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圈地之事由来已久,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本朝初立时此事尤甚,甚至在早期由官员私下行事变成朝廷正大光明地下达政令,而满洲官员大张旗鼓、毫无顾忌地放肆行事。
跑马圈地驱赶民人,乃至人民一时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死于失地之民不知凡几。
康熙登基后数度命令禁止圈地之事,并于康熙二十四年命用不可再行此事。
他深知想要江山代代绵延千万年不绝,想做这九州之地君主,就不能只当自己是满人的“大汗”。
他要做的是继秦皇汉武之后的“皇帝”,就不得不顾惜民心二字。
李煦纵人在江南圈地,若单单被人参奏出来,康熙或许恼之行事轻狂,也会惩罚李煦,却绝不会因此而重罚李煦,因为圈地这件事本身,在他眼里最大的罪行是“违背圣旨”而非祸民罪国。
可若加上“民怨沸腾”这四个字,要如何处理此事,康熙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他第一时间命参奏此事的御史进京,又命李煦、曹寅、孙文成三人一同进京殿前陈罪,并连下数旨命江南总督地方巡抚安抚民心,也派出心腹人等去查访江南情况。
他心知若江南真因李煦之事而民心沸腾,曹寅与孙文成二人与李煦有亲、为友,必然袒护李煦,不敢上报此事。
若真如此……康熙将手中的奏折压在御案之上,盯着整齐端正的馆阁体字迹,良久,忽泄出一丝冷笑,“好一个曹李联络有亲,好一个敢写的宁文肃!”
赵昌、梁九功、魏珠三人皆垂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声。
康熙此时只想快速了解全面事实、安抚住江南民心然后压下此事,对曹李孙三人他可以慢慢算回头账,此刻先了解局面并安抚住才是头等要事。
但这世上事又岂能处处合他心意?
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瑞初做事从来周密妥帖,不会留给康熙反应压下此事的机会,更多李煦的罪证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受害者哭告出来,从一开始的虐杀奴婢到强夺民宝害人性命、纵容儿子与人抢买奴婢杀人……诸多种种接连爆出。
敏若对此做出评价:恐怕整个江南的百姓这个三月里喝粥都不用就咸菜。
光是这些瓜就足够下饭的了。
瑞初其实不懂吃瓜的梗,但多少听出敏若话中之意,闻言,一面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一面淡声道:“不急,还没完呢。”
她布置半年多拉开如今这局面,当然不只是为了针对李煦。
曹寅、李煦、孙文成,这三个康熙在江南的耳目,她一个都没打算放过。
“那宁文肃?”敏若道。
她没在清朝正史上听说过这个人,如此敢参敢奏,也非寻常之辈,只怕要么是历史上没有这个人,要么是早在宦海茫茫中被人当做挡路石处理掉了。
瑞初道:“他参奏李煦所言字字属实,又秉公在江南替百姓申冤,如今名望非一般人可及,皇父哪怕羞恼,也不会如何处置他。”
“但他轰轰烈烈地参这一场,你皇父恐怕也不会再容他加官进爵步步高升。”敏若道:“你可做好他的安排了?”
此时发酵如此顺利,明显是有瑞初的手笔在其中,又或许那个宁文肃本就是听瑞初之命行事。
“他生性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在如今这朝,其实更适合做个修书的文人,而非在官场中沉沦。”瑞初先是淡淡如此道,显然是对宁文肃的未来早有了安排。
然后瑞初方细细说:“皇父纵看他不顺,也不会处理他,多半是远远发配、明升暗降。三个好地方,东北、广东,或是西南边。我看发配到舅舅那边的面大,过去了,诸事好办。”
康熙将法喀视为他的“股肱亲近之亲眷友臣”,发配看着不顺眼的人,自然是送到法喀那,会让他觉着行事便宜。
而若是送到东北也不怕,秀若与她丈夫阿克敦在东北近十年的经营不是玩笑话,虽然阿克敦早升到别地,但东北之地,这边还是能动上一动的。
最不好办的西南,看瑞初今日的神情,想来也是早有把握了。
敏若不禁感叹,这个孩子就好像从小磕化肥一样飞速长大,如今甚至连她都不清楚瑞初手中究竟有多少重量级杀器底牌了。
她无心细究,只点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敏若现在比较关心一件事——“曹寅罪如何?”
可别真犯了什么大事,让康熙为平民愤直接对他家都下狠手,那《红楼梦》岂不是就要彻底无影踪了?
瑞初没想到敏若竟会关心曹寅,但也答得很干脆,没有隐瞒的意思,“曹寅之罪远不及李煦,他奉皇父之命在江南联络前明遗民、名家文人,看似流连诗酒①之中,其实任务重大,行事颇为谨慎,虽也难免仗帝心信重行事轻恣,却还不敢擅犯大节。
若非有造库银亏空一则罪,此事还真不好直接牵扯到他,还得从他兄弟几人身上下手——那就容易露出马脚,让皇父察觉出可能是有人刻意针对曹李孙三人了。”
还好还好,《红楼梦》应该是没被掐死。
敏若松了口气,不再在意此事,只问:“那戏都演开了?”
“难得有这般新鲜大胆的传奇戏本,百姓爱看,自然早演开了。年初就演上了,如今京中都有戏班子在演,又有人将它编入其他戏种当中,想来不出半年,那一出《斩贪鸣冤》便可遍地开花了。”
敏若轻笑道:“双管齐下的算计,这一局,你皇父和江南那三兄弟输得都不冤。”
“只有那些百姓苦,百姓冤。今日大费周折算计一场才能为他们鸣冤讨回公道,这世间白日昭昭和《大清律法》,满朝臣子口口声声的‘为民大义’,倒真像是一桩笑话。 ”瑞初眼帘微垂,眼角自然地垂下,这样的眼型让她生来眉目间便有两分清冷,此刻带着几分轻嘲,冷意更甚。
“起风了。”敏若吹了吹茶雾,氤氲的雾气中,她与瑞初的眉眼似乎都朦胧起来,只隐约能看出她眉眼间也有两分冷寒之色。
“这一回,看你皇父如何招架处理吧。……莫要对他抱太大的希望,外面的动作还是不能停。”敏若叮嘱了一句。
瑞初微微颔首,轻声道:“女儿省得,额娘放心。”
不持续不停地加注,又怎能让这一局出现她想要的结果呢?
朝野内外,那些尸位素餐倚势欺民的畜生不如之辈,该紧一紧它们的皮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流连诗酒大意取自曹寅的百度百科。
第一百七十三章
整个春末夏初的两个月,江南之地风浪滚滚就没消停过,一波未平一波起,京中的康熙每日过得焦头乱额。
而随着一条条罪状被公诸于世,康熙气得恨不得将整个苏州的官员通通砍了脑袋,在乾清宫中转圈直骂他们“办事不力”,又因远在京师对南地局面难免有“鞭长莫及”之痛,纵有飞马往来文书,对舆情民心各事的处理也难免有所延迟而心中懑恼。
他多年养性修心,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他进步的同时他身边的一众人如后宫嫔妃、乾清宫宫人也都在进步,对他的情绪至少能揣摩出六七分,再结合时事,心中哪有不明白的?
一时后宫风平浪静,甚至连春夏之日美景如画的御花园都变得人烟罕见,东西六宫处处紧闭门户,恍惚之间,敏若还以为她的养老风格病毒终于在紫禁城广泛传播,带领大家一起走向躺平咸鱼的和平之路了。
阿娜日对此评价道:“谁还不想过两天消停日子呢?”
一语双关。
不只有喜欢消停日子的人喜欢安静在家,还有希望自己的日子能够消停的人开始自觉减少出行。
别再撞上康熙的炮口,被轰得零碎,不只自己,只怕连着家中和儿女都要受牵连。
敏若垂眼摆弄着手中的香料,见她眉眼轻松懒散的模样,阿娜日拄着下巴道:“不过如今最不受影响的就是你了,从前你也鲜少出门。……黛澜近日好些了吗?”
春夏交替,时节变换,正是最易犯肺疾的时候。
敏若点点头,“好些了,瞧着犯得比去年轻些。——压手,音太浮乱,静心!”
敏若头也不抬,坐在暖阁尽头操琴的舒窈乖乖地苦着脸按照敏若的吩咐动作。
一支曲子,她已经坐在这弹了半日了。
阿娜日瞧着便觉手腕疼,不由道:“也不要对孩子太苛刻。”
敏若闻言抬起头,扭头看了舒窈一眼:“我苛刻吗?……或者你去同你十一姐一起做文章吧。”
坐在另一边书房里,埋头在重重书本当中的雅南听到她的名字,抬头向这边看来。
舒窈顿时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觉弹琴的手瞬间又有劲了,她振声道:“娘娘不苛刻!娘娘最是温柔慈爱,与‘苛刻’二字怎可能有半分关系?!”
然后又奋发图强用力弹起琴来。
敏若听着她的琴声只觉闹耳朵,阿娜日也忍不住道:“何必强求啊……”
“天资如何,是她的事;能不能把她教出来,是我的事。”敏若徐徐吐了一口气,心平气和不急不缓,看起来甚至有点佛相。
阿娜日却从她这一脸“平和慈悲”中看出一股狠劲。
是如果这支曲子舒窈如果弹得再无进益,可能就要挨收拾的狠劲。
阿娜日咂咂嘴,表示:“我年轻时候被家里压着学汉话时若就能碰见你,没准咱们初见时我就已经满腹文墨出口能吟了。”
想想被太皇太后逼着跟她学习时,阿娜日表现出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辄躺炕上放挺的骨灰级学渣品质,敏若对阿娜日这句话存怀疑态度。
“说来……前朝出了那样大的事,甘棠和雪霏的婚事怎么办?”阿娜日道。
雪霏去岁从敏若这里结课,成功步入了她紫禁城生活的最后一个阶段:承欢额娘膝下,于宫中备嫁。
康熙今年也透露出了他看好的十额驸人选,“河西四将”孙思克之子,一等男孙承运。
其祖为前明降将,父于平三藩、征准噶尔两场大战中都立有功绩,地方任官员数载颇得民心,而其母系太宗女敖汉公主之女。
在一众前朝降臣中,孙家虽不算头一等,这些年熬死了三位藩王,见证了数家落寞,倒也算是底蕴、百姓间的声名都不错的人家。
降臣身份在前,后一点便显得尤其珍贵,也全靠孙承运之父在地方为官时的积攒 。
他父亲数年前便逝去了,孙承运承一等男,但并未在朝中居有要职,不过他本人听说颇通书画。
无论怎样,康熙的意思明确,雪霏的额娘袁贵人对这个女婿是满意也得满意、不满意也要满意。
雪霏本人对孙承运其人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看法,满汉联姻有瑞初的例子在先,她的婚事并不算独一份的特别,虽有些政治因素掺杂在其中,但意义也不算十分重大。
她颇为随意且光棍地表示:“管他是猫是狗是好是坏,嫁就嫁呗,成个婚我又不少块肉,还能捞个公主府。”
康熙给她画饼的时候说日后会授孙承运散秩大臣,她与孙承运大可以访名山大川、寻访名儒谈诗论文,雪霏当时看起来惊喜而感动,回来对敏若嘀咕道:“寻访名儒谈经论史……怕不是让我去做瓶壁花的。”
敏若笑着摸了把她的头,不过雪霏对能出京自由活动这一点显然颇为满意,美滋滋地盘算着婚后都要往哪边去,然后又在瑞初回宫时迫不及待地拉着瑞初到后头偏殿里嘀嘀咕咕。
敏若觉得,瑞初迟早要把她的姐妹们都变成兢兢业业小毛驴——不对,是奋斗路上的战友们。
不过阿娜日的担心敏若觉着大可不必。
康熙本来似乎是打算五月里正式给甘棠和雪霏册封、赐婚,如今出了这桩事……没准还能再提前点。
在如今的江南局势下,弄桩喜事转移注意平平民愤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尤其这种时候,雪霏婚事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标准的满汉联姻,必得着重宣扬一番,好歹体现一番清天子爱汉民之心。
江南丰天下足,又是文风盛行、文人聚集之地,江南之地对天下安稳至关重要,所以被他放在江南替他监视掌控江南民情官场的曹寅、李煦、孙文成三人都是康熙的心腹重臣。
如今心腹偷了家,哪怕李煦被捅出来的罪名并不足以让康熙对李煦彻底失望并郑重发落,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江南民心不稳局势动摇,只怕他亲手抄刀砍了李煦的心都有了。
不为李煦罔顾法纪、贪昧公银欺压百姓……只为一个“行事不足端谨”。
江南每送回一封密折奏报,康熙想砍李煦之心就更重一分。
如今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尽快平息民愤、安稳江南局势,处理李煦只是第一步,敏若觉着今年秋狝回来之后,康熙大约也闲不下来了。
江南之事对康熙而是最难只在“繁琐、平衡”四字,艰难的地方在于不能最快地把控局势、随时做出应对,但破局的方法康熙心中早已明晰。
处理李家、孙家——孙文成家中的热闹事可不比李煦家里少。
曹家康熙本是不打算松手的,但随着京中一本《斩贪鸣冤》也愈演愈烈,街头巷尾人皆传唱,而江南之地也逐渐翻出了曹家的热闹事,康熙便知道他不得不狠心做下决定了。
免官、抄家,论罪发落,或赐死或流放或落为平民,轰轰烈烈在江南煊赫一时的曹李两家加上一个孙家终究没能传承下百年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