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里其实是两首诗,第一句出自清代高鼎的《村居》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第二句出自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②:出自出自: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
第七十一章
在庄子上敏若可以比在宫中轻松很多,因为在宫里总要谨慎注意会不会有人给她挖坑,会不会有红眼病盯着安儿和瑞初——她虽然不怕应付麻烦,但真的很烦麻烦。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的人生就是每天从早躺到晚,有吃有喝,偶尔咸鱼翻身起来搞点兴趣爱好,动脑子的事最好一件别做。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尤其瑞初出生之后,为防有人下手,敏若不得不又提起精神小心起来,还有个在旁边扯后腿试图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小闺女天下第一好的康熙,宫内一群随时可能化友为敌的邻居——她始终坚定认为,宫中最永恒的不是什么关系,而是利益。
家族利益、自身利益、儿女利益,随时都可能令友人反目、刀剑相对。
她当然知道她这个想法略微有些阴暗,也谨慎得太过,但没办法,谨慎才能活得长。
从宫里的那个环境抽离出来,回到从外到内都仔细梳理布置过数年,可以完全信任放松的环境中,不用再每天想康熙那坑货会不会忽然又搞什么幺蛾子给瑞初,有人伸手时她从哪个角度背刺比较干净利落不见血能一绝后患二保人设,实在是美好生活。
其实瑞初但凡再大些、长成了,她都不至于这样谨慎,孩子大了嘛,有什么事你自己解决,别来找你老娘想办法。主要是瑞初如今太小了,小到随便是个人如趁她不备,一只手就能把瑞初掐死!所以她必须时刻戒备,保全瑞初周全。
福瑞吉兆之名有弊有利,弊端就在于瑞初从出生起就有可能成为人家射箭的靶子,利处则是这孩子一出生,就不愁皇父看重、日后尊荣,也不用敏若动脑子想怎么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只要瑞初能平安长大,必然会是皇室中最尊贵的公主。
而这平安长大的过程中,康熙只能算个青铜辅助,她不得不带领团队勇往向前一路直冲。
人生在世最忌轻敌,她自信护得住女儿,也确实看不上现在那三脚猫的宫斗手段,但却不会疏忽大意。
她向来自信而不自负。
对她来说谨慎不难、防备不难,主要是动脑子比较累。
庄子上看似远离宫禁,不如紫禁城防卫周密侍卫成群规矩周全的安全……但谁说侍卫多才安全呢?
几年的时间,足够她将这边布置得外松内紧,庄子内的所有常住人口都被严格清查过,后来陆续因婚嫁添进来的、搭上关系的人家也都是仔细彻查过的。
她虽没吃过搞安防的猪肉,但猪跑还是见过不少的。若她人在宫里的时候,被人把宫外老巢掀了,那岂是“丢脸”二字了得。
所以离宫前阿娜日长吁短叹地跟她絮叨宫外未必有宫内安全严密的时候,她唯有但笑不语。
你永远无法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晚期会为经营自己的老巢而费多少心思。
来到庄子上,敏若肉眼可见地又放松不少。那日看着阳光下乳母哄着瑞初学爬的样子,忽然恍惚——说好她是来养老的呢?
为何却被这两个小讨债鬼绑上,不得不无穷无尽地动脑子?
敏若掐着手指一算,兰杜在旁轻轻摇着团扇,团扇轻摇中透出阵阵幽香,是镂空的白玉扇骨里塞着的香丸的香气。她柔声道:“您算什么呢?”
“算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敏若叹了口气,道:“养孩子甚累啊。”
兰杜一时无奈,忍俊不禁,“您现在就叫累了,等小主子们再大些,到了会闹人的时候,那岂不是要头疼了?”
敏若闭上眼睛,滚蛋吧,现实。
安儿骑着兰芳做给他的小木马满院子乱窜,看到敏若与兰杜轻语,便骑着小马蹭了过来,仰头看着敏若撒娇:“额娘——你们说什么呢呀?咱们午点吃什么?”
敏若看了一眼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小牛犊一样的儿子,又转头看懒洋洋趴在榻上,乳母怎么催促都不动弹的女儿,忽然扬眉笑了。
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人间烟火气吗?
她看哪个再敢说她没人味来着。
想起上辈子死前,已经被她拉着去死垫背了,还嘴欠骂她没人味的“故人”,敏若眼带鄙夷——现实就是他们现在尸骨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连有没有棺材都不一定,而她!这辈子有两个崽,老了怎样不知,死后肯定比他们风光!
安儿可不知敏若想的什么,扯着敏若的袖子一个劲地催问:“额娘!吃糕!吃糕!”
“先叫嬷嬷带你去洗洗身上的汗。”敏若转头吩咐跟安儿的妈妈,“擦身的粉今早兰杜找出来了,放安儿房里桌上了。”
安儿身边乳母中的头一份汉姓白,江湖人称白妈妈,一家老小已经进入敏若麾下,人在永寿宫、家在隔壁先后留给敏若的庄子里。
听了敏若的话,白妈妈笑着应了是,安儿喜欢玩水,但吃的当然比玩水重要,没得到敏若的准确答复之前他的小脚是不舍得从敏若身前挪窝的。
敏若翻了一页书,瞥了他一眼,抬手指指一边的鲜鸡头米,“去洗干净了,回来剥鸡头米吃。午点吃冰糖莲子羹,冷淘凉面,晚膳晚些吃,你若有些什么想吃的点心,想好了去找你乌希哈姑姑。”
安儿眼睛顿时一亮,来了精神,跟着白妈妈一路小跑去洗澡了。
打五月起,京师附近的池塘园子内鸡头米差不多能吃了,宫内宫外,女眷多吃这个,一来清清甜甜的滋味不错,二来据说滋阴养颜,自然令闺中女子们趋之若鹜。
敏若是纯粹拿来当零嘴吃的,不过自安儿出生、会跑动之后,像鸡头、莲子这一类的果子就被赋予了新的用处。
带皮成盘装,安儿爱吃,就能耐住性子坐那慢慢剥,他人小、手指头也短短的没什么力气,剥起来费劲得很,一小碟子鸡头米够他坐两三刻钟的,若是换成莲子时间则会更长,就是敏若难得的消停时光。
芡实、莲蓬,有贪嘴淘气崽的老母亲的福音。
瑞初和她哥哥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不淘气,甚至有些懒,性子如今瞧着好像与敏若有几分相像,能躺着绝不趴着,能倒着绝不坐着,被乳母催急了也顶多翻个身,手脚绝对没有要爬的意思。
但你说她不会呢?好像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当初学翻身、学坐,一开始也是懒洋洋地不配合,后来不知哪天忽然就做成了,也没见她练,好像人家一直就会,只是没兴趣动而已。
敏若的神经一贯敏感,也怀疑过瑞初到底是不是她的“崽”,但不着痕迹地试探了两回,确定瑞初真是个正常的小婴儿,顶多……冷淡一点?
就是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敏若反而宽慰了兰杜她们几回,至于康熙,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女儿有什么问题过。
甚至可以说,在他心里,他的女儿就应该与众不同,和平常小孩不一样更能说明瑞初的不同之处。
敏若愿封康熙为迷信傻爹。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到底对什么感兴趣了。
午点用的冷淘凉面,顾名思义,冷水里淘洗过的面,选槐叶绞汁和面,煮出来面条是碧莹莹的颜色,在凉水中一过,愈发清透喜人,备的茄丁肉酱与酸辣羊肉丁两样卤子,汆过水的芽菜和水灵灵的青瓜丝整齐地排在素青、净白二色的碟子上,极为清爽。
官窑梅子青云纹盖盅里盛着澄澈微黄的冰糖莲子羹,亦是湃过冷水的,盖盅也在冰中震过,入手一摸冰冰凉凉的。安儿那一碗只单单是井水湃的,却也很清凉了。每只盖盅随进一只小银匙子,敏若习惯膳后饮甜汤,甜羹先被放在又一遍。
安儿的食欲一向很好,一顿午点可以吃一竹笊篱的面,他不大能吃辣,但嘴馋,央着婢子给他添一点点酸辣的羊肉卤,侍膳的小宫女是臻儿满年出宫成婚之后顶了臻儿位子的,名叫菱枝,不敢按照安儿的意思办事,为难地转头看向敏若。
敏若道:“给他一点点吧。”夏日里酸辣的口味确实很开胃,她自己吃酸辣卤独食好像显得有点残忍,不过小孩吃太多重口味对肾脏负担太大,所以只能给一点点。安儿还算好糊弄,或者说知道额娘这一旦出口的话就没有什么撒娇分辨的余地了,心满意足地认下了婢女挑给他的一小匙卤子。
用过凉面后,敏若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匙子挑甜汤,安儿也被她留下,在她对面强坐了三刻钟,她才道:“去吧。”
安儿顿时如蒙大赦,他从小就是一身小牛犊般的活力,虽然从小长在额娘身边,也没有染上敏若每日午睡的爱好,只有实在玩得累极了才会在下午小睡一会。
饭后如果不是敏若强硬留下,他撂下筷子洗完手的一瞬间已经窜出去了,这会敏若终于松口,安儿喜滋滋地凑过来亲敏若一大口,又亲亲在一边迷瞪着的妹妹,迈开小短腿玩去了。
瑞初就不如安儿小时候那样好吃了,中午敏若与安儿用午点时,乳母也给她化了米糊糊来,瑞初吃了半碗,没那么饿了,便不爱张嘴了,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装睡,乳母也不能将饭食强塞进她嘴里,只得作罢。
但这会瑞初也没真睡着,还没到她睡觉的时候呢,等安儿走了,她才仰着脖子冲敏若哼唧,乳母忙将她抱到敏若的榻上,凉棚下有冰盆风轮,榻上铺着千金难得的玉席,玉席上还有薄薄一层绸单,便是娘俩凑在一块午睡也不会热得厉害。
瑞初小脸贴着敏若的手臂蹭了两下,敏若手中的书翻了一页,敷衍地轻轻拍了拍女儿,没多久瑞初闭目安稳睡去,她也将书放下,逐渐陷入夏日午后的宁静昏沉当中。
将她骤然惊醒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畔侍女众多,敏若其实没睡过去,只是闭眼迷瞪着,忽然睁眼把兰杜吓了一跳,兰杜忙端着冰茶近前,并道:“许是小阿哥回来了,奴才去瞧瞧。”
然而没等她出门,院门一开,众人只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尤其炎天暑日热浪滚滚,那股臭味好像都更明显了。
兰芳皱眉道:“什么味啊——”话音出口,猛地顿住,因为她看到她家小主子半身黢黑站在阳光下冲她们咧嘴,白嫩嫩的小脸上也有两道黑印,笑得倒是灿烂,一口小白牙被黑印一衬,好像反光似的,安儿周身服侍的妈妈婢子小太监们无不苦着一张脸。
安儿愈行愈进,臭味也愈发明显。
敏若当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孩子不能要了。
“别带进来!”敏若厉声道:“外面新挖的那池子蓄了水还没放鱼,把小阿哥带过去洗涮干净!”
“是!”白妈妈一得了敏若的吩咐,顿时如得了圣旨仙谕救命甘露一般,咬着牙一把将安儿高高抱起,一群人快速冲向外面的水池子。
敏若眼前好像一阵阵地发黑,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暑了,方才儿子带着一身农家肥的印记、臭味,逆着光对她咧嘴露着大白牙笑得活像个立了大功的小英雄一般的景象在她脑海中不断回荡,半晌,她抓住兰杜的手,“安儿出生那日,真没抱错吗?”
兰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扶住敏若,“主子,那日满宫就您一个生产的。诶唷——咱们小公主会爬了!”
她寄希望于忽然学会新技能的瑞初能够吸引到敏若的主意力,只见不知何时醒来的瑞初睁着水润清澈的大眼睛又在敏若她们没注意到的时候调了个身体的方向,小脑袋扬起看着安儿他们到底背影,一脚使劲往前蹬,已经爬出十寸远了,似乎是试图去抓住她那“小英雄”哥哥,目光灼灼,满脸都写着:哇,好热闹啊。
敏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敏若也不能就把安儿扔了(虽然她确实是想这么做的)。
她忙命人打一桶温水来,加了许多花瓣、花水,把她压箱底的好货都找出来了,要不是怕安儿身上有什么破损,她真想把鲜花精油也成瓶地倒进去,还另催促乌希哈快快熬一大桶艾草水来晾着。
儿子成那个臭样子了,洗一锅肯定是没用了。她安排好一切,走到院门前来看,兰杜正在指挥婆子们用水洗刷安儿刚才站过、走过的地方,察觉出敏若眉眼下压着的火气,低声劝道:“您别急,没事的,农户人家的孩子淘气,落到粪坑里都是有的,咱们小阿哥只是、只是……”
她一时语塞,敏若道:“只是掉进了发酵农家肥的坑里,这很值得骄傲吗?和直接掉进……里有什么区别?”
那边迎冬带人提着水桶快速赶来,也忙安抚敏若道:“主子您放心,庄子里孩子多,都淘气,这样的事儿多着呢,不算什么的。现下就是先给小阿哥洗干净了,然后要在艾草水、薄荷汤里泡一泡,这天儿太热,小主子肉皮儿嫩,别再烫坏了。”
乌希哈已经紧锣密鼓地烧完艾草水在煮薄荷汤了,敏若点点头,迎冬又将药膏子取出来,“这是庄子里备的草药膏子,等会小主子身上若是有破了皮的地方,就将这个敷上,过几日结了皮就不怕了。”
敏若又点点头,忽然神情微动,转头吩咐兰芳两句,迎冬不明所以,在门口看着白妈妈她们在池子里涮洗安儿,笑了,“得亏这池子里还没放鱼,不然还真找不出这么合适又方便的地方呢。”
这就是苦中作乐了,敏若强扯了扯嘴角,召了跟着安儿出去、这会插不上手的小太监来问前后缘故,果然不出她所料,安儿一出正院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野了出去,几个妈妈宫女根本拉不住,就是底下人一个不错眼的,安儿就跳进了发酵农家肥的大坑里,得亏太监们眼疾手快将他拉了上来,不然敏若这儿会看到的就不是半身粑粑孩、而是全身粑粑孩了。
回来的路上安儿还不许乳母们,非得自个走,一路大摇大摆地走回来,路遇一群跟隔壁的水鸭子打架赢了的大白鹅,二者颇有姿态颇有些相似,安儿还想摒弃前嫌——指以前跟大鹅打架没打过,过去慰问慰问“同行者”,结果人家鹅都嫌弃他,在他过去之前就嘎嘎绕道走了。
脸上那两道是回来路上自个擦汗蹭上的,敏若越听额角的青筋跳得越狠,扬头看了一眼,白嫩嫩藕节儿似的手臂也被妈妈们搓洗出原色了,还有两道印没擦去,可以窥见方才的“风姿”。
兰杜与迎春双双持着团扇在她身边用力扇,试图用带着清香的凉风唤回敏若的理智,等安儿终于被大概秃噜出颜色了,另一位常妈妈将他抱了出来,敏若对白妈妈道:“你去洗洗歇歇吧,不急着过来。”
白妈妈知道她的性子,低头应了是,没记着请罪。
安儿入门就被按到盛着花水的浴桶里洗了第二道,敏若心道这桶是不能留了,见安儿没心没肺地还对着她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安儿从水里坚强地伸出一只手,白胖胖的小手里还攥着一朵花,紫色的,说不上是什么野花,原本应该开得很秀丽漂亮,可惜水里打了一翻滚,有些蔫了,倒是不见脏,应该没在农家肥坑里滚过。
敏若道:“这是什么?”
她看到方才安儿从汉白玉铺的、打算养鱼结果先用来给他洗了一回澡的池子里出来的时候从边沿处拣起了这朵花,只不知是谁落在那的。
安儿冲敏若又咧嘴一笑,“花好看!给额娘!”
敏若按了按眉心,叹道:“你少弄两回这种事,额娘会更开心。”
不过还是将那朵花接过了。
安儿笑嘻嘻道:“给额娘摘花!那的花最好看!”
敏若一扬眉,抱胸看着他,“掉进坑里是为了给额娘摘花吗?”
这回小崽子应得格外清脆,掷地有声,敏若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复杂感觉,好一会,无奈地一笑,“那你下次摘花的时候,能不能瞧瞧那前头是什么地方?你可知妈妈们都被你连累得要受罚了。”
安儿忙道:“不罚妈妈们!不罚妈妈们!”
敏若冷然摇头,“照顾你是妈妈们的责任,没看住你便是她们的过失。你和大鹅打架,额娘可以不追究妈妈们,因为那是你自己欠上去招惹鹅,妈妈们为了护着你还受了伤。但掉进坑里就是她们看你看得不周到,你的安全是你身边所有人都要负责的。你这回掉进坑里,那坑那么深,都能给你淹没了,好运的是小太监们把你拉了出来,若是没能拉出来呢?你若有个万一,你妈妈们的三族都得发配宁古塔!”
安儿极少看到她如此冰冷严厉的模样,一时小心尖惴惴,眼圈儿逐渐红了,却憋着没哭出来,抿着小嘴被又洗了两轮,才把包上大巾子被抱到榻上。
安儿扯着敏若的袖子哀求道:“安儿自己淘气,不罚妈妈们好不好……”
敏若微微弯腰,与他四目相对,“妈妈们职责有失,定要受罚的。不仅是妈妈们,跟着你的宫女、太监也都要受罚。你要知道,不仅仅是你自己承担你淘气的后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