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三爷已经出宫回府,皇上也要歇下了,请荣妃娘娘莫要为难奴才们了。”梁九功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恭敬、温顺而耐心,可他的话却安抚不住荣妃了。
荣妃一急,拔腿就往出走,梁九功急忙去拦又不敢碰她,到底是叫荣妃进了正殿。
蓁蓁这一晚上都脸色苍白的,这会要到各回各家的时候了,她哑声道:“娘娘,可否向您借宿一夜——我与瑞初同住便可。”
瑞初的防备心不轻,但没到敏若那个变态的程度,特殊情况,也能够接纳姐姐一夜。如今夜已深了,宫门落锁,蓁蓁提出借宿的请求也是合情合理。
她还为太后戴着忠孝,一身缟白,乌油油的发髻间也只戴有一朵雪白的绢花,然而她此刻的面色却似乎比这一身素白还要白。
敏若看出她有话说,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从偏殿出去,正见安儿候在外头廊下,一见敏若出来立刻迎上前,扶着敏若往出走,又道:“洁芳与孩子们都很平安,现已回府了,额娘您放心。”
从法喀府里开始有危险风声的那一刻起,洁芳便带着两个孩子与海藿娜、舒窈碰头了,也一直一起行动,现在听闻他们已经回府,敏若彻底放下心,点点头,问安儿:“你皇父怎么吩咐你们的?”
“各自回府。”安儿道。
他表情看起来有一些无奈,又似叹息,敏若便知道今晚他们父子兄弟间的相处只怕是极不太平的。
康熙没有掩饰他对局势的掌握,想来此时众皇子也明白过来,他们一直被康熙玩弄于股掌之中。
安儿、九阿哥这等局外之人,想清楚了不过一声叹息感慨,三阿哥、八阿哥这几位正经入了局的,心里只怕不好受。
原本境况虽艰难,但放手一搏,距成功也只有一步之遥。
如今忽然发现皇父平安,所谓近在咫尺的大业也只是康熙对他们设下的圈套,打击不可谓不小。
但康熙没等事情继续发酵下去,演变到不可收拾又尘埃落定的局面,便直接出手打断了他三个儿子各自读条放大招的进度,也看得出是不想将事情闹得太难收场。
敏若拍了拍安儿的手,将手炉兰芳刚装好的手炉递过去,叮嘱:“带着暖着吧。回府路上小心,这冬日里风寒。洁芳和芽芽要是还好,让她们改日进来一趟。”
安儿见敏若怀里有手捂子,才安心地将手炉接过,道:“额娘您放心吧,儿子乘车回去,快得很。”
他扶着敏若缓缓往出走,直送敏若坐上暖轿才安心,瑞初、蓁蓁随敏若同行,在敏若身后上轿。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在宫门外低低交谈着,九阿哥送了宜妃后便等在门口,想来都是在等安儿。
几人见到敏若,都连忙施礼,蓁蓁看着安儿怀里的手炉,仔细打量,见四阿哥怀里空荡荡的,便上前将自己的手炉给四阿哥塞了过去,二人贴近间,四阿哥听到妹妹轻轻一句,“莫管十四了,四哥请独善其身。”
四阿哥眸光微动,定定看了蓁蓁一眼。
蓁蓁神情坚定,“今夜风重,四哥折腾到半夜,只怕染了风寒,回府还请用一碗姜汤驱寒。”
她在暗示四阿哥,今夜风如此重,他理应染上一场风寒。
四阿哥直觉蓁蓁只怕是要做什么,低声道:“你今日可出宫?天色晚了,不如随四哥回四哥府上歇息一夜。”
蓁蓁笑了一下,道:“我穿着重孝,弘晖媳妇有身子了,四哥就别劝我了。我在宫里留一夜,汗阿玛身子好转了,我明儿仍去守着太后去。”
孙辈为祖母的孝不算重,蓁蓁是以太后养育她的恩情服重孝,但正常太后崩逝乃是国丧,雍亲王府上下也要依辈分守丧,所以蓁蓁的理由其实有些说不过去。
蓁蓁话说到如此地步,四阿哥皱皱眉,深深地看她一眼。
“起风了,四哥,回府吧,你再不回,只怕嫂子要担心了。”蓁蓁温声笑道。
时已深夜,只有宫人手中提着宫灯照明,一簇簇宫灯聚在一处,倒也映出一片亮堂天地来。
蓁蓁气色不大好看,又被昏黄的烛火照着,更显惨败,但又似乎有种奇特的精神头,神情莫名的冷锐坚定。
半晌,四阿哥点了点头,又嘱咐她:“快上轿吧,回去好生歇息,想在皇玛嬷跟前尽孝便只守着皇玛嬷,……那边有四哥呢。”
蓁蓁笑了一下,没应声,只欠了欠身,便转身上了轿子。
人齐了,宫人起轿,又是一行人匆匆往后宫里去了。
留下兄弟几个在宫门前站着,总觉着今夜的风好像刺骨的凉。
四阿哥此刻心中正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若不是前日安儿死活将他拉走了,八阿哥、十四阿哥、三阿哥行动密切,只怕他也坐不住了。
正因被拉出了宫,他在外虽也有动作,但似乎并未被皇父留意到。
皇父……皇父……
如今想起这一局,他还隐隐心跳。
这,就是皇家,皇家。
怀里的手炉温热,他抿抿唇,握紧了手炉,与安儿、十三阿哥和九阿哥低声道:“咱们也回吧。”
他与安儿一左一右扶着脚步不大轻快的十三阿哥,在雪地里缓缓沿着宫道往外走。
永寿宫里,午夜三更再度点起灯。
兰杜提前回来操持一切,殿里已经烧起水铫子,一碗碗温枣汤递到三人手中,敏若呷了一口,品出里面有两三种安神的药材,不禁有些好笑。
兰杜是真拿她当琉璃娃娃呢。
那边蓁蓁一口气饮下了一碗汤,气势豪迈甚至颇似壮胆,而后重重吐了口气,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起身对敏若郑重一礼,“老师,蓁蓁想向您求一种药。”
敏若面容平和地看向她,“你确定吗?”
蓁蓁听到这几个字,便知道敏若心中已经有数了。
她并没有被人看破想法的慌乱与抵触,她知道她的心思想法从来都瞒不过敏若,在敏若面前,她永远好像一张摊开铺平的白纸。
她只是很郑重地,对敏若点了点头,“您愿意帮我吗?”
带着一点点的期盼,又似是将决定权,交到了敏若的手上。
她也希望,敏若能够帮助她,做出决定。
第二百二十五章
蓁蓁说完,不再言语,安静地俯拜下去。
她的动作恭敬但并无逼迫,她似乎在恳求敏若,恳切敏若再如多年前一般,伸出一只手,为她指清前路。
因为此时此刻,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
敏若定定地看着蓁蓁,身在局外,看得反而比局中的蓁蓁清楚。
她不舍得乌雅殊兰就这样被赐死是一定的,无论这些年关系闹得有多僵、有多么不愉快,她毕竟是乌雅殊兰所生,也曾受过乌雅殊兰的疼爱,乌雅殊兰也全心全意地疼过她、为她谋划过前程。
但要说救乌雅殊兰出去……蓁蓁其实也未曾完全下定决心,她茫然不知前路所向,茫然不知究竟该如何走这一步。
她安静地等待着敏若的话音,无论那是一条怎样的前路,她都无怨无悔,能够平和接受。
——因为连她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心意。
敏若轻轻地叹了一声,眸光似是很平淡,又似是一座大山,裹挟着沉沉的、不容人反抗置噱的力道压向了蓁蓁。
她道:“你额娘执念太深,我不可能为自己留下隐患。”
蓁蓁想为乌雅殊兰求一味假死药,想要在不容人反抗的帝权之下为乌雅殊兰算一条生路,想为她的生母偷一条命出来——她知道,敏若能配出那样的药。
在向敏若开口前,蓁蓁已被自己的纠结、犹豫折磨许久,她最终咬着牙做出了选择,对敏若张了口,但她却并未期盼敏若能够答应她。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甚至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她一方面觉得额娘罪有应得,一方面又觉得额娘的性命埋葬于此,埋葬于皇权争斗之中,成为紫禁城一点无足轻重的砖瓦。
如果可以,她此刻只想把一切抛却伏在敏若的膝上痛哭一场,但哭是最无用的动作,她也不愿她的眼泪成为逼迫老师做出决定的武器。
她不知她的心究竟怎样想,但她知道,如果老师因为她的眼泪而违心地做出了决定,那无论结果怎样,都绝不是她想要的。
瑞初保持着缄默,她站起身,沿着墙根巡视这座宫殿,一如以前许多岁月里,兰芳姑姑做的那样。
她如今的身手、五感甚至远超过兰芳,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一门难差。
蓁蓁听到敏若的答案,并不意外,也并未感到失落。
她也不知自己心中的情绪究竟如何,只似是一片茫茫之间她终于实实在在地踩到了一块土地上,她不再挣扎,而是平和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省得了。”
时候已经不早,她应该起身告退,去洗漱入寝。
可能明日晨起,她就会听到关于这桩“闹剧”全部的由来经过——至少明面上的答案,日落之前,乾清宫会做出最后的处置决定。
事业“中道崩阻”并未真正做出事情的十四可能会被皇父幽禁——一如大哥那般,而太医院调配好的毒酒,则会送入永和宫。
哪怕她额娘力弱,在如此“大业”中并不能承担什么关键任务,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但仅是联络她鼓动钮祜禄家,意图为十四联络兵权这件事,就足以致命了。
若她额娘还是昔日盛宠位尊的德妃,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下来,可如今她只是区区一位永和宫废妃了,情分早就被消磨殆尽,还有什么可堪保命的东西?
何况……蓁蓁也不觉得,她额娘若是在宫里保住了命,就能就此消停下来。
只怕还是执念成魔,不断施为,可经此一遭事后,哪怕额娘保住了命,皇父对她额娘的监视也必然加重,届时额娘的一丝一毫小动作都在皇父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蓁蓁已不敢想象那时她、永和宫甚至四哥府上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敏若看着蓁蓁痛快的模样,反而有些无奈,她摇摇头,道:“从前我教你们如何与人斗争心术谈判,你就是这样运用的?”
蓁蓁眉间仍有忧色,亦带着无奈,终于吐露心声,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怎样才好。我一面觉着她是罪有应得,一面又觉得……她便是罪该万万死,也不该死在这鬼地方、死在皇父手里。”
她额娘确实做过许多错事,但哪怕要以死赎罪,也应向从前的受害者,而非皇父。
敏若叹了口气,招手叫蓁蓁近前来,蓁蓁乖顺地靠近,坐在脚踏上,将头靠向敏若的膝头。
敏若轻抚她的头发,缓缓问:“你原本是什么打算?”
蓁蓁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低声道:“我打算立刻动身南下,有书院在那边,也算名正言顺。瑞初对江南掌控极强,旁人的耳目伸不过去,我也会……约束好她,那边还算安全。”
所谓约束,其实已经是好听的说法了。
不如说监视、管束。
敏若口气平常,好似只是闲谈一般,问道:“京中呢?”
蓁蓁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她,“皇玛嬷给我留下了一些可用的人手……这件事我不想让您插手太多,您就只当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是我,大逆不道。”
敏若拍了拍她的背,语调轻松地道:“好姑娘,咱们可以进入下一轮谈判了。”
蓁蓁猛地一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敏若,敏若轻描淡写地一笑,轻挑眉梢,带着几分疏狂道:“你不想让你额娘死在宫里?”
蓁蓁迟疑一下,抿着唇轻轻点了一下头。
敏若便笑,道:“作为她目前为止最大的债主,我也觉得,她不应死在宫中。——我仍不喜欢你额娘,这是我的态度;我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隐患,这是我的习惯。蓁蓁,我希望你能够清楚。”
乌雅殊兰有错,错在贪念执着而胸中无德,但在她的事情上,康熙就是什么好人吗?
纵容乌雅殊兰的执念魔障的是他,在顺意时袒护乌雅殊兰的也是他。他轻描淡写地养了个“玩物”,坐看后宫之争,坐看女子们为他争风吃醋,但凭什么呢?
将四阿哥从乌雅殊兰身边送走的是他,凭什么落了乌雅殊兰的恨意的只是布尔和?
敏若当然看不惯乌雅殊兰,但她也不想看着乌雅殊兰死在康熙手里。
到今天,这座城,不应再接受新的……祭品了。
听到敏若的话,蓁蓁愈发冷静下来,认真地问:“您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