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他与敏若低声道:“最近你也日夜守在慈宁宫,劳累了,难得休息一日,多陪陪瑞初吧……今年的生辰这样简单地过,委屈咱们瑞初了。”
他抱着瑞初,有些歉疚地道:“等老祖宗的病好了,阿玛带你出宫去。老祖宗很信任白塔寺的老方丈,病愈了必会亲自去进香的,阿玛带着咱们瑞初去。”
“瑞初不委屈。”瑞初仰着头,清澈的眼睛望着康熙,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不染世间的分毫污垢,永远平和干净,好像能给疲惫的旅人一处令人安心的休憩之所。
瑞初伸出小手摸了摸康熙的脸,眼中有些心疼,“阿玛累——歇歇。瑞初不过生辰,阿玛歇歇。”
康熙一下抱紧了女儿,半晌才道:“阿玛不累,阿玛是怕……阿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见不到额娘,也见不到汗阿玛,只有老祖宗能时常见到。她那时候还年轻,尝尝给阿玛做饽饽吃,苏麻姑姑教阿玛认字的时候,老祖宗就在一旁坐着,老祖宗似乎总是很慈和的模样,没对阿玛生过什么气,也从来支持阿玛的所有决定。
在阿玛的记忆里,只见到老祖宗掉过三次眼泪,一次是先帝驾崩时;一次是阿玛少时读书不用功,贪恋玩乐,老祖宗气急了,拿着拐杖来抽阿玛,一边哭一边骂,问阿玛可对得起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第三次是阿玛年轻时,太着急、读书读得太狠,累得吐血了,老祖宗哭着在阿玛床前,说阿玛若有万一,她怎对得起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
他陷入了漫长久远的回忆当中,回过神是因为女儿冰凉手的轻轻摸他的脸颊,他定睛一看,瑞初只有敏若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心疼,“阿玛不哭……阿玛不吐血!”
“好宝贝,阿玛好好的呢,你看——”敏若见瑞初眼圈都有些红了,忙安抚她,康熙也急了,忙道:“是啊是啊,阿玛好好的呢,瑞初不哭、瑞初不哭……”
他边说边抱紧了女儿,好像也在汲取温暖和力量。
被人牵挂关心是最令人没有抵抗力的。
他闭了闭眼,喃喃道:“瑞初是心疼阿玛了吗?”
敏若拧了巾帕来给这父女俩,低声道:“您平日那么疼瑞初,在人的关心中,瑞初自然也就学会关心人了。何况父女天性,您憔悴成如此模样,瑞初又怎会不心疼呢?”
康熙垂眸,目光柔和,轻抚着女儿的眉眼,问:“朕的瑞初小小年纪,懵懵懂懂,尚知道体贴关心朕……瑞初,你想陪在阿玛额娘身边一辈子吗?”
瑞初仰着头看他,忽然伸出两只小手,一只握住康熙的手,一只握住敏若的手,然后用力拉着,让四只手凑在一起,“阿玛、额娘、瑞初、哥哥,在一起、一辈子!”
康熙似乎愣怔了片刻,然后如释重负一般,朗笑两声:“好!好!咱们在一起,一辈子。”
他紧紧握住了敏若和瑞初的手,敏若下意识想要用力抽离,又在刹那之间生生遏住身体的条件反射,放松肌肉,眉眼柔和、目光盈盈地望着康熙,眼中含笑,“您父女俩又在这说痴话呢,瑞初迟早是要出宫嫁人的,哪有在家陪着阿玛额娘一辈子的理?”
“朕会赐给瑞初离咱们最近的公主府、离畅春园最近的园子,只要想见面,咱们随时随地便能见到。”康熙含笑道:“朕要让朕的小公主,一辈子活在朕的羽翼下,轻松快活地做爱新觉罗家的小凤凰。”
敏若的心顿时一定——康熙这是在动摇之后,再次做下了决定。
她不由看了眼女儿,见女儿懵懂又似乎清透淡泊的模样,心里给瑞初点了大大一个赞:今天她只是辅助,瑞初才是主攻啊!
康熙这会一颗傻爹心都快化了吧?
敏若幽幽看了眼康熙。
瑞初忽然转头,冲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眼中似乎映着点点星光,俏丽明媚的好看。
有一股冰雪初融般的清新与春日草木萌发的生机……总之敏若的一颗老母亲心瞬间就化了。
敏若笑眯眯凑过去亲了瑞初一大口,心里感叹:这小崽子再大点,谁哄不了啊?这一套组合拳,任是铁石心肠都得被融化了。
太皇太后对康熙而言意义非同寻常,她几乎是康熙这三十几年的人生中唯一可以全心信任的长辈。如今太皇太后的身子眼见不好了,又只有瑞初嫁与科尔沁部这一个心愿未了,在这种情况下康熙难免会动摇。
只是理智与对蒙古的芥蒂防备又让他不大情愿将瑞初嫁到蒙古——在这种利弊权衡中,感情反而不占什么地位、影响不到最终的决策。
瑞初此时这一套连环甜饼,不是打动了康熙,只是将康熙那点微弱的动摇扳了回来,让康熙能够理直气壮地继续自己原来的决定而已。
敏若起身道:“我去小厨房瞧瞧,乌希哈的面擀得怎样了。今儿咱们都沾小寿星的福,吃寿面!……瑞初小孩子家家,本不必作什么生日的,左不过咱们一起吃顿饭罢了,皇上您如此用心地送了新鲜玩意给她,心意已经足够了。”
康熙道:“朕只想给瑞初最好的。朕如今,才真盼着能长命百岁了,这样就能护着朕的小公主一辈子,将我们瑞初长长久久地庇护在羽翼下。”
敏若一时无言,她不希望瑞初一辈子做一株依附在康熙这棵大树上的女萝,她真心期盼瑞初能振翅而飞,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她也不知,在这个时代瑞初能不能做到。
“安儿呢?他做什么去了?”康熙见敏若没接话,就暂时没有继续与她分享自己为瑞初安排好的锦绣安稳人生,而是问道。
敏若眉心微蹙,“原是说与他九哥合力给瑞初准备了礼物,去取了,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啊。兰杜,你瞧瞧——”
她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菱枝面带急色地进来,扑通跪在殿里,神色惊慌,“娘娘不好了!咱们小阿哥……咱们小阿哥和慈宁宫里几位蒙古小世子小阿哥打起来了!”
敏若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她家崽什么时候还学会跟人打架了?与鸡鸭鹅报复性斗殴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吗?
康熙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瑞初眨巴眨巴眼睛,缓缓把自己的右手指塞进了嘴巴里。
第七十五章
只在顷刻之间,敏若心里已经想了很多。
她当然不认为她儿子会主动挑衅招惹别人,安儿那小子淘气是淘气,但没有随便挑衅招惹人的坏毛病,从小到大就是和鹅打的架最猛,那也是因为先被鹅欺负了,才会百般想要找场子回去。
人说小孩子下手没轻重,但她因为瑞初在安儿不大的时候就出生了的缘故,对安儿在这上面的教育颇为严格,敏若可以说,她儿子虽然淘气,却绝对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动物。
除了和鹅互殴以外,安儿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跟庄子上的护院土狗互相汪汪叫,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对被拴着的狗伸一下手,硬是把狗给“喊”服了,才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去找敏若。
……虽然敏若不觉得那有什么可骄傲的,但这足以说明安儿不是会随便伤害其他生命的熊孩子。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敏若的心中才隐隐有些预测。
安儿在意的人不少,但说到底也就是身边这一群,与那几个蒙古来的、一直在慈宁宫里住着的小子们能有关系的,也不过是瑞初一人罢了。
想到前段日子钟若来的时候透给她的口风,达尔罕王和卓礼克图王这两脉对与瑞初结亲的看法……敏若眸光微暗。
那群小萝卜头最好别是背地里说瑞初什么坏话被安儿听到了,不然……那可真是千里迢迢给她送人头啊。
名正言顺地给康熙送拒绝的理由,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不得气吐血?
太皇太后留在宫里的四个孩子都年岁不大,最大的也不过比安儿稍大一岁,剩下的有了两个稍微比瑞初大一两年,与安儿也算得上是年岁相仿,最小的和瑞初同年,话都说不明白,但长得很可爱的小豆丁一个。
太皇太后留这个几个孩子在宫里,自然是抱着康熙没准就看中了哪个,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敏若总不能防贼一样防这些小豆丁,太皇太后再四推算,觉得成事的概率不小。
但这个法子有利自然也有弊。
这么大的小不点,可是最不可控的。
比如谨言慎行,哪怕家里人反复叮嘱了,这些孩子也未必记得住。
尤其四个在一起,又是两股子人,互相一激,什么话说不出来?
敏若摩挲着袖角上的玉兰花刺绣,脸上带着真切的急意,急忙要往外走。
康熙拉着她,道:“坐下,不急。阿哥呢?”
最后一句是问菱枝的,菱枝忙回道:“就在后头呢,白妈妈见不好,忙催奴才回来报信。”
康熙端起茶碗,垂头呷了口茶,问:“阿哥怎样?”
菱枝顿有扬眉吐气之色,傲然抬头:“四位蒙古阿哥都不是九阿哥和咱们阿哥的敌手……”
她话到一边,发觉敏若盯着她看,倒是没什么怒容,眼中略带制止的神色,她忙讪讪垂头,康熙却已了然,顿时大笑。
敏若有气无力地看他,“您还小!您儿子都和人打架了您还笑!”
“十阿哥纯善,不是轻易会与人起干戈的。不过老祖宗那确实不好交代。赵昌,将人都带过来,九阿哥是怎么回事?”康熙眉心微蹙,菱枝忙战战兢兢答道:“听白妈妈说,九阿哥原是送十阿哥出门,行到慈宁宫后身,忽然……忽然……”
“忽然怎么?”九阿哥和安儿每回分别都难舍难分十八送,敏若都已经习惯了,听菱枝话有迟疑,知道其中怕有菱枝难以启齿的内容,想了想又道:“罢了,料你知道的也不详细,去吧,快些将安儿接进来。”
菱枝本就是被她派去迎安儿的,自然不如白妈妈那些跟着亲历的人清楚由来,或许听人说了一点,但既然知道得不甚详细,又怎好在御前信口开河。
康熙见敏若焦急不安的模样,握了握她的手,只觉手心里一层的汗,不由宽慰道:“别急,安儿不是主动惹事的孩子……”
他说着,忽然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敏若抬头看他,眼中流露出忧伤和绝望。
意思是皇上您这句话水分有点大,别哄我了。
敏若一面眼中水光盈盈地望着康熙,身后的手悄悄将方才发挥了大作用的手炉推到一旁。康熙一见她如此情状,愈是心软,宽慰道:“孩子们一时起什么摩擦都是常有的,老祖宗又怎会因此怪罪自家孙儿?”
事实上对于太皇太后明目张胆将娘家侄重孙招进宫里这种目的人尽皆知的行为,他心里并非没有厌恶反感——哪怕早已清楚太皇太后、蒙古的想法,他也照样不乐意有人伸手算计他的女儿。
只是太皇太后如今的身子实在是大不好了,他对着病中的老祖母,便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想求太皇太后熬过这一关,平平安安地。
不能怨自家人,那不就可着外人怨了?
博尔济吉特氏的几个孩子都还小,他却早满看不上眼了,哪怕听说安儿、九阿哥与他们打了一架,其实也没多生气。
他是看着安儿从小被敏若管教约束的,知道安儿看似淘气,其实从来没有出格的行为,没做过真讨人厌的事。这忽然打起架来,他认为安儿主动惹事的可能不大。
且小孩子们打了一架罢了,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还有闲心安慰敏若,敏若低着头,似乎因为他的话而心神稍定。
少顷,赵昌带着一串小娃娃走了进来,打头的两个自然是安儿和九阿哥,小兄弟两个手牵着手,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好像接受检阅的小英雄一般,脸上的青紫当然是英雄的徽记。
后头四个蒙古衣袍的博尔济吉特氏子弟应该是没打赢,很没面子,脸上也都有伤,灰头土脸地垂头进来,悄摸地跟在二人身后,跪地请安。
其实也不怪他们四打二输了,其中大些的那个,不壮硕不说,瞧着还没安儿壮实,中不溜的两个倒是壮,可架不住还有一个只知道啃手指头哭的拖后腿,这良莠不齐的队伍打不过“训练有素”默契度极高的“混世魔王二人组”也是理所应当的。
敏若认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都是达尔罕王一脉的,心道阿娜日的兄弟们是真的很光棍,就差把老子儿子不求尚公主写在额头上了。
看看卓礼克图脉派出的这两位精兵强将,这一大一小简直就是来送菜的。
安儿一进门,便立刻冲敏若大声道:“他们说妹妹不好!说妹妹凶!说除了他们肯定没人愿意娶妹妹了,妹妹只能嫁给他们!”
他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指其中两个孩子,康熙立刻认出正是卓礼克图王脉的两个小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想要把手中茶碗甩出去,但瑞初还在他怀里坐着,又怕吓到瑞初,生生忍住火气,命安儿:“带妹妹下去玩去。”
“阿玛——”瑞初小手紧紧抓住康熙的袖子,“阿玛不气!”
康熙心里的一腔怒意一时都被压在了那里,他忍了几瞬,生生吐出一口长气来,低头摸了摸瑞初的头,想了想也没坚持叫安儿下去,而是叫瑞初的乳母将她抱走,“瑞初不怕,阿玛不气,去随妈妈吃糕去。”
瑞初睁着一双懵懂清澈的大眼睛点点头,又不叫乳母抱,自己蹭着下了炕,走到安儿和九阿哥身边,摸摸二人脸上的青紫痕迹,“哥哥疼?”
安儿冲她咧嘴一笑,挥舞一下拳头,“瑞初不怕,哥哥保护你!哥哥不疼!哥哥是巴图鲁!”
九阿哥也跟着咧嘴笑,就是如今这副尊容,难免显得傻呵呵的。
敏若看着他们两个,心里忽然满满当当的。
她在安儿身上,好像看到她的哥哥姐姐当年为了保护她跟大孩子打架的样子……她抹了把眼睛,没遮掩难得流露出的真切情感,走过去一把抱住安儿和九阿哥,“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说着,顺着这股情绪低泣,好像要将对亲人的思念也一起哭出来。
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这些年,也相识有十年,可以说除了先后崩逝、舒舒觉罗氏去世(演康熙的),康熙从未见敏若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一时竟然也感到有几分揪心,忙起身来拍了拍敏若的肩,“莫哭了,吓着孩子们了。”
九阿哥果然瞪大双眼僵立在原地不知怎样是好,安儿更是手足无措,伸出小手又知道敏若爱干净,连忙把手在衣袖上胡乱抹了两下,才轻轻抬手给敏若擦拭眼泪,“额娘不哭,额娘不哭,安儿绝不会叫人欺负额娘和妹妹的!安儿是小巴图鲁!”
九阿哥跟着把胸脯拍得咣咣作响,“小巴图鲁!”
敏若被九阿哥的动作弄得心里好笑得很,面上也破涕为笑,胡乱抹了把自己的眼泪,给两个孩子擦脸上的灰,“都是小巴图鲁,都是小巴图鲁。额娘叫人做点心饽饽给你们吃,毓娘娘叫小厨房给小九做小九最喜欢的红豆蜜饼好不好?”
九阿哥忙不迭地点头,眼睛锃亮直冒光。
安儿抽抽鼻子,也给敏若擦脸,“额娘不哭了,安儿心疼。”
这小子,一张小甜嘴都是这些年为了在敏若的鸡毛掸子下逃生练下来的,此时却哄得敏若心里热乎乎的。
康熙又拍了拍敏若的肩,“好了,你看孩子们都哄你呢。说说吧——你先说。”
他指了一个脸熟的小太监,是跟着小阿哥们进来的,低着腰就没敢抬起来过,康喜认得是慈宁宫里的人。
康熙话音刚落,小太监身子一软,抖如筛糠,只敢不断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