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两年后,兰若的夫婿普昌亡故,兰若彼时膝下无子,青年守寡,府邸亦被朝廷收回。
法喀有心接她回府去住,兰若拒绝了,住到了自己的嫁妆庄子上去,这些年深居简出,少与外人走动。
敏若倒是时常叫人去探望、给她送东西,但兰若自那以后深居简出,不大爱出门走动,她们每年能见到的机会却实在有限。
这回听说兰若竟然出门帮海藿娜做事,实在是颇为惊奇,便忍不住关心一句。
海藿娜笑道:“她的状态倒是极好的,瞧着也比那几年有精气神多了。”
兰若康熙三十五年丧夫,她与法喀三十九年便启身南下离开京都,在外近十年的光阴,虽然时时以书信慰问、也来回传递东西,但却再未见过兰若一面。
如今甫见到兰若,惊觉她与记忆里悲痛万分欲绝的模样大不相同。许是在庄子里生活安静,兰若通身气度恬然宁静,竟隐隐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
但交谈两句,又发觉兰若这些年并非只溺于神佛、于丧夫悲痛中无法自拔。
她大约是读了不少书,又或许是在庄子上参透了许多人生道理,愈发可见通透豁达了。
秀若与阿克敦还在外地,阿克敦交接好手上的事务,年后就又要往黑龙江上任,今年这年她们是怎么都折腾不回来了,但云若在京中,她与兰若年岁相仿,从小最为亲厚,这些年也是她最关心兰若,二人嬉笑打闹悉如从前。
海藿娜瞧她如此模样,才终于放下了心,也乐于将一些事情交给兰若帮忙处理,她一直认为人就是要做事的,什么事都不做,每日沉溺在旧事里伤春悲秋,才会泻耗精神。
兰若能自己走出来,她与法喀都极为庆幸。
敏若听闻,也笑了,“如此便好。”
若说她与钮祜禄家几个女孩有多么深厚的姐妹情谊,那是谈不上的。
她本身就是极难靠近的一个人,心防极重,能走到她身边的阿娜日、书芳、黛澜,每一个都是相处了许多年的。她在果毅公府住的时间过于短暂,并不能培养出多深厚的姐妹情。
但哪怕仅是站在一个稍有交情的寻常人的角度,她也希望那几个姑娘能过得好。
云若婚后称得上是事事遂意,秀若的婚事、人生都是她自己争来的,如今虽然忙碌操劳,却从未后悔过。
唯有兰若,青年守寡,她提出过如果有合适的人选,由她做主帮兰若改嫁,宗室也不敢提出异议,但兰若与普昌感情深厚,也不愿走一程做人家媳妇的路径,她便没再提此事。
兰若自己能看开,不溺于悲痛中,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海藿娜絮絮道:“马上肃钰成了婚,过两年又是舒钰。等把他们兄弟两个都打发成婚了,我也算是功德圆满,再不要操心这些事情了。”
看得出操办婚事累人了。
海藿娜又叹道:“京里哪哪都好,故交亲友皆在,又是故乡,住着也熟悉。可总是想念斐钰和肃钰。尤其如今斐钰有孕,我也只能多安排人过去,总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这个时代,女人生孩子的风险实在太高,不说海藿娜这个亲娘,敏若其实也放心不下斐钰。
敏若只能安慰海藿娜,“好歹有肃钰在,他们姐弟两个还能相互扶持。回头我看一看,能不能送一个擅产育的大夫去粤地,女医最好,行事也方便,近处照顾斐钰到生产,咱们也都能放心些。”
海藿娜忙道:“那就多劳姐姐操心了。”
敏若拍拍她的手,“本来也常安排各地义诊,这回也不过是掺了一点我的私心进去罢了,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不是她的姑姑不成?有什么可称‘劳’的。”
但听海藿娜说兰若与瑞初颇熟悉,敏若还是上了心。
那些年里她倒是常叫安儿和瑞初去探望兰若,他们熟悉也是应当的。
但或许是这几年瑞初拉劳动力拉得太狠,活像个四处领养能干活的牛马骡子小毛驴的黑心农场主,只要有能耐、心性好,无论是有哪方面的才能她都不挑。
这会乍听闻兰若与瑞初走得近,敏若心里莫名有种复杂的感觉。
瑞初不会要把兰若也拉去干活吧?
……倒也不算坏事。
你情我愿嘛。
敏若摸摸下巴,一时不知若她的猜测是真,是该为瑞初又拉到干活的人而高兴,还是高兴兰若到底也上了瑞初的船。
她这边猜测纯做消遣,年底,康熙又御旨晋王贵人为嫔位,赐号“淳”。
而同时,因为永和宫乌雅氏之过而在十月的皇子晋封中失去姓名的四阿哥,又被康熙以“忠孝”晋为雍亲王。
倒算是前朝后宫双管齐下的喜事,与新任雍亲王相比,同时康熙晋封雍亲王似乎也释放了一个信号,八阿哥一系立刻开始为至今还在府内闭门读书的十四阿哥走动。
康熙本来是有宽恕小儿子的意思,但八阿哥一系为他走动,这一点就让康熙的心情不大美妙了。
于是本来年前就要解的禁没了声音,大约是要拖到年后去了 。
在禁足中过了一个年,虽没什么深重意义,但脸丢的比较大。
敏若深藏功与名。
如今的时机太巧,四阿哥封亲王、蓁蓁那边康熙又用得到霍腾,再过两日楚楚也要抵京——被永和宫和乌雅家的变动惊动,递折子,以新年朝见为由请求回京,康熙也允准了,如今车队已临近京师。
如此大利情形下,十四阿哥若再解禁,乌雅殊兰自然不可能消停,再折腾一场,书芳还招架得住,敏若却是最厌烦那些麻烦的。
不如干脆就从源头上掐掉乌雅殊兰的念想。
对她来说,四阿哥的亲王只是个添头,蓁蓁和楚楚也起不到大用,她真正指望的还是十四阿哥,十四阿哥那边不动,她就看不见希望,没法挣扎。
既然如此,就让十四阿哥在府里再消消停停过个年吧。
等年后,霍腾走马上任,楚楚也离京了,四阿哥走低调路线,初初晋位的热闹劲也过去了,哪怕十四阿哥出来了,对局面也造不成什么影响。
于是十四阿哥就倒霉催的,在府里清清冷冷过了个新年,连是被谁坑的都不知道,还得写信去安慰他那为他运作了一场却没结果的八哥。
只能说有些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楚楚抵京时已快到年关了,许是一路车马劳苦,又为额娘的事牵肠挂肚,她消瘦了许多。
蓁蓁去迎她,一见面便提起心,忙扯住她的手道:“快,快上车。咱们去我府里,接风的宴席和院落都备好了。”
楚楚的额驸跟在她身后,人高马大的,但许是嫁到科尔沁部的容慈给他们这些博尔济吉特子弟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小,他在蓁蓁这位同样是传闻中行事雷厉风行的天家公主大姨子面前甚至有些不敢抬头,只称得上“腼腆”地跟在楚楚身后。
等霍腾过去跟他寒暄打招呼,离开了姐妹两个交流的范围圈,他才稍微放松一点,操着一口满语和霍腾客套。
瑞初看一眼,知道蒙古下一代,敢求娶公主的,除了姐姐们的心腹部下,怕是也没两家了。
也好,有她们这一辈人足够了。
满蒙联谊,结束在这一代就很好。
楚楚匆忙回京是因为听到消息后怎么也难以安心,容慈便干脆给她支招,让她亲自回来看看。
只有亲身了解过事情的始末,才能让楚楚彻底断绝插手的想法。比楚楚请求回京的折子更快送到京中的是容慈的书信,敏若看罢,与兰杜轻轻感慨一句:“论洞察人心,再过些年,没准我都赶不上容慈的本事了。”
历来这世间行事,“周全”二字最难得,而能做到事事周全的,更都不是一般人。
如今容慈一手捏着科尔沁军政,一手将妹妹护在身后,既护着楚楚,又帮扶恬雅、给绣莹撑腰,一面远观京中局势洞若观火,一面与瑞初相隔千里只靠书信交流就能完美打配合,处处周全,堪称四面战士。
兰杜笑道:“奴才可看出您骄傲得意着呢。”
“容慈做得如此好,我为何不得意?”敏若难掩得意地道。
兰杜抿唇轻笑,轻轻给她添茶,一面轻声问:“咱们需要做些什么吗?”
“有蓁蓁的,还有瑞初压阵,什么都不必做了。”敏若道:“静观其变吧。过年了,大家都别忙着这些烦人的事,安安心心过个好年吧。”
这深宫几十年匆匆而过,一转眼的功夫,身边的人都老了,幸而做事的人还是那些,虽然后辈稳健涌上,但兰齐、辛盼、兰英等人都还健康能干,此也是一幸。
这难得的团圆年过得很是热闹,年后,瑞初也没急着离去。
今年正逢太后七旬大寿,她作为孙女理应贺寿尽孝,因而将回南的行程一再推迟。
太后的七旬大寿办得热闹极了,康熙亲做玛克式舞为太后贺寿。这对母子虽无血缘关系,但太皇太后崩逝后的几十年里,他们几乎就是宫中最亲近的人,太后是康熙唯一可以亲近信赖的长辈,康熙也是太后唯一的依靠。
因而太皇太后崩逝后,母子俩的关系反而更亲近,又因太后不愿理那些繁冗俗事,康熙对她更为孝敬放心,她的日子就十分舒适顺心了。
在这个年代,她似乎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命之人。
虽然前半生种种不顺,却也一世衣食无忧,又得安享晚年。
阿娜日与蓁蓁合作绘了一副骏马图,草原、蓝天,远方吃草的牛羊和天边的白云,穿着骑装的少女手执马鞭骑在马上,虽未细致地描绘眉眼,但那种飞扬的神采几乎要脱纸而出,大红的骑装鲜艳得像火一样,纸上绘出的不过是死物,却又仿佛处处盈满了生机。
太后本是笑盈盈的,见了那幅画,却怔了半晌,还是笑着,眼中却逐渐泛起水光。
“好、很好。我……我很喜欢,你们有心了……”太后眼睛与嘴唇都弯弯的,眼中的水光却仿佛比烛火还亮。
敏若稍微侧过头去,不忍再看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太后虽上了年岁,这两年身子倒还算硬朗。寿宴那日热闹了一日,又兼喜悲交加,阿娜日生怕她身子有不好,提心吊胆地守了数日,然太后竟还康健,只是连日望着那幅画出神,倒是她自个,生生被熬瘦了一圈。
畅春园里日子清静,正月里出了节庆也没什么事干,敏若每日在院子里抱猫读书,因有两盆早春的茶花陆续开花了,芬芳吐露翠翼玉颜,院中一棵老梅也开得正好,给小院添上许多春景,她闲来无事,也在窗边绘两笔工笔。
瑞初已经准备启程回南,这段日子在京中忙碌,未能来畅春园陪她居住,书芳在宫中主持事务——正常皇子的婚事的流程,是先选出几位福晋的候选人,然后再观察二三年,择其优者选之,再赐婚、行婚仪,如此一套流程走下来,怎么也得个三四年。
但康熙的儿子中不走寻常路的也有之,譬如四阿哥和应婉,就是当年布尔和直接出手内定了应婉作为四福晋,二人成婚格外早,也有布尔和的缘故在其中。
康熙放弃原本看中的、能够帮助胤礼在军中立足的瓜尔佳氏选择了成舟,并直接赐婚,他就已经在里面投入了成本,也看得出他对成舟提出的治水疏略的期待——没有个人拒绝得了自己眼前的大饼,区别只在于康熙目前对这张喷香的饼还持观望状态而已。
但观望状态,不代表康熙会畏手畏脚不动。
一边是投入了成本,康熙自然希望早日回本;一边是持着期待,康熙也希望能早日看到成效。
治水毕竟不是一日之功,派了胤礼和成舟出去,还要给他们学习、了解的时间,真到斟酌完善出可行计划,都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了。
康熙表示他捞出来的“沧海遗珠”就是他捞出来的,天下河道大治水陆安稳的功绩回头若是落在他儿子身上,虽说都是一家父子吧,但总有些不甘心呢。
他,爱新觉罗·玄烨,就要做古往今来对河道事务了解最精深的皇帝,河务之患,就要在他手中终结!
所以小年轻还是麻利地成婚吧,成婚后赶快收拾东西滚去实地学习,从此个勤勤恳恳开始为大清效力。
靳家紧锣密鼓地筹办成舟的妆奁,书芳这边也不得闲,如今还在宫中与内务府商议事项条款。
这段日子阿娜日守着太后,瑞初又不在,黛澜便日日过来,虽不是时时都有话说,但两人围炉坐着,读书作画,赏花品茶,也是惬意。
这日正在窗边画画,忽见阿娜日急匆匆走进来,进来便喊:“今儿做的什么点心 ?快端两碟来!”
二人定睛一看——好家伙,这六七日不见,怎么好像下巴都尖了呢?
兰杜忖了忖,道:“有银丝卷和红豆松瓤酥,今早包的小馄饨,叫乌希哈给您煮一碗?”
阿娜日连连点头,并用力拍拍兰杜的肩,一副给予兰杜重任的模样。
敏若笑眼斜来,打趣道:“怎么着?你那闹饥荒了?六七日不见,乍一见面好吓人的阵势。”
“熬了六日没敢睡个好觉,昨晚回去酉时落灯,膳房备的不喜欢,干脆来你这吃了。”阿娜日揉揉憔悴的脸,过来在榻上坐了,捧着热腾腾的牛乳茶喝了半盏,叹一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敏若吩咐:“再被一碗红豆沙藕粉圆子吧。”然后问:“可安心了?”
阿娜日稍微松了口气,“安心了……我觉着太后的身子没准比我都好。”
她是说笑一句,其实谁都知道,人上了年纪,身子就是一座纸山,外面瞧着好,却经不住风雨。指不定那日一阵风吹来,纸就要碎了。
所以这两年她守着太后,事无巨细都格外用心。太后不仅是她在宫中的庇佑者,更是她唯一能够朝夕相对的血脉之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