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安儿回家将这事与洁芳一说,洁芳听了,却默了半晌。
安儿被那口茶面子呛得还没回神,脑袋也稀里糊涂的,见状忙道:“怎么了?……你若是不想带,我再和额娘说就是了,额娘不会难为你——”
没等他说完,洁芳将手轻轻搭在了安儿手上,动作很轻,却止住了他的言语。
洁芳低声道:“我只是想,芽芽比我幸运些。我幼时,祖母虽疼我,却也对我要求极严格,要我行为方正、克己复礼,凡是不可有偏好、不可‘专溺’于一事务。我小时候活得好似都是那些条条状状,每餐进多少米、饮几盏茶都是有定量的,学琴学画、学棋练字,样样都会、样样皆精,又没有一样是喜欢的。”
安儿握紧了她的手,二人靠得很近,好似希望洁芳能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洁芳闭了闭眼,低低道:“我知道祖母疼我,我们两个在苏州,她是唯一将我时时刻刻挂在心上的长辈,我幼时体弱,常常发热,烧到半夜一睁眼,祖母必守在我身侧。”
回忆着幼年事,洁芳抿抿唇,低声道:“可有时候,我只是希望她能搂着我,如平常人家祖母一般,搂着孙女说几句亲密话……”
也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没有规矩顾虑的偏爱而已。哪个孩子小时候,不向往那样的偏爱呢?
她已过了向往那份爱的年纪,提起来时才不会觉得心酸,只是低声道:“嫁给你、遇到额娘,就是我此生最好的运气了,也是芽芽的运气。”
安儿轻声道:“额娘多喜欢你啊,你遇到她,无需用运气,哪怕你们不是婆媳,额娘也会喜欢你的。她最疼小姑娘了,尤其喜欢聪明通透的女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见到你,你都必定是她的‘心头肉’。”
洁芳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发酸,安儿没看到,他搂着洁芳,道:“祖母是要求严格一些,但我听得出来,她很疼你、很爱护你。”
洁芳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低声道:“其实我幼时,也怀疑过祖母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后来大了,我才明白,她只是怕……”
安儿茫然:“怕什么?”
洁芳轻轻抿了抿唇。
她的祖母在思想上颇为“进步”,令她读书、习字,不只拘于儒家经典,百家典籍但凡有的她都读过,甚至许多先朝当代的禁书,她都曾从祖母的书架上取下悄悄阅读,祖母默认她的动作,甚至偶尔刻意在书旁留下批注为她答疑解惑。
她的祖母,写得一手很有风骨的楷书,行笔间稍带飘逸,细微处可见锋芒。
但偏偏正是这位祖母,将一重重严苛繁琐的规矩留在了偌大的宅邸当中,将她的一言一行都拘在一个固定的格式里,也将与孙女的关系留在生疏之上,客气恭敬有余,亲密亲昵不足。
这样的矛盾之处,便是洁芳少年时心中最大的疑惑了。
直到祖母去世前的最后一晚,她看着祖母饮尽一壶陈酿三白,将酒碗向地上重重摔去,然后在一地碎瓷的拥簇中环视四周,对着高墙重围冷笑,她心里才隐隐约约觉得,或许她见到的祖母,从来不是真正的祖母。
洁芳手指紧紧抓着安儿的衣裳,深吸了口气,道:“后来我才渐渐想明白,她曾争过一回,输了。我出生了,她既想送我去争一把,又想让我安稳度过一生,所以她给我读了她曾经授业恩师的书,又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落在了我身上。她不与我亲近,是、是怕我也与她一般,痛苦矛盾、挣扎一生。”
安儿紧紧搂住她,用手心用力地一下下抚着她的背,洁芳紧紧抿着唇,眼中一直用力忍着的泪水到底没忍住,从眼眶里偷偷溜出两滴来,又被她迅速抹去。
洁芳调整好呼吸和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但其实她说话时已用力得让安儿心尖直颤。
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无论瑞初她们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我要为我、为我们的女儿、为……我祖母,争一把。”
安儿唯有点头,他答道:“你放心,洁芳。我这辈子,唯有你、额娘、瑞初和芽芽,是我能把命掏出来给你们的女人了,你们要做什么,我都唯有支持。”
他握紧洁芳的手,“路要慢慢走,咱们一个一个脚印踩出来,不要急,给咱们芽芽铺出一条平顺坦途。”
洁芳方才稍微安心地合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又似泄了力似的,坐在那,久久没再言语。
从初见开始,在安儿心里,洁芳就一直是清冷坚韧如石如竹的形象,他鲜少见到洁芳那样脆弱又紧绷的状态,不自觉揪起心,坐在一边小心地陪伴她,一时屋里安静得,似乎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他们将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作为彼此的倚靠,相互陪伴、温暖着,走过漫漫余生。
年后,一家四口准备启程,敏若倒是没有多少空落落的感觉——她经历过的离别太多了,若次次都要为之伤神,那还谈什么活过康熙?
孩子们走了,敏若奋笔疾书练了几天字,又连着画了几日画,情绪逐渐缓解过来。春日收到静彤的来信,还有她命人送来的一车队礼物,弘恪的生日在春日,每年这时,都会有马拉着重重的马车,浩浩荡荡从草原而来。
锦妃难得的喜上眉梢,看着身量高挑,已有一点大人模样的孙儿,喃喃念道:“就是大人了,就是大人了……”
敏若心里一算,可不是?
按时下的年纪算,弘恪今年也有十四了。
卓琅也十四了。
因为还不算很大,康熙不放心弘恪,尚未安排他学习历练,但静彤的信中,却说卓琅从去岁秋日开始入营历练,主持了军中度冬事宜,历练半年,如今已经大概能够独当一面了。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在她身为帝王的外祖父还没发觉之时。
敏若唯有祝愿卓琅顺遂平安,静彤得偿所愿。
当年冬,准噶尔局势生变。
第二百零二章
朝中本来因为康熙与太子重新日渐紧张的父子关系而一片腥风血雨,准噶尔部的最新消息传回,顿时什么搞皇子夺嫡、朝堂内部斗争的心思都没有了。
罗刹国坐不住了。
开始几乎半明面地支持小策凌敦多布,小策凌敦多布发动兵变,直指静彤,有明面上几百“游匪”襄助其兵变,其实是连脸都没遮一下、明晃晃的罗刹国人。
更别提小策凌敦多布部下所配备的先进火器,绝不是他自己拿得出来的。
小策凌敦多布为这一场兵变准备了半年有余,计划堪称周详,攻势极为凶猛,意图半日之内直取静彤王帐。
以静彤对准噶尔部掌控之严密,她不可能不知道小策凌敦多布的行动,也确实早有准备,但罗刹国毫不掩饰地帮助小策凌敦多布的行为,还是令她沉下了心。
帮助小策凌敦多布攻击她、夺取完整政权,意图是占据准噶尔,并向她背后的大清示威。
她可以为了达成理想和瑞初打配合,与康熙做拉锯战,并“不孝不悌”地期待日月改换、山河大变的那一天,但那不代表她会容许他国觊觎甚至妄图夺取大清土地、伤害大清子民。
她铁腕按下了小策凌敦多布的兵变,然后飞书朝廷,罗刹国来势汹汹,绝不会因为小策凌敦多布动作受挫就停止计划 。
在处理这场兵变的过程中,卓琅首次上了战场,她年轻,哪怕再注重锻炼,体力难免不如青壮,但无论弓箭还是火器,她都十分擅长使用,准头极好,再加上勤练身法马术,静彤放心地将她放出营帐,卓琅也确实没叫静彤失望。
她凭自己的本事杀出了威望、凭手腕拿住了人心,准噶尔部的勇士们心甘情愿低头臣服,不知几时,准噶尔部内慢慢传出了“小汗”的称呼。
这称呼并不算十分附和旧俗,但很快在境内传开,加上那些 “游匪”不甘退败眼睁睁看着功绩溜走,仗着准噶部本身火器配备并不先机,竟还在负隅顽抗试图拥护小策凌敦多布的儿子继续与静彤争权,并且持续投入成本。
静彤这一次很大胆地授予卓琅极大的权利,“剿匪”、打击小策凌敦多布剩叛部、处理战后事宜、慰问伤员、主持祭祀等许多事情,都或由卓琅主导、或让卓琅参与。
这就助长了卓琅在准噶尔部名声的推进,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在准噶尔部的威望远胜过当年的小策凌敦多布,但此刻康熙已经无暇关心那些。
上一次与罗刹国对峙时,他脚踢鳌拜拳打三藩,哪怕准噶尔部作乱也毫未迟疑,先狠狠镇住了罗刹国,然后一步未退地谈判。
彼时,他朝堂得意,又正是年富力壮之年,而如今,朝堂内诸子争斗不休、臣子各自站队,他眼睛看着朝中的乱象,头疼耗神于平衡之道,已不复当年的血气方刚。
但在强敌之前,不可露怯,也决不能退让。
康熙连日急召臣子议事,从正儿八经的南书房,到最后他身子实在撑不住挪到乾清宫寝殿,太子难得的消停,随时在御前服侍听政,竟是稀奇的和平共处。
前朝事忙,后宫便再次沉寂起来。
敏若借了个“忧郁伤神,调理身子”的由头去了庄子上居住安养,但宫中的动静她还是会听到一些。法喀被康熙派往京畿大营练兵,其实是为了选拔精锐,做备战准备。
左右家中无事,海藿娜干脆来敏若隔壁住下,每日还能与敏若作伴。她对朝中事说不上了如指掌,也比一般人留心而有见解,这场仗若打起来,法喀必然不能置身事外,因而说起这些事来,海藿娜忧心忡忡。
她低声道:“法喀也是四十多的人了,虽说身体还好吧,可谁放心他往战场上去呢?……但若真动起兵戈,我也知道,他是必定要去的。”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道:“其实未必打得起来,若罗刹国有心直接开战,就不是借小策凌敦多布在准噶尔部施为,意图吞下准噶尔部再针对大清了。”
海藿娜聊感安慰,轻轻点点头,倒是听进去了的样子。
但如今大清也有一点劣势——皇帝年迈、储位“行为失常”、而众皇子间争斗不休。
若不是看准了这一点劣势,罗刹国大约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动作,幸而静彤手腕刚硬,在准噶尔部布置周密,他们的第一步动作就未能得逞。
如敏若所猜测的一样,这一仗最终也没有打起来,准噶尔部内倒是纷争不断,都被静彤一一铁腕镇压下了,在准噶尔部损失太多,大清方面又态度强硬,罗刹国干脆收手,结束了这一次试探。
但卓琅在准噶尔部的声望,已经不是一直养在京中的弘恪可及的了。
她长在准噶尔部,在她足够优秀的前提下,这一点就是她比之弘恪的绝对优势。
大清天子亲自抚养长大的弘恪当然足够尊贵,但当卓琅有了足够的能力与成就,打破他们对女性的偏见与轻视之后,卓琅的种种优势立刻能够压倒性胜过弘恪。
这一点在静彤的预料之中,但为了这一日,她却实打实地算了十几年,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额娘,都被她圈入局中。
直到今日,锦妃还毫不怀疑地认为弘恪只是像他的阿玛更多,眉眼还是很像额娘静彤的。
在深宫中度过的后半生里,弘恪几乎就是锦妃全部的念想了。
她到底年迈,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心心念念都是想要再见女儿一面,弘恪是她身边唯一的寄托 。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敏若还是静彤,所有的知情人都不敢戳破这件事。
一来,怕坏了多年的安排布置;二来,也怕打击到锦妃。
身在千里之外,对锦妃的病,静彤无能为力,只能接连送回礼物书信关心。弘恪的性格或许有几分像他的亲生母亲,偶尔流露出的几分软弱不争让康熙痛心疾首,但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对从小抚养他长大的锦妃恪尽孝道,榻前侍疾处处上心。
恰逢静彤书信传回,也恳切地拜托弘恪代她尽孝,康熙左右权衡之下,暂时熄了让弘恪回准噶尔部的心——如今准噶尔部虽然大概安稳下来,但小策凌敦多布之子流亡在外尚未被俘,局势并不算十分安稳,静彤与卓琅都屡屡遇刺,卓琅受“重伤”一回,性命垂危。
除了小策凌敦多布遗部之外,线索似乎还隐隐指向一些策凌的旧部。
康熙不能赌策凌的旧部会在无差别攻击策凌妻女的同时还对策凌的儿子手下留情,他们忠于策凌,却不会对“篡权”的静彤母子三人怀有半分好感。
这里面,有他们对策凌之死的怀疑,与对大清的不满,或许还有一些想要弄死策凌血脉然后自己当家做主的野心。
他知道如今是放弘恪回去积攒威望的最好时机,但康熙费尽心血培养出一个全心全意向着他与大清的弘恪,不能用弘恪的命去赌。
何况弘恪也确实还小。
康熙盘算着,等再过两三年,他会在他的孙女辈中为弘恪挑选一个合适的妻子,她会被封为郡主,然后代表着大清对弘恪的扶持与看重回到准噶尔部,成为准噶尔部的下一位可敦。
届时无论准噶尔部的局面稳不稳定,都必须稳定下来了。
他盯着舆图看了半宿,最终提起朱笔在外藩蒙古之外又画了一个圈。
诸事稳定下来已是深秋,安儿来信说十月动身,冬月中旬能够抵达京师。
敏若先不说,应婉头一个喜出望外——今年安儿走的时候,她和四阿哥商量着,把弘晖也塞到了他们一行人中。
四阿哥是想让弘晖有机会体察体察外面的人情风貌,安儿他自然信得过,跟着安儿出去,是长见识的好机会,能亲眼看着新稻在江南试种推广的过程,弘晖定然也会得到不小的长进。
而应婉心里则抱着比四阿哥更多的一份期盼,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莫名觉着,出去走这一遭,对弘晖来说,绝对比完全在京中做十几年的王府长子长大更有好处。
蓁蓁在里头敲了不少边鼓,耳旁风吹得不留余力,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但无论怎样,对孩子而言,走这一遭确实是好的。
从江南回来的弘晖好似又洗去了一些稚气,低眉浅笑时不再只有温柔和气,更多了几分沉稳风度,温润如玉又不失稳重得体。
应婉见了十分欣喜,拉着儿子的手舍不得放开。与她相比,四阿哥表达情感的方式便要含蓄许多,今日难得喜上眉梢,也只是伸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试探地捏了捏,满意地点头,“不错,硬朗不少。待我考校功课,看你这一行可有长进。”
弘晖笑答道:“跟随七姑姑见了不少大儒,听讲经史也觉十分精彩,只是我学识浅薄,未能从中领悟多少。”
四阿哥难得温和地做了回慈父,宽慰儿子道:“你能有如此见识,已是大缘法,年岁毕竟浅薄,感悟有限是正常的。既将听到的东西记住了,日后只要继续勤于学习,逐渐便会有更深的理解。”
弘晖连忙行礼称“是”,安儿无奈道:“四哥!这刚一见面你就急着训儿子,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这,你都当看不到!”
四阿哥看他一眼,眼中露出一点笑,也拍拍他的肩,道:“十三在我府上等着,备了好酒菜给你接风洗尘。”
一旁九阿哥搂住安儿笑嘻嘻道:“这会瞧出谁是与你最亲的哥哥了吧?我可是一来了就看着你、和你说话。”
四阿哥淡淡看他一眼,安儿扬扬眉,道:“九哥,你若这么说,明年我可真把弘晸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