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小宫女忍笑去了,不多时提回一个食盒,笑盈盈道:“乌希哈姑姑早备好了,枣团和酥饼一样一碟,都在盒子里呢。”
芽芽松了口气,亲手接过捧给安儿,“如此,阿玛可以满意了?”
安儿用手捋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洁芳、敏若和瑞初一致嫌丑,没让他留,满意地笑道:“我儿孝顺啊!”
敏若别过头去,简直没眼看,并不是很想承认这是她亲生的。
第二百零六章
安儿在宫门落锁前被敏若打发走了,近日天气寒冷,睡前,敏若煮了一壶普洱茶喝。
京中的冬夜寒冷漫长,睡前用一盅热热的甜汤有助于睡眠,但敏若今晚不打算喝汤了。
她茶瘾不大,与其说是嗜好饮茶,不如说是有这习惯与偏好。
习惯是第一世跟随家人喝茶养成的,属于对温暖往事的怀念;偏好则属于报复性消费,上辈子接触的茶叶太多了,习惯了过手的每一把都战战兢兢,等到茶叶不会和自己的人头挂钩了,静坐品茶,似乎也成为了安全的象征。
安全感,谁不眷恋呢?
敏若深知人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狠,否则绝对会出问题,所以她很熟练地在进行自我管理时将放纵技能点拉满。
人呐,还是要活得快乐的。
安儿新送进来的茶饼她瞧着眼馋得很,干脆就给撬开了。
二十年陈的普洱她手里有不少,甚至年份更久的也不是没有,但安儿说这一饼是从老制茶人那弄来的珍品,安儿走后兰杜试图把那盒茶取走收起来,被敏若用灼灼目光生生又是给盯放下了。
兰杜到底还是没拗过敏若,看敏若拿着工具敲敲打打,最终使巧劲撬下一小块茶扔到壶里,兰杜无奈一笑,还是轻声问:“可要些茶点?”
又道:“若用了点心,就晚些歇息吧。”
她在心里给敏若找好了理由,难得放纵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敏若年轻时,三更半夜爬起来吃夜宵的事都没少干,还是这些年才逐渐将种种“恶习”都掐灭了。
“安分”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值得偶尔放纵一次吗?
兰杜在心里将理由给敏若列得完完全全,自己就说服了自己。
好在敏若还算有点数——为了多活几年,有去康熙坟前讲故事气死……哦不,气碎康熙棺材板的本钱,她近年已经逐步开始控糖、控制饮食,并一直持续锻炼。
反正身板绝对比康熙健康,所以康熙说她老了,她真是半点都不服。
为自己小命着想,敏若没叫乌希哈再做高糖高油的茶点,只坐定在炕上。炕沿边上铁架上架着一只竹茶炉,竹为皮,炉内以铜为里,炭火燃起架上壶,茶香很快随着雾气氤氲流出,敏若轻轻一嗅,眉目舒展开,笑对芽芽道:“你阿玛这回没上当。”
芽芽本来眉眼弯弯看着兰杜,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眼中盈着细碎的星光,甜的像蜜糖,又带着天真与惊奇,干净得仿佛一汪清泉。
但对上这样的目光,兰杜竟然莫名有一种被打趣了的感觉,好在这种目光干净到令人无法生出反感,她只能无奈回以一笑。
等敏若开口,芽芽便又回过头去,乖巧安静地倾听。
听敏若说安儿眼光不错,芽芽又笑了,道:“这句话我得记下来,回头说与阿玛听,阿玛知道了不知要有多高兴。”
敏若便懒洋洋地笑了起来,寒冷的冬夜,殿外北风呼啸,殿里,祖孙俩坐在温暖的火炕上分茶,芽芽仰脸望着敏若,目光澄澈,带有完全的信任与仰慕,但干净中又带着灵动,让敏若很容易联想到年轻时的踏雪。
踏雪如今就不成了,一只老猫,偶尔矜持地赏敏若一个正眼,敏若总感觉它眼睛里好像都带着居高临下和鄙视。
——可见猫这东西,很容易养着养着,就养到自己头顶上去。
想踏雪踏雪到,敏若眼神刚刚往旁边一飘,就见踏雪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爪子在铺着厚厚炕褥软垫的炕上轻点,稍微凹陷进去一抹黑尖尖,半点声音都没有。
见敏若注意到它,它就伏下来,趴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敏若,直到敏若无奈地伸出手将它抱进怀里,喉咙里才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敏若轻笑一声,顺手拍拍它的背,踏雪安逸地趴在敏若怀里,尾巴轻轻甩了一下,自在极了。
芽芽眼光温柔地看了一会,忽然小声道:“我以后也想养一只猫!”
敏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咱们家可就不止一只小猫崽了。”
芽芽一时茫然,却见敏若笑吟吟地望着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敏若话里的意思,有些赧然地一笑。
敏若摸摸她的头,温声道:“玛嬷说你可爱呢。你们南来北往地走,养只猫不方便。等过几年,你若是择定地方安定下来了,玛嬷就送你一只小猫,好不好?”
芽芽轻轻点头。
想了想,又轻轻唤敏若:“玛嬷。”
“怎么了?”敏若问她。
芽芽声音很低,好似防备被外人听到似的,小声道:“十二姑姑说您这有两本书很有意思,我可以借去看几日吗?等下次入宫请安,我便给您带回来。”
舒窈说有意思的书……
敏若扬了扬眉,芽芽跟随她的表情提起心,巴巴地看着她,做出哀求的样子。
敏若便笑了,道:“也罢,在书房箱子里,你自己找不到,等会玛嬷带你去取。看可以,不要显露于人前,虽不是什么十分紧要的东西,但叫人知道玛嬷这有到底不好。”
芽芽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敏若瞧了实在心痒,忍不住又伸手揉了一把。
芽芽抬起头看她,眼神干净、清澈,敏若低声道:“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尽管大胆地去试。天塌下来,我们都能给你撑着。”
所以,孩子,尽管去飞吧,不要让高高的院墙和这座皇城束缚住你,这里注定不是你的归宿,院墙里的四方天,也不应是你的归宿。
芽芽便用力点头,并笑得很乖巧。
第二日一早,黛澜来了,她带了一串打磨雕琢精细的木头珠子给芽芽,泛着红色光泽的珠子颜色微有些深,但对着日头看很亮堂,坠着一个白玉莲花坠,一串淡青色流苏。
敏若有些惊讶——黛澜在与人交往中绝对不属于主动的一方,忽然送给芽芽礼物就很令人惊奇了。
注意到她的目光,黛澜道:“答应她的。”
芽芽双手将那串珠子接过,极爱心地捧在手上,先向黛澜道了谢,听到这话,才对敏若道:“是我求佟佳娘娘的。”
敏若看了看那串珠子,道:“她的手艺好,但轻易不给人做的,我们芽芽有面子啊。”
黛澜啜了一口茶,闻言,眼中似乎稍微透出一点笑,芽芽也抿嘴儿轻笑着,笑得又干净又甜。
敏若看了她两眼,忍不住又笑了,这一回黛澜有些摸不着头脑,等芽芽将手串小心地做压襟系到领口上,然后接过宫女捧来的食盒郑重辞别告退后,她方问:“怎么了?”
问的虽然没头没尾的,但敏若听懂了。
她用小银匙子挑起一点银耳羹送入口中,品着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她笑吟吟道:“我啊,看咱们有个芝麻馅的小甜汤圆。”
黛澜没怎么听明白,但她也习惯了和敏若异频交流,并不为之着急,眨眼想了一会,没想出来,就不纠结了,也垂头去吃银耳羹,一勺一勺,吃得很安静,但速度不慢。
她习惯如此,一开始是因为要填饱肚子,后来是想要尽量压缩出时间照顾阿娘,哪怕入宫后生活逐渐趋于平稳安逸,这个习惯也从未改变过。
敏若的进餐速度和她决然不同——她一直觉得敏若嘴里一口东西好像要嚼上半刻钟才能咽下。
但她也并不着急,用过漱口茶,她就安安静静地在敏若对面坐着,也不催促,两手随意搭着,目光似是十分悠远,好像在出神,又或许是注意着眼前的人,总归十分安静,等敏若终于撂下汤匙,她才道:“芽芽其实很聪明通透。”
合着是品出敏若方才那句话的滋味了。
敏若忍不住笑了一声,黛澜目光平淡地看向她,敏若却能从中看出一点疑惑。
她摇头道:“我是在想,按你这些年,愈发波澜不惊、清静无争的性子,倘或与人吵嘴,不知人家说几句,你才能说一句。”
黛澜蹙起眉,敏若看出她不大赞同这句话,忍不住又笑了。
黛澜便有些无奈,定定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二十几载光阴倏地流逝,敏若的气质与那年初见时相比并没什么变化,便是面容,也只是看起来稍微成熟了一些,看起来性格稍微内敛,给人的第一感觉愈发神秘、不好贴近,笑起来时依旧平和可亲,这一点也并未改变。
还是敏若被看得揉脸,道:“难道我今儿变丑了?”
黛澜摇了摇头,然后认真对敏若道:“芽芽很想你,处处想你,比瑞初还要像。”
不想她如此郑重,要说的竟然是这个,敏若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道:“我的孙女,不像我还能像谁啊?”
黛澜没有言语。
她想说的是,不只面容像,心性也像。从芽芽身上,她似乎隐约能够看到敏若少年时的目光。
没有这几十年不变的高深莫测与不好接近,心里是暖的,一看就知是被人精细呵护着长大,心里永远留着蜜的。
言谈交往间不会显出多少聪明,但心中通透清明,不显山不露水,已将内外亲疏分得清楚。
望着平和恬静似乎和煦可亲,实际却永远令人摸不透的好友,黛澜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遗憾——遗憾未能与她生同年,相识年少时,没能见过她真正洒脱明媚、恣意年少的模样。
黛澜目光一如既往的清透,安静而平和,因为她的平静,黑漆漆的瞳仁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
但这对敏若来说还不够,真正让她能够短暂放下警惕心的,是眼前这个人就好像一张完全对她敞开的白纸——黛澜自愿对她敞开一切,她十分了解黛澜,这份了解才能让她的危机感短暂停工下线。
所以敏若被她盯着看一时,不会有什么不自在,但限度也有限,忍了一会,黛澜还不移开目光,敏若就有些受不住了,讨好地笑道:“小祖宗,您这又是怎么了?”
黛澜收回目光,抬手为二人添水,又重复了一遍:“芽芽比瑞初还要像你。”
“像我?像我有什么好的。”敏若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没有追问,用了漱口茶,然后摩挲着添好温水的瓷钟,半带笑意似乎随意地道:“像她阿玛吧,像她阿玛有福。”
黛澜留心着她的情绪,听到这句话思考一会,忽然说:“傻人有傻福?”
虽然明知黛澜是在逗她,敏若还是忍不住笑出声了,再看黛澜那面无表情的无辜模样,不由拍案叫绝,道:“安儿若知道这句话,定然是要为最后一个慈爱长辈都堕落了而一大哭。”
黛澜默了半晌,说:“那我唯有再送芽芽一条开过光的手串了。”
瞧瞧,安儿如今那两寸软肋啊,真是被这群人掐得死死的。
黛澜这位自从坑倒了佟家对外界事物就不大上心的主都知道安儿的软肋在哪里,那康熙,他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他绝对不是没想过撮合弘恪和芽芽,从种种方面来看,芽芽也确实都是最合适与弘恪成婚的人选。
康熙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开口,未必没有顾忌安儿的意思。
无论是为那两分塑料一样的父子情,还是因为还用得到安儿,敏若都诚心诚意地感谢他家祖宗——非常客气,一点不带骂人的那种。
好歹他安静到现在,让芽芽还有两年无忧无虑的自在日子可过。
希望他能够继续“善解人意”下去。
敏若由衷期盼。
毕竟能躺平摆烂,谁想上工干活呢?
用过早点,休息了一会,敏若拉着踏雪到庭院里遛弯锻炼,两刻钟时间一到立刻停止,卷着毯子往炕上一瘫,身下是暖炕,怀里是猫儿,惬意得让人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然后她就确实不动了。
黛澜在她身边看书,敏若出了一会神,想看书又不愿动,干脆就蹭黛澜的,还很不客气地反客为主指指点点,一会让慢点翻,一会让再等一下。
黛澜再好的脾气也没能忍多久,到底起身,把她近日翻到一半的那本书从外间架子上取来了,敏若拢着毯子抱住书便笑,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专心致志地看自己的书去了。
康熙五十二年过得仍很平静,整个冬天,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常常在侧,至交二三全在身边,虽然又是一个女儿不在家的年,敏若也过得很舒心。
年前,安儿与康熙商量好了转年去关外的事,康熙答应得痛快,安儿提出想找个帮手,他也干脆地同意了,然后在听到安儿提出的人选时,似笑非笑地看了安儿许久。
安儿干脆讪笑道:“这不是宜妃母和五哥之托嘛,他们说九哥在京里游手好闲不干正经事,还不如跟着儿子去种地了。儿子想着,九哥种地不行,看个孩子总行吧?弘杳正是活泼不好看管的年岁,跟他的妈妈们都管不住他,伯父总能管住他了吧?”
“所以你就叫你九哥去给你带孩子?”康熙一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