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这个人一般不攒隔夜仇,有看不顺眼的当场就还回去。
皇贵妃听她阴阳怪气意有所指的,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瞥了杜鹃一眼,见杜鹃脸色不自然得很,心里就知道必是有事了。
她当下只觉额角直跳,心道:一个个的都不叫人省心。抬起头对敏若笑道:“我替她谢谢你夸了,贵妃难得开口夸谁,回头我得赏她才是。”
意思就是账回头再算。
敏若瞥了眼似乎尚未品出皇贵妃话中深意的杜鹃,感慨皇贵妃这王者带青铜也是怪累的,不过想想皇贵妃这些年在宫里可谓是顺风顺水,偶有挫折,以皇贵妃的性子与康熙的偏爱,想来皇贵妃身边的这一波人也没在宫里受到过什么委屈。
没有挫折,没有长进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只是在这偌大的皇廷中,没有长进,本身就是最大的错。
敏若没再说什么,皇贵妃便笑道:“这是我妹子,你还没见过吧?茉雅奇,来见过贵妃娘娘。”
名唤茉雅奇的佟家格格上前请了安,敏若无奈笑道:“我这也没什么准备……这只镯子是太后赐予我的,今日便转赠与你吧。”
其实是牌桌上太后输出来的,私底下的往来,没有登记造档,转手赠人倒是也没关系。
那是一只金绞丝嵌珠镯,也只有这季节敏若才戴金手镯,做工倒是精细上乘。
茉雅奇有几分受宠若惊地恭敬拜谢过,才双手接过手镯。佟夫人显然认为敏若这个行为有炫耀的嫌疑,然而身份天差地别,她背后说嘴是有的,却不敢在敏若面前张口说什么,憋得脸色涨红。
敏若瞥到了,感慨这人聪明与否真是和年岁无关的,想了想,故意开口道:“今年宫里的地龙是都烧得热了些,夫人可是觉着热了?”
佟夫人不想她竟猛地开口,噎了一瞬,讪讪道:“是啊,是啊,是有些热。”
佟皇贵妃额角又开始跳了,敏若没多做这搅屎棍,直接对皇贵妃道:“不打搅你们娘们热闹,我带着安儿去瞧瞧四阿哥,这小子一直惦记他四哥,今儿我总算能带他来瞧瞧了。”
“才去看的时候四阿哥读书呢,应该没睡。罄音,你带着贵妃去四阿哥屋里。恕我招待不周了。”皇贵妃客气地道。
敏若笑笑,“有什么的。”
说着起身,牵起安儿的手,同皇贵妃的另一位心腹罄音离去。
这位看起来可比杜鹃段位高多了,一副沉着内敛的模样,引着敏若与安儿来到四阿哥所居住的偏殿前,先是轻声唤小太监通传,引敏若入内后又对四阿哥说:“贵妃娘娘与十阿哥探望您来了。”
然后躬身退下半晌,带着人用小茶盘捧着盖碗进来,奉与敏若一盏、安儿一盏,“冬日天寒,小厨房备的牛乳茶。”
然后方向敏若欠身行礼告退。
敏若端起盖碗呷了一口,甜滋滋、热乎乎的口感滋味一路从口腔暖到胃里。
敏若与安儿过来,四阿哥明显有些兴奋,算来安儿的哥哥还是四阿哥教会的,兄弟二人有一个多月没见过,这会见了亲热得很。敏若与安儿坐到晚膳时分,前头皇贵妃又使罄音来请敏若用晚膳,敏若知道佟夫人与佟家格格没走,她看佟夫人不大顺眼,同桌吃饭怕是倒胃口,便道:“不必了,我与安儿也该回去了。这会子瑞初该醒了,见不到我会闹的。”
然而再转过头,看两个孩子依依不舍、难舍难分的样子,敏若实在是有几分无奈,便对四阿哥道:“改日,你的风寒大好了,就去永寿宫找弟弟玩,散了学过去也好,毓娘娘叫小厨房预备你喜欢的点心。今儿给你带的玉粉团,趁新鲜吃。”
又对安儿道:“你今日已与哥哥玩了许久了,哥哥的风寒尚未痊愈,若是消耗精神过度,怕是病势又要反复,咱们今儿个先走,或者明后日额娘再叫你迎夏姑姑带你来玩。”
安儿撅着小嘴不情不愿地点头,敏若又看向四阿哥,指了指炕桌上的书本,道:“病中要好生休养精神,读书用功是好的,自己的身子也重要啊。”
四阿哥忙道:“谢毓娘娘关怀,胤禛知道了。”
“那我们就走了,你好好养病,明儿个我再叫人送他过来。”敏若不得不放低底线,才把安儿带走。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喜欢黏着大孩玩,平日容慈她们在永寿宫上课的时候,课间空隙,安儿也爱黏着她们。可惜敏若生育瑞初,算来公主们的课挺了有一个多月了,安儿实在是想念哥哥姐姐们得紧。
让他回去等四阿哥病好了、再碰巧赶上那天散学后有空再过去实在是太难了!听敏若说明儿个再叫人送他来找哥哥们,安儿才乖巧地跟随敏若回去。
罄音送敏若到景仁门外,敏若似是随口一问:“佟家夫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位茉雅奇格格行几?”
“府上夫人一早就入宫来了,茉雅奇格格行四,年正幼于贵府上四奶奶两岁。”罄音毕恭毕敬地答道。
敏若笑了笑,她恭敬欠身,待敏若走出好远去,才转身回到景仁宫内。
敏若记得颜珠媳妇塔尔玛是康熙五年生人,与颜珠相差一岁,那这位茉雅奇格格应该就是康熙七年生人了。
算来今年虚岁十八,正常满洲女子这个年岁应该已经参加过一轮选秀然后订婚备嫁了,佟家如今还打算推这位格格入宫,可见是早有此打算的。
敏若仔细搜寻了一番原身的记忆,终于知道在原身前世,这位茉雅奇格格入宫时虚岁已有二十三岁。
佟家男人的野心耽误了她,也叫她落下一片“攀龙附凤”的名声。虽然明面上不好说,但那时京师、宫中私下确实都有不少针对佟氏四格格的闲话。
敏若撇撇嘴,心中有些感慨,回了永寿宫,晚晌迎夏来报:“皇贵妃拿了杜鹃一个办事不力的罪过,趁夜罚了五板子、革去了半年的银米。吩咐不许向外宣扬。”
敏若掐下开败了的红梅花,点点头没说话。
隔日皇贵妃使人来送年下新得的缎子,来送的人是罄音,请了安笑着道:“本该是杜鹃姐姐来送的,偏昨日因办事不力的缘故,皇贵主儿罚了杜鹃姐姐,如今杜鹃姐姐养伤思过呢,才使奴才来送,请娘娘担待。”
杜鹃是皇贵妃宫内的掌事姑姑,其他宫女又比她低了一等,正常来给敏若送东西理应是杜鹃送才显得恭敬正式,所以罄音解释这一句并不显得突兀。
敏若笑着点了点头,道:“有什么的,这缎子我瞧着品质可真不错,迎夏——带罄音下去吃茶,等会你跟着罄音去景仁宫,替我道声谢。”
迎夏应了是,带着罄音退下。
安儿懵懵懂懂地坐在旁边,等人下去了,殿里只有兰杜、迎春、兰芳等几个人在侧,才扯住敏若的袖子撒娇道:“额娘!找四哥!额娘——”
敏若怔了一下,旋即无奈地笑道:“好。正好她们还没走呢,你换身衣裳,穿上斗篷也跟着去了吧。小厨房一早做的肉松蛋糕卷和酥油饽饽,你一道带了去,和你四哥吃。”
“好耶!”安儿兴奋极了,蹦着就要下炕,动之前不忘抻脖子在敏若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额娘最好了!”然后就要蹦下炕,被敏若揪住衣领子,“你好好走!”
于是瞬间优雅起来,规规矩矩地滑下炕,下了炕就变了个人,迈着小短腿欢快地往出跑,走到门口一个急刹,喊:“嬷嬷!我的斗篷!”
这么大的小孩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敏若叫迎春送安儿去迎夏那,兰杜轻声道:“小阿哥若是日日过去,怕是不大好啊。”
“没事儿,明儿个他就不想去了。”敏若笑了笑,兰杜摸不着头脑,只当她是另有安排。
果然下晌容慈过来的时候,敏若道:“年底下了,我后头那棵红梅花开的极好,回去告诉你妹妹们,明儿个都过来,我要考画。让恬雅也来,她不是正想学画梅花呢吗?”
容慈一时有些惊喜,又忙问:“您的身子……”
“无妨,都养了一个月了,再说也不多授课,明日画梅花,后日考你们的琴。再有这一个来月我留下的策论文章,你回去收齐了,明日给我,我留下瞧瞧,后日与你们分别讲过。年底了,就这两天的空闲功夫了,把今年的事都了结了。”
容慈连忙应是,陪敏若用过晚膳,才起身离去。
兰杜一如往常送容慈传出去,回来对敏若笑道:“果然是好法子。”
安儿最爱看容慈她们上课,容慈她们复了课,安儿可不就没心思乱窜了?
敏若轻哼一声,神采飞扬,“我还治不住他了!”
兰杜兰芳在边上抿着嘴直笑。
她们永寿宫的这小孙猴啊,确实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指山。
愈到年根底下,宫里就愈忙,虽然敏若宫里有兰杜和迎夏这两个得力助手,让她不必日日忙碌于年节预备的事宜,但宫中的种种礼节习俗性流程和宾客往来却是兰杜迎夏不能代她出面的,所以即便是清闲如她,也只挤出三整天的时间来解决公主们的年终考核与积攒下的功课中的问题。
仅是三天也足够拴住安儿的腿和心了,因为三天之后四阿哥这个学习斗士就又回到了书房读书,清朝皇子课业繁重,每年能休息的日子不超过五天,三节之外便是康熙的生辰与他们自己的生辰,除此之外便是除夕也得老老实实地跟随师傅们学习。
敏若有时候想他们的文武满汉师傅私底下会不会痛骂康熙,毕竟一般衙门除夕当日也没什么事,下午都各回各家过年了。
这群教授皇子功课的师傅却还得苦兮兮地在宫里上差,惨呐!
安儿还在这可怜兮兮地做牛郎呢,那边横亘在他和织女之间的已经从银河变成织女要上学去了,他只能等待年节再与四哥一起玩耍。
当然,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崽子没两天就把四哥这个“小妖精”抛到脑后了,瑞初最近每天醒着的时间有所延长,在头一次真正有做哥哥的体验的安儿心里,瑞初简直是可爱好玩极了,每天与妹妹玩一玩、与额娘玩一玩,祸害祸害额娘的花花草草,他的一天就愉快地过去了。
宫里的年过来过去都是那一个味,这个年对敏若来说有些不同的就是元旦那日,从慈宁宫出来在宁寿宫请安的时候,本是带领宗室有爵之人、公爵内大臣大学士等人至两宫行礼,问安后应直接去太和门接受朝贺饮宴的康熙却走进来,对敏若道:“朕等会去永寿宫接瑞初,回头直接送她回去。”
敏若一怔,忙问:“怎么?”
“朕带瑞初去见见人。”康熙面带微笑,敏若直觉他纯属是为了显摆——瑞初才多大点?认得清人吗?
她为难地道:“只怕瑞初受了凉。”
“没事,来去都乘暖轿,太和殿里暖气也足,你叫迎夏或兰杜哪个跟着也无妨,她们照顾得细心些,再有瑞初的乳母、保母都带上,你总放心了吧?”康熙大手一挥,不容敏若拒绝,敏若想了想,侧头吩咐兰杜几句,叫她亲自跟上了才放心。
她倒是不怕瑞初受了凉或怎地,太和殿里怎么都不可能冷,康熙身边也都是细致人,来去路上不会叫瑞初受了风、着了凉,只是忽然康熙要带走瑞初,她难免有些放心不下,此时只顾担忧瑞初,她详细吩咐兰杜许多,等人走了,对着太后甚至隐隐带着些惊讶的目光,她才反应过来——今天去太和殿,那是元旦的大朝贺啊!
怪不得康熙那么兴奋呢,一显摆都显摆到外藩王和别国使臣前了,宗室王爷们都不够算的!
敏若使劲定住神,长长出了口气,决定先发制人,取帕子来轻轻拭了拭额角,蹙着眉叹道:“瑞初那么小,也没出过永寿宫几回,这么冷的天,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太后侧头听嬷嬷的转述,想了想,道:“你也别担心了,皇帝身边都是稳妥的人。……宣嫔留下,你们都去吧。”
敏若在心里把蒙语翻译成汉语,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低头温顺地随大流告了退,走出宁寿宫正殿,在台矶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书芳走到她身边,面带忧色地望着她,四下里宫妃看她的神情难免带着复杂的艳羡与其他情绪,倒是荣妃、兆佳常在与她相处几年,此时来安慰她几句。
荣妃道:“赵昌和梁九功都是心思细致的人,你放心吧。何况瑞初的乳母保母们都去了,还有兰杜这个稳妥人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今儿的天气也不算很冷,又无风无雪的,一路乘着暖轿过去,太和殿里有地龙,瑞初也不过在襁褓里被人抱着罢了,不怕受风、受寒凉。大过年的,唉声叹气的不吉利,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敏若戏演了个全套,然后迅速脚底抹油般地溜了,出门乘上暖轿,快速回宫,撤离战场。
回去立刻叮嘱云嬷嬷与迎夏提高戒备,再次梳理瑞初身边的人员配置,避免有人被刺激到暗下黑手。
此刻心内痛骂康熙半个时辰。
麻烦事都是他惹出来的!
身后有嫔妃酸溜溜地交谈,宜妃也有些酸酸的,与郭络罗常在道:“咱们真是不如人家命好,生了个有大福气的小公主,得亏咱们恬雅与七公主年岁差得大,不然可不就一路被比下去了!”
郭络罗常在轻声道:“七公主是有大福气的,皇上怎么疼爱都是值得的。慎言。”
宜妃见到她难得地面露郑重严肃之色,心里不由怯了两分,呐呐称是。
后头章佳庶妃小心地看了看德妃的面色,轻声道:“咱们五公主今儿个穿的是织锦吧?瞧那颜色真好看。”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知道。七公主是生来的福气,好命,咱们比不了。”德妃转头对她笑道:“我还想回去瞧瞧五公主,你先回去?”
“是。”章佳庶妃点头应下,德妃的宫女扶着她转身往回走,低声道:“咱们五公主有太后抚养,也是有大福份的。”
“我知道。”德妃垂着眼,目光有些晦涩不明,再抬起头来时,神情已平静许多,轻声道:“咱们小五今年要种痘了……她额娘原就比不过人家,有什么好不平的。贵妃咱们招惹不起……宫里的孩子要养活难,七公主有大福分傍身,想必也会平安长大吧。咱们看顾好自个就是了,我只要小五平平安安长大,我肚子里这个顺利出生,最好是给小五添个弟弟,未来我们娘俩都有个依傍。”
侍女垂眸,心中暗暗将这句话记住。
康熙公然抱着七公主出席元旦朝贺之事在京中掀起大片的议论声,都在说皇上对七公主的疼爱看重,好在瑞初到底只是公主,没有利益影响,真眼红的人还没几个。
第六十八章
回到永寿宫,敏若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最后带了兰芳并几个宫人到从前头到后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总算康熙还算有分寸,没叫瑞初待过一整个朝贺正宴,敏若到了之后约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见赵昌、梁九功二人并兰杜、瑞初的乳母、保母等一齐拥着轿子过来,见敏若在此,忙停轿请安。
“七公主怎样?”敏若顾不上与他们多客套,赵昌忙道:“公主好好地,也没哭闹,在前头皇上一直抱在怀里,约过了一刻钟公主便困倦了,乳母哄着睡了,皇上遣奴才们送公主回来。”
敏若将轿帘轻轻挑起一条细缝,探头去看,见瑞初裹着件氅衣睡在一位乳母怀里,小脸蛋红扑扑地,裹得很严实。
这位乳母是瑞初身边的大妈妈,见到敏若忙垂首倾身,又低声道:“公主睡得很香。”
敏若见还有两三个手炉大小的小熏笼拥簇在周围,一旁轿帘微微卷起一节透气,乳母周到地侧身挡着风,才放下心,道:“咱们回宫。”
“诶!”乳母也实在是不适应朝贺的大场面,听敏若这么说,只觉前头一直隐隐不安惶恐的心顿时大定,连忙应声。敏若将轿帘一掩,吩咐太监起轿。
赵昌赔笑道:“娘娘您放心吧,皇上把随身的氅衣给公主裹着,暖轿里还有几个小熏笼暖着,保准不会叫咱们公主受了寒凉的。”
敏若强挤出一丝笑来的模样,道:“皇上有心了。”
略顿了顿,敏若又道:“你们都回去伺候皇上吧,我本就为了接瑞初来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