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这代表她还能心安理得不为俗事烦扰地躺平,把清闲日子过下去。
次日敏若带着几位公主去了御花园写生,正赶上佟皇贵妃难得地带着四阿哥出来遛弯,敏若起身与她相互见过礼,皇贵妃看着她笑道:“贵妃今儿个舍得出来了?这花画得怪精妙的,几位公主的画技一日千里,贵妃教得好啊。”
敏若道:“带她们出来,实地画画风景来,总困在殿里全凭记忆和想象画,怎么都画不真。”
佟皇贵妃又垂眸,见她笔下那只灵动的、好像连轻振翅膀的动作都被记录下来了的那只蝴蝶,不由称赞道:“果真是‘真’的,瞧这蝴蝶,跟落在画纸上的真蝴蝶似的。”
敏若笑着道:“难得你夸我一会,我可不客气了。”她看向四阿哥,笑吟吟地道:“四阿哥安好啊,毓娘娘带了点心出来,有你爱吃的玉粉团,要不要尝尝?”
佟皇贵妃见四阿哥心动的样子,笑道:“就去尝尝吧。”
她与敏若道:“难为你还记着他喜欢的点心。说来,皇上的家信里说再过七八日便可到京中了,见了几位公主的画,定然精细得很呢。”
“那该叫她们好好画了,不然学了这么久没个进益,我也不好交代。”敏若转过头看公主们,笑问道:“可听到了吗?都好好画。先撂下笔,和弟弟吃点心去吧。”
容慈先应了是,领着绣莹与静彤走过点心桌子那边去,敏若又与皇贵妃随口闲话两句,二人走前,敏若又嘱人将另一碟玉粉团也给他们装上了。
“本是阿娜日闹着要吃这个,今儿才做得多了,带一碟子回去给四阿哥做点心吃吧。”敏若笑着道。
皇贵妃听了,忙叫四阿哥与敏若道谢,见四阿哥欢喜的模样,敏若笑道:“好了,一碟点心罢了,用得着这样客气吗?”
玉粉团团如其名,看起来是粉粉嫩嫩一团子,外头裹着洁白如玉的椰蓉,一粘起来有椰蓉扑簌簌落下,如落雪花一般,入口糕体软绵入口即化、椰蓉香甜浓郁,品、味皆佳。
可满宫里也只有敏若宫里会做,四阿哥喜欢,敏若倒是把方子给了佟皇贵妃一份,可据说景仁宫小厨房里的宫女折腾了两回,总没做出那个滋味来,好叫四阿哥失望。
送走了这母子两个,敏若又在亭子里坐下,想起佟皇贵妃方才的话。
佟皇贵妃提醒了她,康熙要回来了,也已是四月里了。
德妃这一胎,如果原主的记忆没错的话,就是六月里生的了。
敏若垂下头,心里总有几分慌乱不安。
即便原主的经历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怀那两个孩子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危险,但头次亲眼见证一个孕妇如此艰难的怀胎经历,对她而言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意义。
她这段日子偶尔惊梦,总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已是康熙二十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不出意外、原身前世的经历没有变动的话,她也要怀上十阿哥胤俄了。
那个时候,她会怎样呢?
第四十四章
如果是有宗教信仰、笃信神佛的人,面临这种情况应该会投向神佛的怀抱寻求安慰——譬如舒舒觉罗氏,面临小女儿已经与她离心的“残酷”现实,便逃避一般地逃到了山上的庵堂里,面对观音寻求庇佑安稳,连催生孙儿的事情也顾不上了。
神佛信仰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能够在人心绪不平、有所需求的时候带来安宁平静。
可惜敏若不信神佛,甚至因为前世的某些经验对神佛无甚好感,所以寻求神佛庇佑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的。
她决定另辟蹊径。
康熙回来之后,发现敏若竟开始研读《周易》,一时不免有些惊讶,“你怎么忽然读起这个了?从前没见你看过啊。”
敏若镇定地道:“品味品位其中的哲学道理……其实是容慈开始看了,她有的问题我回答不上,只能背后使劲看了。”
至于容慈为什么回去看《周易》,康熙深究不到那里。
这会听敏若这样说,康熙很没有义气地笑了,拍了两下敏若的肩,“公主们聪明机敏,朕知道,这一年多难为你了。”
不是你信誓旦旦地忽悠我说我的学问教公主们足够了的时候了。
敏若唾弃地看了一眼这个过河拆桥幸灾乐祸的男人,康熙对上她幽怨的目光,无辜地别开脸,想了想,又道:“朕对这些经史书籍也算有些钻研,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朕就是了。”
“臣妾可真是谢谢您了。”
康熙只觉得敏若口气有点不对味,他这个纯种古代人当然不知道有一个词叫“阴阳怪气”,听到敏若这口气他还怪想笑的——一般可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这种语气多少代表些亲近在里头。
他又拍了拍敏若的肩,并未察觉出这会的氛围半点不暧昧旖旎之余,竟然还有点桃园结拜的义气在里头。
想起回来之后看到的关于敏若与她钮祜禄家那位老侧福晋岌岌可危的母女关系的汇报,康熙轻叹了一声,没头没尾地对敏若道:“往后万事都只管找朕,你已是朕的人、是爱新觉罗家的人,旁的人、事都没什么值得你挂心的。”
敏若看了这位皇帝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垂眸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如扇形统计图一般的三分愣怔、三分怅然落寞与四分欣喜庆幸,前后过渡流畅自然浑然天成,放到后世真是不拿奥斯卡可惜了。
她眼眶适时地微红,似乎有些感伤,又微微亮着,是溺水人抓住浮木的表情。
康熙愈觉心酸,一手揽着她、一手环抱着她的肩背,良久无言。
他当然不知道敏若这会想的是:不枉我特地让兰芳观风的时候放水了。
其实康熙的心思好预判,尤其在这种事上。
哪怕在孝道大过天的年代,父母偏心也是永远绕不过的话题,哪怕不能表现出不满,谁心里也都会有不痛快。
在这一件事上,如果是舒舒觉罗氏的娘家人,肯定会站在舒舒觉罗氏的角度上跟她一起谴责敏若,这就是人有远近亲疏。对康熙而言,敏若与舒舒觉罗氏孰远孰近、孰亲孰疏一目了然,他自然天然就会更偏向敏若。
在这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康熙其实也并不是被父母所偏爱的孩子。
先帝子嗣虽不算十分丰厚,也正经有几个儿子,康熙能被选为继承人,不能说先帝对他不看重,但即便看重也是有限的,何况疼爱?先帝最疼爱的儿子,可是当年叫他明明白白说出“第一子生”①“朕第一子也”②的那位亲王。
皇帝的疼爱本就稀薄,给了这个儿子,分给别的儿子的自然就少了。敏若如今冷眼看着康熙对太子的疼爱、对公主们的疼爱,又何尝没有弥补自己当年遗憾的心理在其中。
而母爱,康熙得到的更是有限——和如今还有几个特例的儿子不同,他是一出生就如大多数的皇子们一样,被带离了额娘身边,真正能够与额娘亲近都是在他登基之后了,可惜他登基不久,佟氏太后的身体便急转直下。
短暂的幸福美好总是叫人难以忘怀,他如今对佟家的厚待偏爱,未必没有对慈和太后早逝的遗憾与怀念在其中。
所以敏若在舒舒觉罗氏那里不被疼的处境,很容易让康熙感同身受,并生出怜惜。
敏若在康熙怀里平静地用力眨眨眼再睁开,哪怕她情到深处眼中含泪的演技已经颇为娴熟,硬挤出泪来对她的眼睛还是不大友好。
幸好她早有准备。
和敏若抱团取暖之后,康熙作为一个勤政的帝王还得老实地滚回乾清宫批折子去。
晚晌间,敏若召来乌希哈,乌希哈端上煮得滚开过、现正晾得温热微烫的胎菊水过来,又有洁净的巾帕四张,在胎菊水中浸湿,然后取出来绞得微干,交替着给敏若敷眼睛。
这是很惬意的享受时光,敏若躺在炕上沉浸其中,并在康熙过来前完美地将装备撤下。
其实她不适应别人与她有身体接触这一点就直接减少了许多的享受——和康熙的正常夜间生活她都强忍,兰杜服侍她沐浴她只接受帮忙洗头,更不必说寻常嫔妃喜欢的叫手劲大的宫女给按摩什么的。
手搭到她身上的边她就觉着哪哪都不对劲。
这种情况跟身边有人睡不好觉一样,纯属上辈子留下的PTSD,什么时候能好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如果和刚刚穿越过来的那阵子比,她现在能接受兰杜给她洗头,其实已经算是有好转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头发太长了,一个人实在是糊弄不过来。现在的生活环境算好的,三日就可洗一次头,上辈子最开始的时候热水和洗发最简单的皂角都难弄,得格外花银钱讨,她那时候穷得底掉,自然也洗不起头,只能拿篦子干洗生弄。
所以穿越过来之后,她立刻找由头把原主梳妆匣子里所有的篦子都塞进箱底了——咱现在能洗头,再也不用那个破玩意了!
想当年在现代的时候,敏若放假蹲家里能硬挺到四天不洗头,还得她妈生催硬拽催她去洗。那时候的她怎会想到,她竟然还有想弄点热水洗头都难于上青天的时候。
次日一早,康熙上朝去,走前推了推敏若,敏若卷这被子翻身往里滚了一滚,被头往脑袋上一蒙,继续睡。
康熙也习惯了这待遇,心里只是好笑,伸手又推了推她,敏若脑袋从被子里伸出,露着两只眼睛睡眼惺忪地看他:“咋了皇上?”
“你也没去盛京老家过啊。”康熙无奈失笑,摇摇头,道:“昨晚忘与你说了,今儿下午在御花园,荣妃和兆佳常在俩人商量好了要凑份子给绣莹和静彤与你办谢师宴,荣妃说了,绣莹现在花样子画得好出挑,还能给她写诗词绣样了,好俊的一手字!她心里感激你得很,与兆佳常在商量了要请你吃一顿酒呢。”
敏若用力憋住一个不太体面的哈欠,眨了眨湿润的眼后睁大了眼睛,“是吃顿饭还是以后就不让绣莹和静彤上课了?她们俩学得还浅呢!可不能就不学了!”
“荣妃是高兴的疯了!”康熙道:“绣莹刚识字的时候她就高兴得没边要谢谢你呢,现在绣莹能吟诗作对了,她更高兴了,怕贸然请你你不去,才叫朕来做说客,怎可能以后就叫绣莹不学了?”
他看着敏若强行清醒的样子,叹了口气,“你睡吧,醒了叫迎夏她们跟你说。”
康熙一边叹气一边往出走,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去又把敏若推醒一次,敏若睁开半拉眼睛,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皇上您还有什么事啊?”
“没事,你睡吧。”康熙故作深沉一会,才道。
敏若睁大眼睛试图用肉眼判断一下这人是不是疯了,无奈道:“皇上,您早朝怕不是要迟了。”
“别睡了,睡多了对身子不好。”康熙怎么可能说我要去干活、看你搁这睡觉我心里不痛快,故意折腾你?
那肯定得个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做皇帝的,哪个还不是个体面人了?
敏若半边意识已经被周公那个小妖精拉扯走了,嘴里“嗯啊”地答应了康熙一顿,假装清醒地送走了康熙,康熙一出门,她在心里一阵唾骂,立刻往床上一倒,被子一蒙,又会周公去了。
这厮今日又犯什么大病。
如康熙所说的,荣妃确实是因为绣莹能吟诗作对、写出一手在敏若看来只能算还过得去的字而高兴得没边了,托康熙做说客,在御花园里摆了谢师宴,亲自操办了一桌小菜。
她酒量不深,略饮两杯便已有些微醺,酒后握着敏若的手,眼眶微红,也不说话。
千言万语都只在一双眼睛里了。
她难道不知道读书识字是件好事吗?她为何没能识字呢?是自己不愿意、不想吗?
她只能握紧了敏若的手,目露感激地望着敏若,良久,敏若才听到她轻轻道:“毓贵妃,我真情实意的、打心眼里地谢谢你。谢谢你那年除夕说的那些话,也谢谢当日没有直接放弃绣莹。”
荣妃说这话绝对是真情实意的,她又道:“以后,以后绣莹一定好生尊敬着你,拿你我一样的待。我谢你叫她不必如我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谢谢你——”
敏若听她说到这个份上,就知道这位一贯不显山不露水颇为低调处事温吞的荣妃娘娘是真醉了,她按了按荣妃的手,温声道:“不必如此,我用心教她是因为接下了这桩差事,上心就是我应该做的。不要给孩子太大的压力,绣莹聪明机敏,哪怕没有我,长大了定然也是个聪慧孩子。”
她又看向也要过来的兆佳常在,“静彤天资不凡,属实没叫我操多少心,碰到什么都一点即通的,是你生的好、也是你前头那几年教养得好,我不过是个教她读了两本书的人,实在不要这样高看我,我心里不安。”
“能叫她们有读两本书的机会,就已是大功德了。”兆佳氏见康熙已经离席了,才终于开口,“我们这一辈子,已经是稀里糊涂地过了,她们能遇到娘娘你、能读两本书,是她们天大的运气了。”
她素日常以沉默寡言的形象示人,敏若没想到她会有今日的一番话,一时沉默,兆佳氏已轻轻笑了,举杯向敏若敬了一杯酒:“早就想向您表达感激之情,但您不好见客、不喜与人打交道,总算今儿个,托荣妃姐姐和皇上的福,能向您敬一杯酒了。”
她道:“只求静彤出嫁前,能随着您再多读几本书。我虽拙些,却也知道那些书属实是好东西。我在家中时,兄弟们读书,我也偷偷跟着学,额娘骂我心大,说做好针线、学好理家才好许配人家,读书于女子无用。可我就想不通,都是人,那些男人挤破了头拼了命地要读书、要把书读好,凭什么放在女人身上就读不得了呢?”
“那年除夕夜,您说的那番话我至今都记得,也必定将永永久久地记下去。”兆佳氏说着,莞尔轻笑,“静彤遇到您,是她的运气。我虽没有她那么好的运气,可看着她一日日地长大、一日比一日懂多的道理,我心里比我自己学了还要高兴。”
荣妃接着道:“是啊,做额娘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好,能活得比自己清楚、比自己明白,也最好比自己幸运。她们是好命的人,生在皇家,生来衣食不缺,大了能读书识字,能说出那些我一辈子也说不出的大道理。做额娘的,看着也就心满意足了。”
敏若有一瞬的愣怔,顷刻之间缓过神来,抬手对着荣妃与兆佳常在敬了杯酒。
回到永寿宫,敏若宽了衣裳在炕上坐着,兰杜端了解酒茶来,见她兀自出神,忍不住轻声唤道:“娘娘?怎了这是?”
“我只是忽然想……罢了。”敏若摇摇头,“没什么。”
她是想什么呢?是想兆佳常在想要读书却被额娘制止时有多伤心?是想荣妃因何故会说出今日这番话?还是想起她们只能欢喜于女儿能够知道更多的道理、能有更多选择而无暇想到自己的悲哀?
都有吧。
敏若在暖阁的炕上坐了许久,又躺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暖阁里掌起灯来,她对着轻纱灯罩里摇曳的烛光,才忽然想出了一个不会很出格、又有可持续性发展的法子来。
次日三位公主照常来上课,敏若最近在给她们讲春秋战国史,一个时辰的文课后,最近新添了点茶的课程,下午有一个时辰的骑射,就是她们今日的所有安排。
文课过后,兰芳带着宫人们将敏若特地叫内务府打造的三套茶事工具从偏殿后收纳东西的柜子里抬了出来。在三人各取茶叶研磨之前,敏若先道:“今儿课前,我有桩额外的作业想要留给你们,早晨那会忘了与你们说了,这会都将手里的事情放一放,听我说来。”
三人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敏若才道:“这桩功课原是留给绣莹和静彤你们两个的,记住了,毓娘娘留给你们的任务是‘温故知新’,要将你们这两年来所学的知识回顾整理一番。但这桩功课不是毓娘娘来检查,而是由你们各自的额娘作为考官。
你们要将学到的知识在整理过之后,像毓娘娘教你们的时候一般教给你们的额娘,只有做到能让你们的额娘听懂、听会,你们的功课才算过关,才算你们前两年学的东西都学明白了,懂吗?容慈你就讲给我吧,我倒不必听懂了,但那些知识你学习了解得透不透彻,你一讲出来,我就知道了。所以你的课业比你的妹妹们更要难上十分,你愿意接受这场挑战吗?”
容慈大概察觉出敏若的用意,在两个小妹妹回过味来之前便率先点头道:“容慈愿意,毓娘娘您尽管放心吧,那些知识容慈都学得彻底,不怕您考校。”
她这一句话将这次的事情彻底定性为“考校”,而不是真正的女儿向母亲授课。
免去了“长幼尊卑颠倒”之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