是由下而上。修建女子书院其实也是由下而上,但书院开局针对的目标就是勋贵官宦家庭之女,为了保证顺利发展,最初的几年决不能落下格调。
在最初的几年,它的受众范围只能是勋贵宗亲、官宦人家的女子,对外也决不能宣扬教授四书五经子史书籍,琴棋书画、规矩礼仪……这些她们在敏若那学来的调剂,必须要成为书院中至少对外宣称的主流内容。
京城需要这间书院培养出来的,是林下风致、端庄典雅的大家女,而不是满腹诗书经纶的“才女”。
这对于蓁蓁来说,就是一个可能有些残忍的事实。
而这样的起步发展,对后续书院的掌舵人便有更高的要求。一旦后续执掌书院之人思想发生偏移,或者书院落入他人手中,这座书院,反而会成为蓁蓁所厌恶的礼教、世情的帮凶。
除此之外,还有在发展平稳之后扩大招生需要考虑的,为家境微寒出的学生提供合适的兼工岗位,甚至助学、奖学金,这对学校的财政也是不小的要求,甚至可能需要书院有自成一套的财政营收体系。
这些都是一开始便要考虑周全的问题,同时书院的选址、招工、聘师、对外形象等等问题都需要慎重考虑、周全决定。
女子书院要真正建立起来,会有许许多多的麻烦。瑞初略提了两件,既是给蓁蓁的意见,也是希望蓁蓁先认识到了麻烦,会在思考后再下定决心,而不是在做起来之后面临困难犹豫痛苦。
蓁蓁听出她的意思,又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眼清澈清冷一如常日,其中没有半分担忧。
蓁蓁便笑了,道:“你知道,我既然做下决定了,日后无论面对何等艰险,都不会后悔的。我心昭昭,如日如月,刀山火海,亦不足惧。”
这位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在宫内身份也格外尊贵,性子一贯活泼天真,潇洒不羁的五公主露出了鲜见的郑重与坚定,她说:“哪怕世事如刀剑,想到咱们姊妹总是一路同行,我便什么都不怕。”
瑞初握紧了她的手,二人坐在毡垫上,静看天边落日,与那一片火烧似的云霞。
圣驾要提前回銮,整个木兰围场重新忙碌起来。这片围场今年注定了不得安宁,上下掌事、驻守兵丁都被惩处,然而这一桩谁都知道不是意外的“意外”的幕后黑手却一直没有找到。
蒙古王公们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不知不觉中被人扣了黑锅替人顶了雷。
与他们相反的是容慈、绣莹与恬雅这三位抚蒙公主,她们几个反而是对围场的安全更为关心——毕竟她们的身份就已经让她们与谋害圣驾的嫌疑绝缘。
也因此,她们的营帐格外热闹。
其中尤其以容慈为甚,她在科尔沁部经营已久,积威颇深、地位不凡,如今科尔沁部左右翼六旗,上至兵政祭祀,下至牛羊牲畜,大小事务皆在她掌控之中,那些原本在科尔沁部经营已久的王爷贝勒们,反而在民心所向之下逐渐被容慈架空。
而受朝廷掌控科尔沁部属地的札萨克与大臣们在一开始受到康熙示意,对公主架空蒙古王公势力自然是乐见其成,等他们发现容慈在科尔沁部享誉积威愈深,言令通达、民心之望远超预料时,也为时已晚。
幸而公主本是大清之公主,纯禧公主似乎也并无揽权专政之心,一心一意匡扶民生,并没有抑制、抢夺各衙门、札萨克在蒙古的权利,对大清所有政策都持全然的支持态度,才让他们稍微松下心。
经过数年磨合,纯禧公主府与设科尔沁属地各衙门和平共处,公主在科尔沁部六旗积威愈深,更多时候反而成了督统衙门的外援。
也因她并不执着于权利,容慈在各衙门中也声誉颇好,又因她能够威慑各旗王公贝勒、与豁达通透全力支持大清统治的态度,各衙门逐渐接受了纯禧公主参摄科尔沁部政事,纯禧公主府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科尔沁部的“特别衙门”。
比起大清的官员们,科尔沁部的王公贝勒们见识过容慈更多的手段,因而对她敬畏交加,但此刻面对帝王之怒与风险困境,他们又下意识选择向容慈求救。
瑞初与敏若讨论了兴建工厂之事,原本敏若的庄子后身也有一个小型的纺织工坊,这些年一直由迎冬打理,只招收附近女子为工,瑞初的想法最初的灵感也正来源于那间规模不大的小工坊。
小便是坊,瑞初属意的大规模织造场地,便从敏若这捞了个“厂”字。
瑞初琢磨着,工厂二字说来倒也甚有意思,细思也有一番道理,便认下了这个称呼。
她打算兴建工厂并非临时起意,这些年陆续往回捡人,她也有不少收获。新改良的纺织机如果运用到纺织布匹上,比之旧式纺车,纺织效率可以大大提高,这就是工厂起步的本钱。
纺织机在后期当然会广泛推广,瑞初没有藏金于怀之死的打算,事实上她最近几年一直在钻研“生产资料公有化”,有时候在乾清宫盯着康熙的龙椅与御笔御印眼珠子发绿,那绿光代表的可不是“觊觎”二字。
她心中的规划目标极大,仅仅是纺织布匹并不足够达成她的目标。“发展多元化项目,才能提供更多的招工岗位”。
这也是敏若的原话,瑞初觉得甚是有理,所以又盯上了蒙古的羊毛。
纺织毛线、制作毛毡,毛线还可以织衣做帽,从敏若那得到情报,瑞初思考了两日,觉得很有搞头。
而若是要兴建大场,敏若原本每年从草原收购的羊毛数目便是远远不够的。
瑞初自然想到了容慈。
她来到容慈营帐时,帐中正有两位蒙古服饰的熟悉面孔坐在容慈下手,面带急色地说话,瑞初辨认了一下,认出了他们正是出自科尔沁部两大王府,都是嫡支子弟,辈分不低,身上都有爵位,她在康熙跟前见过。
容慈神情淡淡,端坐在上,面无怒容却自有一番威严,那二人神色焦急,却压抑语音声调,明显不敢在容慈帐中放肆。
大额驸般迪提壶为众人添茶,对两个爵位远高过他的叔叔兄长也并无惧让之意,客客气气,那二人反而不敢怠慢。
见到瑞初进来,容慈脸上才透出几分笑意来,眼中也满满是笑,起身迎接她,道:“怎么这会子来了?是娘娘寻我有事?”
“是我找姐姐有事。”瑞初轻声道,一面微微颔首,示意起身向她行礼的两个蒙古袍服男子平身后,又对微微躬身行礼的般迪道:“大姐夫不必多礼。”
容慈笑着拉她坐下,看了眼另外二人,那二人知道今日是说不出个结果来了,失望却又不敢强留,垂首向容慈行了一礼后,灰溜溜地去了。
容慈笑道:“你早来一会好了,我正不耐烦与他们说话呢。”
“我去瞧瞧孩子们。”容慈与瑞初用汉话交流,般迪便也用汉话说了一句,容慈笑着道:“也好,我们姊妹说说话。泰安这几日有些咳嗽,看着她,让她别与弟弟们疯闹。天儿凉,加件斗篷吧。”
般迪点点头,客气地对瑞初又施一礼,瑞初亦客气地回礼。
待他去了,瑞初才与容慈说起准备建工厂,要收购羊毛之事,并请教容慈除了羊毛之外,科尔沁部还有何可以做一番文章的特产,如果要建南北行走的商队,又有何需要注意之处。
容慈对她自然知无不言,并表示如果瑞初需要大量收购羊毛,她定会全力支持,也算互惠互利。
待说完了这件事,她又对瑞初道:“前天蓁蓁来见我,我看她似乎有些心事。”
瑞初道:“我已与她说完了。”
“那就好。”容慈没问结果,而是拍了拍瑞初的手,“往后可能就是你们两个留在京中了,你们要相互扶持照顾。蓁蓁那性子,虽是姐姐,可能还是你看顾她的多些。不过她疼你的心是真的,你偶尔也试着依赖她一些,你若总把她当妹妹看,久而久之便是你一直操心了。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相互照顾,姊妹之间有来有往才好。”
瑞初点点头,眼中露出一点笑意,“大姐关心我,我知道。”
容慈望着她,轻轻一笑,又拍了拍她的肩,“照顾好娘娘。”
瑞初郑重点头。
孩子的事情,他们若是主动提起,敏若便跟着商量探讨,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给孩子们提一点意见,他们不说,敏若便也不问。
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孩子要创业,敏若能帮到的地方当然会帮。
譬如瑞初打算建工厂,敏若盘算了一下自己名下的田产土地,将一个附带三四顷土地的小庄子翻了出来,打算转给瑞初。
那个庄子本身占地不大,在城郊的城郊,后来敏若钱多烧得慌,便又拿下了附近的三四顷荒地。
原本打算做个跑马场给安儿做开府礼物,后来因为安儿需要也折了别的东西,如今既然瑞初需要,给瑞初正好。
庄子上还能安置些人,也省得瑞初一拣了人就往她那里塞。
地契在京里,一时半刻翻找不来,但地形图敏若凭记忆还是能画出来的。
乍一看到那张图纸,瑞初愣了一下,听敏若说让她拿去办厂,忙道:“一个纺织厂用不到这么大的地方,女儿手里还有些银钱,在郊外买些房屋便足够使用了。”
“叫你拿就拿着吧,放在额娘手里也没用。你若准备办个大些的厂子,那单买些房屋便不够用,何况还要安置人手,这庄子正好合你使。”敏若塞给瑞初,“你若不要,额娘就不高兴了。你办厂子不用额娘的银钱可以,地得拿着,不然额娘什么都没帮上你,心里可不好受。”
听她如此说,瑞初只得无奈收下,并道:“厂子还没建起来,额娘您先占了大股了。”
敏若笑眯眯地道:“那额娘就指着你这厂子给额娘养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