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安儿听了她的话,瞪大了眼睛,蹬蹬跑过去扯住康熙的袖子,愤愤道:“阿玛!要将这两个人下大狱!”
几乎是与他同一时间,瑞初也板着脸道:“要用大清律法惩罚他们!”
那夫妻二人一听这话,顿时都瑟瑟发抖扑通跪下,一个个抖若筛糠,他们的两个孩子愤愤要扑过来,被也气恼着的年轻侍卫一把架住。
康熙瞥了侍卫一眼,安抚二人道:“不急,且先等等。”
敏若知道他派富保出去做什么,无非是打探这一家的事情,怕其中更深处有什么事是他们没看到的。
如此,众人且静下心来等了一会,那女人见久久没有动静,胆气逐渐回来了,扑过去要抢回自己的两个孩子,口中还道:“你们这一群天杀的王八也想吓唬住老娘——”
“放肆!”赵昌沉声怒喝,离她最近的侍卫快速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扣押着跪下,康熙倒是面色不变,反而饶有兴趣地一扬眉——大概是这辈子头次被这样骂,有点新鲜。
敏若脸上是气恼极了的模样,气冲冲地骂人,可惜颠来复去都不过是“刁民”“毒妇”这两样。
康熙更是生不出恼意了,反而有些想笑,拉着敏若坐好,叹道:“你跟一个无知妇人置什么气?”
瑞初不知道“天杀的王八”是什么话,但她一向敏锐,从众人的反应中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脸色更是冷冰冰的,瞪了那个女人一眼,安儿气鼓鼓道:“打她板子!打她板子!”
“贵人息怒。”那小男孩才好似忽然又重回人间一般,从愣怔惊恐中回过神,道:“请几位贵人快快离去吧,不要因小人而与他们起斗争,这女人与知府大人有亲,几位若再与她争执下去,恐怕反将自己陷入险境,请老爷、夫人带着姑娘公子快走吧!快离开绍兴,莫要再来了——”
他说着,用力行了一礼,“今日之恩,永世不忘,请诸位珍重!”
他不说这话还好,听了他这话,康熙却反而动了真怒气,一拍桌子,喝道:“绍兴知府又如何?叫他立刻滚过来!”
一位御前侍卫震声应是,富保正是此时从外入内,附在康熙耳边低语一番,康熙的眉头蹙得愈紧,眼神已不屑在那夫妇二人身上停留一瞬,只怕脏了自己的眼睛。
敏若略听到一些,心内嫌恶更甚,但看看一双儿女,反而更庆幸没因为那点警惕而退缩畏手畏脚地不带他们出来。
若是今日不出来,又怎能见识到这世上还有如何卑鄙丑陋的人心,知道这世人贪心、恶毒起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这女人与当地知府确实有亲,却只亲在她表妹是知府的爱妾,她与表妹关系一般,在表妹得意之后才殷勤奉承。他们两口子四肢不勤懒怠劳作,从前家境十分艰难,只偶尔知府妾从手里漏出一点来,让他们艰难度日。
小孩姓虞,名叫虞云,父母勤劳肯干,在世时白手起家攒下的这面馆、城中的宅邸与金银,可惜一朝过世,家亲全无,这孩子便被辗转托付给远亲堂弟——也就是夫妇中的男人。
此二人得了人家的家业,不说让人家孩子继续读书、就是连生意也不教他做,将财物家产全部霸占为己有之后,将这孩子养得奴才一样,给自家洒扫烧火、伺候他们一家四口和两个孩子,可怜虞云小小年纪,只因父母过世,日子便一下从天堂掉到地狱里。
然后他的日子,敏若方才也听看热闹的邻人说过了。这面馆的生意自这夫妇接手之后便每况愈下,他们又吝啬不愿花钱请人,便将小孩两处使唤,无论面馆还是宅子里的活,都是小孩一人做。
这孩子还比安儿大一岁,可瞧那瘦弱的模样,看起来还不如瑞初大呢。
安儿气得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岂有此理!阿玛!打他们板子!”
瑞初听说男孩已经无亲,却转过头来,带着些央求的神色,看康熙与敏若。
敏若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一来这孩子确实可怜;二来如果这夫妇二人不养他,他也确实无处可去了。敏若心里已有了打算,却暂时未曾言语,只觑看康熙的面色。
康熙想的或许比她还要多些,看看那孩子,又瞧瞧瑞初,问道:“你是读过书吗?”
问的是虞云,虞云跪着答道:“小人父母尚在时,曾教我识得几个字。”
康熙闻言,才仔细端详了他一会,说不上是惋惜还是什么,叹道:“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会给你个公道的。”
虞云听他自称,才真正知道他们的身份,登时激动得浑身颤颤不知怎样是好,瑞初从康熙怀里爬下来,走到他身边,将方才敏若放下的手帕递给他,“擦干净脸,看着我皇父是怎样与你公道的。”
虞云小心地抬起头看她,双手接过帕子,敏若在旁只瞥了一眼,忽然一惊。
这孩子看瑞初的眼神,就好像披着夜色在沙漠中行走许久的旅人,终于见到了东边升起的一轮旭日。
斩破夜色,指引方向的日光。
不过想想,方才那女人边骂边虐打他时在,周边邻里街坊过路行人,纵有不忍者,却无一人上前阻拦,瑞初气势汹汹地带领着侍卫拉开了将他救下,又何尝不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一般。
……就是这英雄实在小了点,还不到坏人的腰高呢。
敏若总觉着这事情走向是愈发地不受控了,不过看瑞初如此急公好义,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大清律法中并无规定如何惩罚占人遗产、虐待遗子之人,但屋内正坐着个能左右、制定律法之人。
那夫妇二人最终被治流放关外,康熙宣布的时候神情倒是严肃哀痛,站在店门口痛心疾首地悉数二人罪行、将二人斥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但敏若觉着他心里想的应该是:都给老子滚到黑龙江种地生孩子去吧!
本来圈了大片荒芜之地回来,偏远之地要经营起来必定需要迁移民户,康熙怕引起民怨影响对噶尔丹的布局,在这一块的动作都慎之又慎。这夫妻两个生的孩子各个面色红润膘肥体壮,可见“基因”不错,过去之后奋斗奋斗,没准还真能做不少贡献。
至于那孩子……这夫妇二人落了网,他也无人照管了,家业也都被败得差不多了,大宅已经被转卖,这铺面也因经营不善而转手,这本就是他们做的最后一个月了,他如今能收拾出来的、属于父母的遗物,竟只有一盒那妇人舍不得卖的首饰和几件衣服,金银所剩无多,他的衣衫好的都被抢去、剩下的两身都破烂不堪,自己的东西最终只有一把被他小心翼翼从树下挖出的木剑。
敏若耐心等着他回来,见带着一把小剑,想了想,对富保道:“你看着孩子筋骨如何?”
“弱些,但天分不错,若好生熬打熬打,或可有一番作为。”富保道。
敏若便道:“既然如此,便将他带回京吧,让法喀收个徒弟,带他学武,无论如何,学来立身之本,大了或去投军,也是一条出路。便算是将这一桩善事做到底了。”
这话正合了瑞初所想,她神色明显轻松不少,康熙点点头,道:“这安排不错。”
他本来也正为这个头疼,一来这孩子留下怕也没什么活路了;二来瑞初明显是想救人救到底;三来他心里也觉着这怕就是他所期待的“奇遇”了,也想着将虞云带回京去;四来……他心里还有另外的盘算。
这个孩子安置好了,对他而言,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只是带回去了要如何安置也是一个问题,敏若这样安排正合他意。
虞云强按捺住激动,用力磕了一个头,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地道:“小人蒙此大恩,此生为陛下与公主鞍前马后,效生死之劳!”
他此时眼圈才红起来,有几分真正的孩子模样,敏若到底是为人母,瞧小孩这样,心内分外不忍,低低一叹,又递了一块手帕过去,“自己先活好了,再谈那些报恩效力之事。回了京会有大夫替你调养身子,你将筋骨养回来,才有日后可期。”
此时街上百姓一阵山呼万岁,“万岁圣明,爱民如子”之声不绝于耳,敏若瞥了眼一旁连连拭汗的绍兴知府,眼中略过一丝讽意。
康熙在店门口处置那夫妻两个、又等着富保带虞云回家走一趟,在这上面耗费那么多时间,未必不是为了这个。
与噶尔丹的交战是迟早之事,南方若民心不稳,战局一开京师容易腹背受敌,康熙不顾皇贵妃身体抱恙也要南巡,正是为了稳固民心。
今日这桩事,倒是机缘巧合之下,为康熙搭上了台阶,解了他的忧虑。
想必今日之后,康熙对瑞初于他的福缘之说也会更加信服了。
不管怎样,总归是瑞初初次行侠仗义圆满成功,敏若心里也为女儿开心。
善良的心需要呵护培养,瑞初生来带着一腔善念,她这个做母亲的,要做的就是小心呵护维持这善念。
鼓励与表扬会让孩子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日后更热衷于善事,但瑞初今日的行为也有不够稳妥之处——即行动不够周全,疏忽了自己的安全问题。
但这不是大事,哪怕瑞初没意识到,还有她这个做娘的呢。她会让侍卫跟紧瑞初、按住那妇人的丈夫、拦住孩子,自然也会教导瑞初注意自身安全。
回程的路上,敏若抱着瑞初亲了亲她的额头,道:“瑞初今天真勇敢。”
并夸奖了快步跟着妹妹保护妹妹的安儿一番,康熙只会比她更高兴,甚至有些激动,路上隐而不发,回到别院之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抱起瑞初高高举起,“我们瑞初真是阿玛的福星!”
敏若抱住了安儿,见瑞初因被康熙举起而瞪大眼睛,眼中也流露出笑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康熙:瑞初真是阿玛的贴心小乖乖!
瑞初:……阿玛您这自作多情了不是。
第八十七章
作为一个大人(尤爱八卦新闻、曾经常年混迹各大狗血电视剧小说中的大人),在今日一行里,敏若是有一瞬的想歪的,也因此心情隐有些复杂。
她自认对瑞初的性格还算了解,多少也能推算出瑞初的心理活动,回去的路上心里百感交集,有心和瑞初谈一谈这件事,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因为她说不清瑞初的预感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就是所谓的天赐良缘?
她不信这个。
站在作为一个母亲的立场上,她希望她的女儿长大之后能够最大程度地自主婚事(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希望瑞初能选到一个合心遂意的人,哪怕今日这一幕看起来确实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好像真是天赐良缘一般,她也不愿在心中过早地为瑞初的未来下定论。
而且……若这真是所谓的机缘凑巧天命所至,她也是不信的。她活了三辈子,最不怕的就是与命争,若不敢争,那她上辈子落到那宫里的时候就该引颈受戮闭眼睛等死。她最不信命,也最厌烦所谓“命中注定”之说。
瑞初还小,她以后的路还长,可以有无限的可能,何必现在便拘泥于一个“命”字。如果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在心里过早地给瑞初下了定论,那一与她一贯的行为准则相悖,二她的女儿还有缘可以真正触碰到“自由”二字吗?
古代女子追自由难,天家公主更是难上加难,但瑞初生来已经握住了一手好牌,大了未必没有为自己的一争之力。
她想放手送女儿飞一把,可以说,如果瑞初长大了告诉她自己不想成婚,她也会想办法,哪怕以出家为女冠作为转圜之法,她也会在康熙那里极力帮助女儿。
她希望瑞初以后人生中走过的所有路,都出自自己的内心选择,哪怕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泡沫幻想。
因心里压着这件事,她回去的路上一直兴致寥寥。康熙的心思她倒是多少摸出一些,今日之行已安民心,再安排心腹官员推波助澜,南地民心大定,此行至此,可谓事半功倍。
而促成了这件事的瑞初自然又成了康熙嘴里的“福星”,尤其有昨晚敏若所言之事,康熙心里更是忍不住往那些玄之又玄之事上想去,抱着瑞初高高飞了两圈,才按捺住欢悦冷静下来,传命召随行几位心腹大臣,并对敏若道:“晚膳不必等朕了,你带着孩子们先吃,朕不定什么时候过来。——今日没逛成,咱们多留两日,后日阿玛再带瑞初出去逛好吗?”
瑞初板着小脸试图严肃地点点头,娘仨送了康熙出去,安儿还为了刚才的事气鼓鼓的,敏若瞧着心内又是好笑又有些宽慰,低头看了眼女儿,忽然出声问:“如此,今日一行可算是圆满了?”
瑞初皱着眉,摇摇头。
敏若见她这样子,在榻上落了座,温声问:“为何呢?”
瑞初抿着唇想了一会,道:“女儿有三疑。”
敏若见此,郑重起来,安儿不知何时也爬到她身边来,挨着她坐,目光灼灼地看着妹妹。
敏若示意瑞初也坐下,瑞初手脚并用爬上墩子转过来坐好,面对着敏若坐得端端正正的,带着疑虑开口:“第一,官员常颂我朝子民安居乐业、义勇德孝知礼节仁义,为何今日街上,虞谢氏痛殴幼童,围观者众,却无一人帮助幼童?他们与幼童之父母为邻里、为友人,在我出面之后大肆诉说虞谢氏之过失,为何一开始却一声不吭,冷眼看孩童受虐待毒打?”
敏若料想到瑞初或许是有什么大的疑问,却没想到瑞初一开口就是这样的王炸。
瑞初的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溜了,恬雅、蓁蓁陆续开蒙,她从《千字文》《急就篇》开始,再到接触盛行之儒学,蓁蓁如今已学罢《大学》,待她回京便要开学《论语》,恬雅更是已学到了《中庸》。瑞初跟着旁听,其实学的比蓁蓁快多了,隐隐能够跟上恬雅的进程。
且她又不是光听这些课程,容慈、静彤她们的课她也照听,哪怕半懂不懂的,真算起来还是比她那个大她两岁的哥有文化多了。
在发现女儿的文化水平已经超过儿子之后,敏若也思考过她说话为何还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出挤,安儿如她这么大的时候小嘴正跟机关枪似的,每日从早到晚除了睡觉没有超过半个时辰的停歇,当时怪烦的,女儿长到这么大、懂些事了还没那么说话,她还怪慌的。
家长的心理就是这样的矛盾,孩子能说的时候嫌烦,孩子不说的时候心慌。她带领永寿宫众人辛辛苦苦观察了瑞初半个多月,最终得出的答案令她哭笑不得。
瑞初不是不能说长句子,她只是懒得说。平日只用简单的几个词,是因为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完美理解到她的意思,她就懒得说那些长长的词句。而对不亲近的人,她更是懒得说话了。
让瑞初说出这样长的一番话,实在是很难得的,敏若提起精神来,知道她今日是真有疑惑,开篇第一个问题投出的就是个大雷,叫她心生无奈,寻思许久、整理语句,才开口回答。
“皇上以自身德行引导教化万民,我朝官员上下均歌颂陛下之礼仪仁孝,以期上行下效。然我朝百姓一忙于生计,活于世间尚且困难,如何能有受此教化熏陶之机会;二不通文理,自然听不懂朝廷、官员们传唱之说辞。”
所以人民素质的提高需要建立在社会生产水平、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基础上,所谓“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①”不外乎此。朝廷宣发的那些诏书、邸报、歌功颂德的文章一个个写得词藻华美骈四俪六,八股文章写得跟殿试考科举一样,百姓听不懂能当何用?屁有没有,自己娱乐自己呢,到写折子的时候,就随便选两个当地仁孝的故事,当做自己的功绩大肆夸耀。
敏若先说了结论,才缓缓与瑞初讲人性,瑞初自幼眼光敏锐,小小年纪心里已有些善恶之观,可她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有时候是不能全然以善恶二字来分的。
“那些街上百姓,心疼虞云的自然也大有人在,可虞云父母已逝,他们日后要打交道的是今日落了罪的那对虞氏夫妻,邻里街坊自然不愿交恶。他们便有善念心疼那孩子,顶多私下给口水食。人都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虞谢氏是小人,他们若是一时得罪,便是一世结仇,一来邻里间不好如此,二来那虞谢氏说自己与知府有亲,等闲百姓哪敢得罪?”
敏若温声谆谆道:“人都有从众之心,今日你超群而出为虞云出头,那些百姓不也有变了口风说虞谢氏不是的吗?这就是从众了,有了出头的一个人,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站出来。但就在这‘从众’二字,没有带头的那个人,常人缺乏勇气,便不敢与虞谢氏对骂辩驳。今日你一出言,立刻便有人附和,可见他们平日对虞谢氏已很看不惯了,只是缺少出头的那个人罢了 。”
人就是最复杂的生物,在群体中,可以一起懦弱得默默无声,也可以一起勇敢地冲锋陷阵,敏若对大众心理与人性没有很深的研究,只能浅浅按照自己的经验来告诉给瑞初。
瑞初拧着眉,若有所思,“那要如何才能真正教化百姓?又要如何,才能让我朝百姓人人敢于出头呢?”
敏若心道这怕是难了……怯懦是人天性中的一部分,只是有的人勇敢占上风,有的人在逆境中被迫勇敢,而有的人一辈子也不敢勇敢一回。
人性哪是那么容易被改变、被征服的。
她低低叹了一声,没等她开口,瑞初竟然低着头继续道:“若我朝百姓人人读得子史书籍,学得礼仪仁义,知道书中道理,是否就会有更多的勇敢之人呢?”