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永寿宫里,敏若可不知道宫里已有人惦记上了她家的香饽饽。
她与斐钰虽不过别了几个月,却也想念得紧,昨日斐钰至京师,今日她便命人将斐钰接入宫来。
这会二人坐在暖阁里说话,斐钰指着地上那几大箱的东西,无奈地道:“都是我阿玛额娘叫我带来的,府里还有两箱呢,只是那些不像海鲜干货这种不耐放,我想着一次带入宫中的东西太多招人眼,那些就下次再给您拿来吧。”
特产名录还在一边呢,法喀和海藿娜夫妇像是把两广之地买了个遍,还有不少周近省份的特产,各种果干海物,敏若忙叫乌希哈带去归置保存,又问斐钰她家中事。
斐钰便提起:“阿玛也在军中替我看了几个人,有一个我觉着不错,不过我也不想那么早成婚呢。”
“不着急,又不是什么抢黄金的好事。”敏若道:“总要碰上各方面都合适的才好。……这段日子在京里,你轻易就不要出门了,别这家的公子、那家红带子与你再偶遇一下,你阿玛如今身居要职,终究惹眼。”
斐钰上京之前海藿娜便提醒过了,她点点头,道:“姑姑放心,我都知道。有友人也都约在咱们家府里,有家丁护卫们守着,许多都是军中出来的,虽然负了伤,一个打三四个还是没问题,等闲也没人敢乱攀咱们家的门。”
敏若方笑了,轻抚她的头发,“等选秀过后就好了,你与肃钰一回去,广东天高皇帝远,自在。”
斐钰听了,却忽然抿起唇,转头看向敏若,半晌,闷闷地低声道:“阿玛说姑姑您也最爱自在了……”
敏若没想到她竟然想到这里,一时竟然微微怔了一下——被人关心挂念的感觉不赖,可她若真按照本心解释,斐钰大概也不会信。
毕竟她此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平静安稳混吃等死这件事,说出去一般人都不会信。
何况斐钰看她一向自带八十层滤镜。
想了一会,敏若笑眯眯道:“当年入宫也是我情愿的,而且谁说我的日子就不自在呢?来日方长,走着瞧吧。”
斐钰没听出她的言外之音,只当敏若是在安慰自己,看着这愣崽,敏若不禁扶额。
得亏是没嫁进皇室,不然她也只能指望斐钰傻人有傻福了。
说起斐钰,法喀一早委婉地向康熙表明了想法,康熙也应允了,所以斐钰这回进京选秀无非就是走个过场。
然而这过场走得也不大轻松。
听到斐钰入宫的消息,没多久几位曾与斐钰有过同窗之谊的公主们就都来了,几个大的年头长些,第二小的雅南只与斐钰同窗过几个月,但这并不妨碍她借机来找敏若。
几人其乐融融地说话聊天,敏若没多久便扯了个借口退出,溜到院子里去摸猫赏花。
这个时节,院子里成缸的莲花开得倒是不错,踏雪到目前为止唯一一直保留着的爱好就是看莲花了,趴在敏若怀里乖巧地盯着瞅,偶尔还甩甩尾巴,示意敏若调转一下角度——耽误它老人家看花了。
她正随口与兰杜说笑着,冬葵低眉恭敬地进来传道:“王嫔使十五阿哥来向您请安,十五阿哥在宫外买了些新鲜吃食玩意,孝敬给各宫娘娘。”
王嫔,十五阿哥?
敏若一扬眉。
王嫔便是历史上的顺懿密妃,江南人士,康熙的近臣李煦献与康熙的,似乎是李煦的亲戚家女孩,生得容色秀致、性情温婉,前几年颇得康熙喜欢,连续生育了三位皇子,只是一直没有正式受封。
她与王嫔和十五阿哥一向没有什么往来,十五阿哥从前倒是孝敬过两次东西,也是阖宫皆有,却没见他亲自送来过,更别提请安了。
这会过来……敏若回头看了眼正殿,心道,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了。
“叫他进来吧。”敏若在石榴树下藤椅上坐了,不多时十五阿哥入内,到底是修行不到家,见敏若坐在庭院里,周遭只几个宫人侍立,不禁有些失望,脸上也稍微表露出一点,虽然很快收敛起来,可敏若何等眼力?又怎会注意不到。
她面色平常,平和地轻笑道:“十五阿哥倒是不常来,又带了什么新鲜东西了?我宫里今儿做的松瓤卷酥不错,让他们端一碟来你尝尝?”
十五阿哥又细细打量周围,见廊下侍立着不少宫人,许多似乎还是熟面孔,想了一会才猜到大约是公主们来了,便知道今儿这回必定是见不着正主了。
可敏若作为长辈,这样和蔼地和他说话,他也不得不恭敬客气地应答着,心里分明好像有只小猫爪子挠,却还是不得不强行在墩子上坐稳了,与敏若说些宫外的人情风物。
“我年轻时也爱和兄弟们逛街市,那时多喜欢外面的吃食啊?”敏若道:“你这孩子有心了,回回记着我,那日送来的糯米卷子我一尝,倒真有些我少年时的风味。”
十五阿哥忙道:“娘娘若是喜欢,下次胤禑再买了送来。”
“都也不必如此折腾麻烦了,我如今也上了年岁,不似年轻时候有个好胃口,什么东西都克化得动。那日瞧着糯米卷新鲜,多吃了两口,倒是苦了熬消食茶的人了。”敏若淡笑着,话里的拒绝之意分明,十五阿哥不禁失望,没一会敏若露出两分倦色来,他只能起身道了告退。
人走了,冬葵送出去,迎冬道:“王嫔倒是好盘算。”
“法喀和斐钰,现在就是有些人眼里的香饽饽啊。”敏若摇头道:“京师是非之地,还是尽快到九月吧,选秀之后,让斐钰快些回去。”
不然如今只是十五阿哥下场,再过一段日子,指不定就是群魔乱舞了。
偏生康熙又不在京中,想告个状来个蛇打七寸都做不到。
敏若低喃道:“可别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消停两天吧。”
她很快就认识到,什么叫“一语成谶”。
第一波十五阿哥被她击退,没多久便到了用晚膳的正点。
这几日天儿热,敏若没折腾别的,带着斐钰和公主们吃的冷淘,就在后院葡萄架下,两盆槐叶汁揉的细面,从冷水里捞出来,水灵灵、碧莹莹的,喜人得紧。
因人多,又是斐钰难得回京,乌希哈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振奋,备了六色卤子浇头,酸辣牛肉丁、黄花菜木耳烩笋丝、面筋烧香蕈、瑶柱烩鲍虾、山鸡丝炒豆酱、烧酥肉,一碗碗颜色鲜亮、香气诱人的摆在桌上,另有切得整整齐齐的黄瓜丝、过了水的豆芽小菜等一碟碟排列着,温温的有绿豆藕丁瘦肉汤,炖的百合银耳羹,还有一碗碗卤梅汁。
庆云不禁道:“真是斐钰回来了,乌希哈姑姑都使出压箱底的本事了。”
“我都四年没吃到这的小灶了,你们四年间也不知比我多吃多少,竟还在这酸我。”斐钰叫灵露:“快快替我盛一碗面来,看我馋馋有些人。”
敏若忍俊不禁,又对乌希哈道:“确实偏心了啊。”
乌希哈指着两样卤子道:“这不也是您前儿个念叨想吃的吗?”
她亲自挽袖替敏若盛面,几位公主也纷纷在各种卤子里开始做出艰难选择,许久不见,才刚叙了旧,几人快用过膳,膳后又在桌边用甜汤梅汁,一边谈天说地。
这会日头有些重,但经过一层葡萄藤,落到人身上的日光也只是温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不多时撤了膳食,换上消食茶来,众人谈兴不减,敏若便还去前院看莲花,没一会又听人回:“十四阿哥奉德妃娘娘的命送些小菜吃食来。”
又来一个。
敏若摇摇头,挠挠踏雪的小下巴,“瞧瞧,咱们家这饽饽多香啊,是不是踏雪?”
一面叫人传十四阿哥进来,十四阿哥入内来,向敏若请了安,然后冲敏若笑道:“额娘知道姐姐与大格格是故友相逢,想来是舍不得分开的,必要叨扰您一顿晚膳了,特地遣我送两样亲手制作的小菜来,言请贵额娘多担待。”
“她们也常在我这吃,有什么担待的?”敏若笑容温煦,道:“你额娘的手艺是最好的,这会虽用过膳了,她们也都得抢着要。丹溪——送到后头去吧。你今儿个没上学?”
十四阿哥知道德妃的意思,来之前特地换了身衬得他更高大俊朗的衣裳,此刻听敏若这样说,就知道势必是见不到人了。
他强按捺住性子,笑着答话,又与敏若说了一会,眼见后头迟迟没有动静,心中暗恨姐姐不给力,到底无奈起身告了退。
“第二个了。”敏若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碗茶,饶有兴趣地道:“你说等会还会有第三个吗?”
兰杜替她打着扇,左右公主们带来的人都被带出去吃饭了,这会四下里除了她就是兰芳,言语倒也没那么多顾忌,笑道:“合适的都来了,再往下顺可就是咱们十七阿哥了。若是逃学出来溜到您这,多半是为了让您给求情帮着保命的。”
“书芳倒是有些日子没收拾孩子了。”敏若思考一会,得出结论,“不错,不会有下一波了。”
康熙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儿子们都要疯了他知道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在事关敏若心里认准的人的情况下,她护犊子是从来不手软的。
王嫔也罢,从敏若对十五阿哥登门客气有余热络不足的态度中察觉出了敏若对婚事的态度,她便讪讪压下了原本的打算,又一次安静起来。
与其说是拎得清,不如说是知情识趣。
王嫔虽在宫中多年,也生育了几个皇子,得到过康熙的宠爱,但看直到今日还只是没有正式册封的嫔,便可知她在宫内过得其实也没那么得意。
这座皇宫就是这样,过得不得意的人,就必须小心谨慎,知情识趣,才能平平安安。
难办的是德妃。
她对自己儿子有一种出奇的自信,总认为十四阿哥哪哪都好,就是天上的仙女都配得,真心实意地觉得如今她们娘俩能看上斐钰,实在是看得起斐钰、看得起钮祜禄家了。
法喀的权势和敏若在宫中多年的积威让她生不出以势压人的想法,但言语之间几分暗示,虽然都是夸斐钰怎样怎样好,又说自己有多喜欢斐钰,还是难□□露出几分自矜得意,认为这样的美事,她儿子那样好的人选,钮祜禄家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德妃笑着道:“这女孩家的尊贵啊,在闺中时凭仗阿玛,出了阁便凭仗夫婿。以大格格的人品样貌,若不高高地寻个品行端正的好儿郎嫁了,就真是委屈了。”
然而甭管她怎么说,敏若不动如山,闻此淡淡道:“高嫁也有高嫁的难处,这丫头性子野,又桀骜不驯,我和她阿玛额娘都想着让她自在些。
皇上也允了的,等选秀之后,她就与她弟弟回粤地了。那丫头的性子多桀骜,你这样夸她,都是叫我心里羞得慌。你实在高看她了。”
德妃听出她的意思,面上有些挂不住,僵了一会,“呵呵”笑了一声,道:“这样啊……凭咱们大格格的样貌品格,就在那乡野偏僻之地寻觅夫婿,到底是委屈了。”
敏若道:“不求她夫婿封侯拜相,只要与她一生和和气气的,安居一隅和乐美满,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德妃强笑了笑,没吭声。
她早年是有几分忍功的,包衣宫女出身一步步往上爬,在宫里必得谨慎恭顺处处小心才能站稳脚跟。如今身为位列掌管宫务的五妃之一,大权在握多年,众人拥捧着,儿子又大了,文武出众很得康熙的喜欢,她才逐渐硬气起来。
只是比着手握皇长子的惠妃、儿子得宠又是老资历的荣妃,她又短着资历,不得不客气两分,心里又是傲气,又总有些说不上自卑,但多少不平的心理。
她与宜妃就好像两个极端,相仿的家世背景(如今看来是宜妃家世胜过德妃,可德妃祖辈也阔过啊!)、都是先后举荐晋身,但性子却大相庭径。
宜妃是骄傲得感觉自己没有棍和支点都能撬动地球,当年赤手空拳就敢来挑衅敏若,然后被敏若收拾得再也不敢叫嚣;德妃外表看着温和恭谨,对上恭敬有加对下温厚宽仁,其实心中认为自己比谁都强,只是输在了家世上(此处特指敏若与黛澜包括先孝懿皇后)。
所以这俩人多年不和呢?
一个南极一个北极,能和就怪了。
如今十四阿哥到了婚龄,德妃揣着一份宫中满妃或多或少都有过的心思,一心想给寄予厚望的小儿子寻一份大大的助力。
斐钰这个最合适的人选忽然出现,就好像眼前忽然落了块大金疙瘩似的,德妃就忍不住想捡回去——竞争激烈不怕啊,王嫔那没用的儿子从小到大就不如胤禵,马上入朝习学,更是得被胤禵甩出十万八千里远,尤其他额娘还是个汉人,钮祜禄家能看得上?
在她看来,她儿子实在是优势满满,结果就被敏若这样不咸不淡地给回绝了。
话倒是没说明白,可敏若自顾自地说钮祜禄家对斐钰的安排,不就是在拒绝她吗?
德妃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敢对敏若发出来,不上不下的憋得够呛,强坐一会,起身走了。
她走了,敏若抬抬手,丹溪忙过来将德妃用过的茶碗、点心签子都撤下了,又换了一壶新茶来。
敏若方斟一杯,垂头呷了一口,神色不明。
斐钰从帘子后走出来,有几分不快,道:“我还偏就不指望夫婿的出息能耐!我要什么东西,不能自己得来?”
“德妃是越活越回去了,不管她。”敏若见多了这些想法,倒是不生气,甚至如今听到这种想法连情绪波动都没有了。
她曾生活在思想开放先进的年代,从始至终都坚定认为这些想法都不过是笑话,哪怕面临再艰难的境地与时代,她的想法都没有过丝毫的动摇。
只是偶尔会因这样的世情而愤怒,而悲哀。
但斐钰不一样。
斐钰到底年轻,又从小生活在这个时代,从小听到、见到与她学到、想到的东西发生着激烈的冲突,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偶尔却又会陷入痛苦和茫然当中。
尤其生活在粤地的半年多,她常去慈幼院帮忙,看着那些被仍在门口、天真稚嫩又无辜的小女孩们,又是心疼,又有些茫然。
这世道……好像和她想象的并不十分一样。
她很小时候跟着阿玛在校场上摔打,到了年岁在窗明几净的殿阁中跟随姑姑读书,同窗的公主们亦各个自信矜雅,大家一同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便以为天下的女孩都是这样的。
后来再大些,逐渐知道一些民生疾苦,知道世情风物。生活在江南那几年,她以为缠足就是对女子来说最苛刻痛苦之事,真正深入了解了最底层的一切,才知道——原来还有许多女孩,想要活下来,便十分不容易了。
斐钰低低说着自己的不解,一面伏到敏若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